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锦绣洛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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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1章 柳城贯卫

“大兄和阿洛忽然回来,门子措手不及,尚未来得及告知于我,我玩得太忘形了,以致于没留意动静,正将一首诗写了两句,忽然觉得身后静得可怕。蓦地回首看时,只见满地金红落叶之中,大兄满面怒气,正狠狠地盯着我。”

织成不由得也跟着一个哆嗦。

曹丕发怒的时候,虽然那时他还是个稍显青葱的少年,但那时曹昂已死,而他已经在曹操麾下作为继承人被培养了几年,自有一种威严的气度,加上一贯高冷,哪里是曹植能够承受的怒气?

曹植本就是悄悄溜进去的,没想到正主儿提前回来,又惊又愧,当时想必是吓得腿都软了罢?

“阿洛却上前对我温柔一笑,拉起大兄的手,说:‘这就是临淄侯么?瞧都被你吓呆了,何战战也,何兢兢也,倒像我家中幼弟一般。’又叹了口气,说‘妾昔年有一幼弟,却因兵乱之故而不知去向,后来每每想起,常觉心中郁郁。想来兄弟姊妹的缘份,终究还是看各人的福气。子桓真是好福气,有这样的一个弟弟在身旁,还住得如此近,只要抬抬足便能互通往来。’当时她穿着淡绿曲裾深衣,内有三层中单,露出淡绯、烟紫、雪白的内领,发髻梳成我从来没见过的形状,如蛟龙般柔美盘踞于鬓侧,鬓发之上珠玉皆无,单簪了一朵叠纱蔷薇,垂下露珠般的水晶串,似堕非堕,动人心魄。整个人轻柔秀美,仿佛一团烟雾,又如一片白云,随时便要随风而去,凌波而行。丹唇新启时,露出皓如白贝的牙齿,发出的声音,如琅环玉树迎风摇动,玉片相互撞击时发出的声响,又被和薰的春风吹得柔软了三分,便是我都听得呆了,只觉平生所见的女子,无论容貌气度,甚至声音谈吐,都无一人能与她相比。果然大兄听了,颜色也和悦起来,竟然一反常态地问我:‘新来的厨娘,会做上好的甜浆,能不能留下来喝一盏?’”

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不知是否因为回忆起甄洛的缘故,连眼底的阴影都仿佛淡了许多:“我虽不爱喝甜浆,觉得那甜腻腻的没甚好滋味,好的是饮烈酒,啖羊肉,但好不容易大兄叫我一次,当时我哪里肯走,硬是留下来,把大兄为阿洛专门请来的厨娘做的甜浆,一口气喝了七八盏,喝到最后,连阿洛也不曾喝到第二盏,大兄的脸色都又快要冷得象冰块了,可是这会我一点也不怕他,哪怕是他生气我也不怕……我知道,有阿洛在,他根本就不会真的生气……”

“如此几番,我常常跑去凌波阁,大兄对我也一天比一天和悦,后来有一天,我正在自己的院中练剑,忽然听到有人说‘剑为百兵之君,却不是在于君的凌恃端雍。虽为长剑,亦当有短刃之疾,便如同这乱世之中,想要成为君王的,不但要心性勇猛,敢于亲入险境,且应多谋擅变,刚柔并济,阴阳共施,方能建立不世功勋,若是一味求稳求全,必会失于后着,困于院囿之中。若是一味骄横猛进,又不免落个霸王的下场。你的毛病却是在于过度炫耀剑术的华丽,反而失了剑术的真义,不过就是击杀二字而已。’我回头一看,才发现竟是大兄来了,还在指点我的剑法。当时我简直是大喜过望,因为在我的印象之中,除了受父母所遣,这是大兄第一次主动进入我的住处。他剑术本就高明,还肯指点于我,那一刻我才真正觉得,他是我如同手足一般亲密共进的兄长。”

曹丕的剑术的确高明,到现在织成还记得清清楚楚,即使是越女剑的传人,以剑术精卓而著称的辛苑,在凝晖殿中也曾当众败在他的剑下。

或许正如曹丕当初教导曹植时所说的那样,剑术往往是一个人心性襟怀的体现。剑虽然号称是所有兵器中如同君王的存在,但剑术也与帝王之术一样,是千变万化,诡谲多谋的。如果一味绵软,自恃身份,当然会被束缚起来,无法施展报负。如果一味猛攻而不谨慎,就会象当初的项羽一样,落到个自刎乌江的下场。

而曹丕自己认为的帝王之道,便是既要擅长智谋设计,又要能勇猛敢拼,这正是他一贯的作风。他肯对曹植说出这番话来,足见当时的心中,的确是将曹植当成了需要自己指点的弟弟,因此也再未藏私。

想来甄洛在其中所起的作用决不会小,也只有这样温柔深情的女子,凭有着强大的爱情的力量,才会化解曹丕心中自衮州的大雪之夜起,便日渐积累的那些忿怼和怨气。虽然方才曹植对她的完美描述,令得织成不免有些自惭形秽的淡淡自卑之感,但也不得不承认,一个令曹氏兄弟都为之赞美的女子,恐怕她的真人,比起后世的文字和曹植的描述来,还要动人三分。

但是究竟发生了什么,令得曹植竟然如今又与曹丕再起嫌隙,甚至是当成了真正的敌人?

