书城古言锦绣洛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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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9章 君子成人之美

这个织成倒是能够接受,毕竟二人长成之后,身后各有僚属集团,曹丕精于政务,又理事颇早,他身边聚集的多为世族高门子弟;而曹植多才擅咏,又爱惜人才,身边聚集的多是士族名人或寒门学士;便是二人不争,身后之人争权夺利,未免也要撺掇一二,久而久之有了嫌隙,又或生了争斗之心,这是可以理解的。

只是她万万没有想到,曹植首先冲口而出的,竟然是让她离开曹丕,而对曹丕的评价,也居然如此嫌恶,竟以“恶魔”称之!

曹丕做过什么事,令得生性质朴冲动的曹植,竟认为他是个恶魔?相比起来,还是夺嫡这个理由更适合让他们兄弟生分。

“阿宓!你还不明白么?”

曹植涨得满脸通红,俊俏的眉头也聚有怒涛,却是欲言又止,腾地甩开织成的袖子,站起身来,在阁中快速走了几步,蓦地站住,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才道:

“我知道你怎么想的,你一定是想,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你眼下已是我大兄的妻子,我却要你离开他,这并非君子所为,是也不是?”

织成想了想,坦然道:“是。”

曹植的眉头跳了跳,急道:“可是当初你来邺都,阿父将我瞒得紧紧的,待我知道时,你已经成了世子妇!这叫我如何阻止?但无论如何,不管你是不是世子妇,我知恶而不阻,才是真正的非君子之所为呢!”

织成默然不语,心中又是疑惑,又是惊诧。又想道:“难怪你争嫡失败,你阿兄能使手段令曹操不得不聘我为世子妇,你获宠多年,却从头到尾连个信都未曾得知,足见你对舆情经营是如何薄弱。而你要见我,自己的府第不敢,却要借皇后之名,足见你对自己的地盘经营也不怎么样。这还是曹丕昏迷之中,你便落了下风,若是曹丕醒了,你又当如何是他敌手?眼下众人不敢动你,非你本身有什么力量,无非是因为魏王之故。将来魏王若是不在了,你处境多么艰险,从当下便能看到啊。”

自然这话是不能说的,曹植看她始终默然,更是急躁起来,跳过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腕,道:“我带你去个地方,你便明白我的话语是什么意思了!”

二人奔出小阁,径直拐了个弯,往西北角处奔去。织成依稀记得那里从前是后宫所居,临汾公主昔日的木兰、鸣鹤二坊就在那个方向,后来烧成一片灰烬,宫中内库自然是除了一些不打紧的金玉之物外,是无甚闲钱的,曹操深恨天子与后宫竟联合马超等人算计于他,更是托辞不肯修缮,那里便渐渐荒芜,只余黑沉沉的一堆废墟。

此时二人穿行于断垣残壁之间,织成忽地停住,厉声喝道:“是谁?”

有个小黄门身影一闪,从废墟里钻了出来。脸色吓得煞白,连连摆手,二话不说,便扑通跪在二人面前。

倒是曹植上前踢他一脚,笑道:“贯卫,你这么战战兢兢做什么?”

又向织成道:“是我安排他在这里等我的,这是贯老的族侄,不是外人。”

织成见那小黄门不过二十出头,样貌清秀,眼神却颇是伶俐,又听说是贯休的族侄,便不再说话。但听贯卫颤声道:“是奴婢惊了贵人,望贵人恕罪。”

“恕什么罪!快带我们出去!”

曹植笑骂道:“你这么怕做什么?我们又不吃了你!”

贯卫二话不说,递出一个大包袱来。曹植麻利地解开来看时,恰是两套小黄门的衣帽靴袜,一应俱全。织成便明白了他的意思,看来是要偷偷溜出宫去了。

只是她是曹皇后召入宫中的……

曹植三两下脱了外袍,却看懂了她的意思,道:“三妹什么都知道,只是她性子冷淡些,但却是不会告诉任何人的!这宫中别人也还罢了,我这三妹做事最是缜密,贯卫是她的人,便是对贯老,也不会事事都说。”

这话未免也说得太明白了些,贯卫却脸上发出光来,似乎是颇有荣焉。

不过织成对曹节又有了新的认知,这汉天子的两任皇后,倒是都有些厉害。她们都能在宫中经营自己的人手,连曹操都未必事事知晓,尤其后者还是他的女儿,用的还是他心腹的侄儿,也一样如此,可见曹家人血统不错,人人都不是草包,颇具心机。只除了……眼前的这个“傻白甜”……

傻白甜对织成的想法毫不知情,但见她几乎是马上拿了包袱,便钻入一旁的半边残壁之后,显然是去换衣服去了,不免就露出赞扬之色。

倒是贯卫张口结舌,半晌才悄悄道:“这真是世子妇?”

