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锦绣洛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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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0章 甄洛往事

“建安九年,阿父带着大兄,攻破了邺城。”

曹植忽然道:“那时邺城还为袁绍所占,他虽未称帝,但邺都那时地势雄要,物产丰富,却是他盘踞之地,一如都城般繁华。街衢宫所,至今尚有许多,是袁氏所遗。而从前的袁府十分豪奢,据说连灵帝朝时的万年公主府,也是其别院之一。”

什么!

这个消息却着实令织成大吃一惊!看万年公主府那寂清的模样,只道数十年来皆是如此,没想到还曾被袁绍所占据!

“袁氏亡后,袁府被重新改造,只是阿父留下了万年公主府,余者皆改为了邺宫,后迎奉天子,便居于此。”

当初袁绍春风得意之时,居于邺城,连万年公主的那座别园都可以占作自己的地盘,没想到即使以袁氏的势力,也不过十余年间便烟消云散,甚至连自己的烙印都被清洗得一干二净,又迎来了新的主人。

只有万年公主府,里面的设施陈置似乎仍沿袭了昔日公主的喜好,想来是当时袁氏也没有对其进行大的改动,而曹操因为对万年公主刘宜有着独特的感情,又尽力恢复了从前的模样吧。否则若是大兴土木,又怎么可能不暴露左慈带自己走过的那条地道呢?

“当初的阿洛,并不为其姑所喜,故所居之所,便是在稍为偏僻的万年公主府内。不过那时这府中改过一个名字,叫作‘凌波居’。却不是因为那府第中有什么了不得的碧波盛景,而是阿洛脚步轻盈,行走时如凌波而举一般。但这个府第的名字,是袁熙取的,大兄不喜,阿洛也不喜。所以后来这牌匾就消失了……”

居然还有这么多的秘辛!

织成的脑海之中,仿佛又回到了那一日的下午,左慈与她的初次相见,正是在万年公主府,紧邻着的邺城别宫。

想起淡淡天光之下,那碧绿的池水,寂廖的秋草,那样镶嵌有美玉和金饰的椽扉,白石的台基,彩绘的斗拱,想起那阶边茂盛的香草发出怎样暗幽的清芬,高大的槐枫木又是怎样遮敝天光,想起自己的琅琅歌声,是怎么令左慈啼笑皆非,亦惊起檐下的尘灰:“王子乔,爱神仙,七月七日上宾天。白虎摇瑟凤吹笙,乘骑云气吸日精。吸日精,长不归,遗庙今在而人非。空望山头草,草露温人衣……”那里高华而幽洁,寂清而静谧,是一处与整个野心勃勃、兴盛繁荣的邺城截然不同的地方。与左慈在那里短暂相处,斗嘴挑衅的一段时光,是在穿越时空而来的一年多时间中,令人难忘的轻松和幽静。

真没想到,原来那里,竟然曾经居住过甄洛。

不,是曾经居住过曹操曹丕父子,都曾经深深爱过的女人。

不是有野史轶事中说过么?甄洛之美,令曹操与曹丕都同时动心。但是曹丕抢先一步得到了甄洛,才有了后来的甄皇后,徒令曹操扼腕。

现在想来,曹操是否当真对甄洛动过心呢?也许,更令曹操动心的,并非是甄洛的美色,而是她也曾经居住在刘宜昔年的宫室之中,同样一片寂静的园林,居住过两个风华绝代的美人,这又是一种怎样的命运的巧合?

但是,心有遗憾的人类啊,为了填补内心的遗憾,恐怕是连这样的巧合,都会紧紧握在手中罢?

曹植脸上的红潮,似乎在渐渐退去,在尽力地让他自己安静下来。天光逆着他的脸照过来,轮廊的线条分明起伏,织成终于发现为何自己看到他时,有一些许的愕然和陌生了。

他瘦了许多,从前丰朗的脸庞也陷了下去,且失去了那种天真的光芒,瘦下去的阴影里,倒填上了淡淡的阴沉与焦躁。甚至在他的叙述之时,也只有唇线微微的变化,并不曾牵动脸上肌肉表情的丝毫移动。

而唯其如此,却更令人觉得他极力抑制的,是更会令人惊惧的一种力量。

“大兄在袁府得到了阿洛,十分喜欢。可是后来……后来……”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我也见到了阿洛……”

仿佛一根重锤,忽然击中了织成的心脏,她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瞪住了曹植:“你……”

“我不是贪图美色!”

曹植急起来,连眼睛都几乎要湿润了:“我不是!我只是喜欢找大兄和她去玩,她性情温柔,说话的时候令人如沐春风,全身暖洋洋的,无一处不熨贴……她会弹琴,琴声如流瀑飞泉,如跳珠溅玉,有时又如百花雍穆,如鸟啭碧莺……她还会写诗,她……”

“她再怎么美好,你也不能跟你大兄争一个女人!”

织成忍不住打断了他的话,无力地抚住额头:

老天!居然真有这样的狗血段子!亏她之前还那么相信他!

“我不是!”