“那一段时日,是我半生中最为幸福的时光。我与大兄阿洛一起游宴玩乐,吟诗作赋,有阿洛在,大兄一日日的对我亲近,阿父和阿母看在眼里,心中也十分满意。我自小受父母娇宠,其实身边除了奴婢侍从和一群名士之外,并没有什么交往颇深的朋友,有时难免觉得寂寞。大兄是我最为敬重之人,又是我最亲的兄长,他肯教导我、甚至同我玩乐,他的见识气度,交游广阔,又岂是我的那些名士朋友和奴婢侍从能比?他带我和阿洛去里坊之间微服吃过胡饼羊肉脍,把我们一个扮成侍婢,一个扮成小奴,阿洛脸上还涂了一种特别的黄粉掩住容色,竟没一人发觉。上元灯节的时候,我们还偷偷溜出去,一路猜着灯谜,赢了别人十几盏灯,有兔子的、有神仙的、有莲花瓣的,提在手里,一路不知被多少人羡慕。因为有大兄在身边,阿母自然放心,我便乐得自由自在,那一段时日中,简直不知人生何夕,只觉若是这样长长久久地幸福下去,便是让我去做神仙,我也是不肯的。只到有一天,大兄铁青着脸来找我,说要拜托我一件事。”

织成心中微颤,看曹植的神情时,却是仿佛是风雨欲来,他的眉睫之上,已蕴藏了淡淡的风雷之意:

“我有许久,不曾看到他这样的神情,这些时日来我早看出来,若是阿洛在,便是天大的烦忧,想必他也是不会放在心上。谁知他要跟我说的,正是朝中有人上书,说他自得甄氏女后,耽于游乐,有误国事,甚至还说……还说连我也一同冶游终日,而甄氏女周旋于我兄弟之间……说得十分不堪……大兄当朝抗辩,甚至冒着阿父的雷霆之怒,亲手摔了那腐儒小吏的书简!可是……”

他浓密如女子的睫毛动了几动,黯然地垂落下去:“那时乌桓刚好攻破幽州,掠汉民十万八千余户,原幽州剌史……阿洛的前夫袁熙,便趁机与袁尚一起,投奔了乌桓。而流言也因之纷起,说甄氏女原是袁熙妇,却妖媚惑人,谁知道是不是与袁熙甚至是乌桓暗中有什么勾结?又或是施反间之计,效仿董卓吕布旧事……这样的艳闻轶事,是流传得最快最广的,偏偏那段时间,我也的确与大兄他们相从甚密,我对大兄是孺慕,对阿洛也一样,我没有姐姐,她那么温柔,那么善解人意,每次见我去了,准备大兄最爱的甜浆,也会准备我最爱的烈酒,后来我酩酊大醉过一次后,她担心烈酒伤身,每次就把烈酒换成了西域的葡萄酒,为着怕我不肯喝,还煞费苦心,专门找了工匠为我雕琢了一只水晶所制的夜光杯,便是因为那样的酒汁颜色殷红剔透,有如宝石一般,会令我更喜一些罢了。大兄性情冷肃,每当不悦之时,她便温言解颐,总令大兄转怒为笑,就连婢仆也多受其恩德。阿宓,你说,这样的阿洛,即使是没有男女之情,我又怎么会不喜欢?在我的心中,她便如大兄一般,是我的阿嫂,也是我的姊姊,我心中只愿他们一生和美,幸福安康,又怎么会生出那样的非分之想?”