“是不是跟那些装腔作势的贵女不一样?战场上厮杀过,商场上滚打过的女中豪杰!听阿父说,若是她有意经商,只怕可比古之陶朱,你看到前日阿父令人进给皇后的云锦没?那就是她织的!天下独此一份!”

他的神色很快黯淡下来,又握了握拳头:“这样的人,象那山中的牡丹,国色傲人,却不堪蹉磨,可不能再废在我们这儿……”

贯卫的神色,也就有些黯淡了。

织成很快换好了出来,她倒是动作快,连头发都重新换了小黄门的束髻藏入帽中,还擦去了朱脂铅粉,一夜没怎么好生睡,脸色差得很,看过去就是个面目清秀的小黄门。幸好她入宫时穿着本来就不太繁复,说起来是因为“春阳殿才遇大火,无心妆饰”,其实还是一个懒字,又对入宫本能地有着抵触。曹节要真与曹丕兄妹情深,怎么到这时才召见她入宫询问?要知道曹操可是当晚便派了心腹亲卫过来,只是被织成婉言劝回。

她既不在乎曹丕这个兄长,那么织在也就犯不着强打精神来着什么盛妆。而且刚刚才“受惊”,无心梳妆也在情理之中,谁也说不了嘴。

但可以看出来,曹对曹丕情份颇淡,在这一点上,兄妹终究是比不得父子。

但话又说回来,曹节对于自己的另一个兄长曹植,可就纵容得多,也亲近得多了。能任由他在自己宫中乱走,还派来心腹宦官相助,甚至亲自上阵召来了她这个世子妇,那冷冷的一张脸下,未必就没有温暖的亲情……

曹植却已迫不及待,道:“快走!”

二人跟在贯卫之后,由贯卫出具皇后给的令牌,他本就是皇后身边的人,虽然眼下职衔不高,但将来一定是大有前程的,宫卫自然不会拦阻,很顺利地出了宫。

转过宫门一角,便是一条深巷,那里只停了辆小小的帷车,周围空无一人。

织成也不多问,三人上车,贯卫亲自驾车,便往南面奔去。

因年节将至,街上人并不多,这辆青帷小车也不起眼,很快就出了城,再行一段距离,织成便认了出来,问道:“你这可是要去洛水?”

曹植自上车之后,脸色一直都不大好,闷闷的也不怎么说话,只是不断用手去揉搓腰间挂着的一个香囊。囊中不知放了什么香料,揉搓生热后,便有着淡淡的异香,倒有些花草的清气,颇为好闻。

听见织成相询,便闷声道:“是洛水。阿洛她……”

他顿了一下,不知是否喉头哽住:“她最后魂魄所归,便是洛水。”

洛水啊……

他扭过头来,定定看着她:“你知不知道,阿洛是怎么死的?”

织成一怔。

关于甄洛的记忆,那些曾经从曹氏兄弟、陆焉、何晏等人口中听来的、如同枝头清露、风后落蕊般零散的片段,便从四面八方呼啸而来,在这小小的青帷车中,汇聚在了她的脑海里:

甄洛年少时,夜梦到有神人,将玉衣披覆在她的身上,又有神算刘良,为她相面,说贵不可言。

她初嫁与袁绍二子袁熙,袁熙为侧室所出,在袁绍的儿子中并不出众,反而能够独善其身。后来袁绍病死,审配等伪立遗令,拥立三子袁尚为继承人,长子袁谭不能继位,心怀愤恨,联合曹操共同攻打袁尚。后曹操围邺,袁谭立即叛变。建安十年,曹操兴兵进攻南皮,袁谭奋力抵抗,却败于曹操之手,为曹纯麾下虎豹骑所杀。

曹操最初扶持袁谭,不过是想令袁氏子互相残杀而从中取利,如今袁谭已死,当然不会放过袁尚。袁尚投奔袁熙,仍不敌曹操,于是二人仓皇逃走,先往乌桓后,去辽东投奔公孙康,甚至妄想取公孙康而代之,被公孙康所杀。

袁熙无论是在幽州当剌史之时,还是逃走乌桓辽东之时,都没有带上甄洛,而是让她留在袁府侍奉其婆母刘夫人。

刘氏为袁绍继室,袁熙又不是她的儿子,甄洛留在这样一个婆母身边,到底受过多少搓磨,实在是难以想象的。而且从她和袁熙的相处来看,她并不曾真的爱过袁熙,二人感情也不算深厚。