曹植有着怎样的性情,以他的狂放外露和毫不掩饰,即使是织成,也了解了七八分。他爱烈酒,好名马,擅剑术,喜交游,弹铗高歌,长啸作吟,这是他曹植的喜好。

于女色一道,似乎的确并无什么特别的嗜爱。除了娶了崔氏之外,甚至都没有什么姬妾,而对于他的正妻崔氏,似乎都是淡淡的无可无不可。这一点与曹丕相似,却与他们那个出名爱好美人的父亲绝不相类。

然而曹植却又是一个感情充沛而细腻的人,从他对曹丕过往岁月中那种交往便能看出来,他对于亲情、友情是相当看重也是非常渴望的。说来也真是残忍,曹丕这几个兄弟,因了其父的地位所至,从小便高高在上,却因此恰好缺失了亲情和友情。因为曹操的家庭组成实在复杂,竟有二十多个儿子和六七个女儿,侧夫人就有六个,姬妾无数,各夫人之间的明争暗斗,令得身为母亲却又出身尴尬的卞夫人,几乎要竭尽全力去立足自己,而对几个儿子的关心自然是远远不够了。但同时又由于她的身份,令得她的儿子们又要高出一等,也就分外地得到了家中其他兄弟的孤立。同时因了曹操的出身并不甚高,世族子弟们也很少有真心愿与曹氏兄弟交往之人,就连何晏这样的靠曹家抚养长大的“假子”,都时常自矜于何家的身份而与曹氏兄弟面和心疏,更不用说其他人了。至于部曲也好,名士也罢,毕竟与曹植的地位不同,交流起来多少还是存在着隔阂的。

所以他不仅对自己的亲兄长曹丕有着孺慕之情,对于出身世家、多才多艺而又温柔和顺、心地善良的甄洛,更是揉和了知己、亲人、姊姊这多重强烈的情感,甚至还有着对美的崇拜和喜欢在内。

可想而知,当时甄洛受到这样的流言攻击,他会有着怎样的心情了。

织成想了一想,斟字酌句道:“然而当时乌桓事急,恐怕就连魏王对这所谓的流言,也不能坐视不管。”

曹植颓然道:“你说得对,当时大兄便告诉我,阿父要他将阿洛遣回袁府。”

原来甄洛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离开的!

织成心中早已雪亮:以曹丕兄弟对甄洛的宠爱,以曹操有时比较粗大的神经(或许可以说是魏晋名士那种傲睨一切的气度之源),若是寻常的流言,甚至董卓吕布的旧例都比出来,亦不足以让他驱逐甄洛。

问题是当时有乌桓之事!

乌桓又名乌丸,原与鲜卑据说是在前秦之时便有的胡族,后来投奔匈奴,为冒顿单于所接纳。匈奴被霍去病驱走之后,乌桓各部落就南迁至长城之侧。在上谷、渔阳、右北平、辽东、辽西五郡生存,并在幽州置护乌桓校尉,监领乌桓,使不得与匈奴相通。此后乌桓世代受汉庭教化管束,有时也帮助抵抗匈奴残部,只到东汉末年之时,因朝廷失去了控制能力,乌桓便多次叛乱。此时乌桓本身也没有什么所谓的统一,共分裂为四大块,其中上谷郡的乌桓领袖,名叫难楼,有九干多个部落。北平郡的领袖乌延,有八百多个部落。辽西郡的领袖丘力居,有五千多个部落。辽东郡的领袖,叫做苏仆延,有一千多个部落。

后来丘力居的侄儿蹋顿横空出世,成为辽西、辽东三个郡的乌桓领袖,苏仆延与乌延也听从于他,他答应襄助袁绍攻打公孙瓒,袁绍当时是有“大将军”名份的,可以以天子的名义封赏,于是就把他与苏仆延及乌延、难楼等人都封为单于。

也就是冲着这些所谓的“恩义”,袁熙兄弟跑到他那里去投奔的。

曹操岂能容许这些人在旁边虎视眈眈?况且幽州经此一役,元气大丧,若不找回场子,群狼都上来撕咬一口,岂不糟糕?更重要的是,如果乌桓不除,则其盘踞三郡之地,又听从蹋顿的统一指挥,若是等到袁熙与袁尚恢复了元气,到时蹋顿与袁军残部联合起来,对于北方是极大的威胁。若不平乌桓,曹操时刻便要担心自己受到夹击。

有的将领担心刘表会联合刘备攻打许都,

因此曹操便决定北征辽西,攻打乌桓。

在这种情况下,自己的两个儿子却与袁熙的妻子交好,对于稳定军心来言,亦非什么好事。名士风流,任性妄为,都是建立在和平的大环境下。如今乌桓之战,事关曹操基业,也事关天下最后的局势,此时任何可以动摇军心的因素,都必须要毫不犹豫地排除。

而曹丕也终于抗不住压力,将甄洛送归袁氏。

袁熙兄弟虽然跑了,但他的家眷连同死去的袁谭、同逃的袁尚的妻小都与刘夫人合居在一起,幽州城破之后,实在无处可去,也只有昔日的邺城最熟,无奈之下,只好迁回洛川一带。甄洛并没有受到多少路途的跋涉,就回到了袁府。

但既然如此……

织成脑中有光芒一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