那么,在袁氏兵败,曹操曹丕父子攻陷袁府,曹丕第一次见到甄洛之时,虽然是刘夫人主动将美貌的她献出给曹氏父子,以换得合府之人的性命,但甄洛并没有因此而背叛袁熙。甚至因为她的坚贞和美丽,令得曹丕不仅从好色的曹操那里拦路将她抢下来,甚至还将她放回了袁府。

没想到归于袁府之后,却依然引起袁熙妻妾不满,并且因了她曾被献给曹氏一事,籍外人之口对她诋毁,此时袁熙和刘夫人亲生的儿子袁尚正在逃往辽东的路上,这一切都是拜曹氏所赐,刘夫人心中绝望,将对曹氏的恨意都倾注到了甄洛的身上。更是多加凌虐她,而逃亡之中的袁熙更加置之不理,她原本是个柔弱的人,又有水晶般的肝肠,受气郁结在心中生了重病,于建安十一年时,独自一人千里迢迢奔赴邺城,也许是来寻找曹丕,但途经洛水时,忽然觉得进退两难,竟在此投水自尽。

曹丕闻讯大怒,扼腕伤怀,并且发誓要为她报仇。但袁绍父子虽死,曹操却放过袁氏女人的性命,她们一向躲在幽州,袁熙死后,最近几年因为无路可走,不得不流落到洛川一带。

曹丕得人告密知道了这件事,亲自带人将她们诛灭,正是织成穿越而来之时,在洛水边见到的那一幕惨烈景象。也正因为始终找不到甄洛尸骨,或许是因为洛水中的恶蛟吞啮,曹植才设法弄来了阳平治都功印,交给陆焉下水除蛟。

这,就是织成来到这个时空之后,听到的关于洛神的真实的故事。

一个温柔而软弱的女子,一个典型的高门贵女的一生。即使地位再怎样曾经高高在上,甚至嫁入一门三公、世代簪缨的袁氏,也一样摆脱不了凄凉孤零的命运。正如当初的崔妙慧一样,也曾如云端仙子般高贵,但失了家族的支持,失了联姻的价值,瞬间便跌如烂泥。

很难说织成当初是出于什么样的用意救了崔妙慧,至少之前崔妙慧与她是敌对的一方。对织成来说,要花费极大的力气来感化敌人为之所用,还要不断冒着可能被反啮的风险——这样文艺范的圣母情怀,并不是织成的风格。但她还是这么做了,也许当初是目睹崔妙慧的惨状之后,想到了那个只存在于记忆和传说之中的美人甄洛?

或许也因为甄洛和崔妙慧,都是曾与曹丕有过一些沾连的女郎?

前者是他的至爱,后者也曾险些成为了他的滕妾。

也或许正是因了曹丕,令得一些过去很少想过的细节,在此时的青帷车中,都如同水中的泡沫一般,真实地浮了起来:

阳平治都功印,这样重要的一枚玉印,怎么就会轻易地落到陆焉的手中?

只有曹植能够拿出来,而不是曹丕,只有一个可能,就是因了曹操和卞夫人终究是最宠爱曹植。即使是他并没有什么很高的治事能力,但是却可以自由出入内闱,是不是就说明,这阳平治都功印,一开始就是在曹操的手中?当初万年公主嫁给了嗣君张衡,后来终究还是在曹操暗中的凌迫之下,不愿再给张衡带来麻烦,且心意难平,无法坐视大汉江山沦为诸侯之鹿,遂带着天水诀与阳平治都功印以及幼小的陆焉,离开了阳平观。她应该是再次来求助过曹操又或是陆彧,儿子留在了陆家,阳平治都功印却留给了曹操。献给曹操的那只金盒里并没有所谓绘有宝藏图的回雪锦,为何却能暂时骗过曹操,并为万年公主换得了临终前最后的自由时光,只到遇到了左慈,才被安然下葬于邺城郊野?当然是因为金盒里面有阳平治都功印!

陆焉长大之后得知了自己的身世,想要返回阳平观,重新恢复天师的身份,却苦于没有阳平治都功印……但曹操是何等多疑之人?就算有陆彧和左慈相助,但真正能接近他的,只有他最为相信的两个儿子……

她的背脊忽然绷紧,汗意发炸:

难道陆焉设计了这个局,为的就是得到阳平治都功印?

哎呀,脑洞越开越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