曹植猛地站起身来,因动作过猛,甚至带翻了一旁几上的玉盏,若不是贯卫眼疾手快,一个箭步上前,手腕翻上,将其稳稳接住,恐怕那价值不靡的碧玉盏便要粉身碎骨。

织成惊觉原来室中还有贯卫在,看他一眼时,却见他再次悄没声息地退到一边,眼观鼻,鼻观心,双手垂落,一动不动,仿佛一座雕塑,又仿佛是一根没有生命气息的木头。

——难怪她方才几乎把他给忘了。

“我对她又不是男女之情!”

曹植强行的镇定终于再次被怒火成功烧毁,他梗着脖子道:“你这人……怎么不听我说完?断章取义!”

“好好好……”织成抚额长叹一声,闭上了眼睛。

“我大兄的姬妾不少,你也见过,那些女人,妖妖娆娆的,便是也有些温柔的,跟阿洛的温柔就不一样!阿洛的温柔,是真的为你好,什么都为你考虑到了……你知不知道阿洛的针线做得好?她自己本就妆饰得度,雅致雍容,各具其美。大兄的衣衫,都是她做的,挑选的料子自不必说,就连丝线也是最柔的,而且针脚还反着缝,她手最巧,这样缝出来的衣衫,居然一点点的糙剌都没有,穿在身上,如在云里一样柔软,针脚绵密,对着光线也无法透过丝毫。大兄家里的针线上人也好,姬妾侍婢也罢,个个说起来是好好服侍大兄,可有一个人真的用过这样的心?那些人是天生服侍人的,阿洛还是世族女郎呢,就显得更不容易了!”

织成再次呆住了。

能将心思细腻体贴到这个程度的甄洛,又有哪个男人不为之心动?况且她还有着旷世的才情,绝色的美貌,除了曾嫁给袁熙,几乎是完美无缺。

“我那时与大兄的感情,并不甚佳。大兄性情……性情有些冷,他从小便是这样,虽然对阿父恭谨,对阿母孝顺,对我也很照顾,有什么珍玩也总是让给我,可是他从来不跟我私下里接近,便是有一次我鼓足勇气跑过去,叫了一声大兄,想让他指点我剑术,他也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脚下都没有停住,就这样径直地走过去了……”

他垂下头来:“阿父常年在外征战,驻守都城之事,大部分时间是由阿兄担当。母亲就生了我们兄弟四人,阿弟又很早就去世了,只余我们三人。黄须儿……二兄他勇猛尚武,不喜文章,我们也没甚么话可说,唯有阿兄年岁最长,文武兼备,诗赋华美,驰于当世……人人都说我肖阿父,其实倒是大兄,最肖阿父呢……”

无论曹操和卞夫人是怎样宠爱曹植,令得他拥有多少优越的条件,但在他的心中,还是渴望着兄弟之情。尤其是在他隐隐约约,将身为大兄的曹丕,视为自己崇敬的对象时。他为有这样的大兄而感到高兴和自豪,并且有一种自己也不明白的想要亲近追随他的念头。可是这些,都被心中早就怀有怨怼的曹丕给忽视了。

但当织成穿越而来时,却发现他们的感情已是相当融洽,似乎并没有象曹植描述的这个少年时期那般冷淡。

“我不知道大兄为什么对我不甚热情,或许是因为在他看来,我年岁太小,虽会些诗赋文章,却终究不能与刘祯、徐干等人相比……我也就慢慢的不敢凑上前去,唯恐他再如同对待小童那般,对我不屑一顾,那我可就……可就伤心得很了……”

织成听到此处,不由得在心中失笑。

若是后世知道,被称为才高八斗的曹植,竟然会因为其兄长的冷遇,而自惭形秽,以为是才华不如刘祯等人的事迹,会不会也象她一样讶然失笑。

也许是有那样一个枭雄的父亲,又有如此出色的兄长,曹植从小生活在他们的光环之下,竟忘却自己也有着美玉一般的华采。甚至因为这种暗中的羡慕和钦敬,竟令曹植也会忘了自己本身的才华和骄傲,变得患得患失起来。

“幸好后来有了阿洛。”

他眼神亮了一亮,说到阿洛二字时,连声调都仿佛放得轻软了一些,否则就会惊破话语之中的梦境,并惊到那个衣衫翩然、婉娈柔美的女子一般:

“我还记得,那是个暮秋之日,那时阿父还没有建成铜雀台,阿母她们都住在许都。可是邺城攻打下来后,我和大兄都没有离开,我们喜欢邺城,也要镇守此地,因此我们住在袁氏从前的府邸之中,而袁氏女眷也已迁往幽州,去投奔袁熙。大兄和阿洛,还是住在凌波阁……万年公主从前的府第,那里有许多的香草和槐枫木,槐枫木皆有百年之龄,树冠如伞,荫叶浓密。每到秋日,槐枫全部转为金红二色,远望灿然耀目,我最喜这样的秋色,可是大兄若是在家,他一向对我冷淡,便是我厚颜前去,只怕也要处处受拘束,哪能尽情欣赏呢?便趁着大兄与阿洛出门游玩的时机,买通了门上仆役,偷偷溜到凌波阁的芸台之外,行吟赏秋,不知道有多么快活!”

芸台!

那深幽的庭院,那高大的槐枫木!当初左慈不正是带着她,从芸台之中的地道离开么?而远在益州的府第中,刘璋也营造出了一座极是相似的芸台。而时空转换,在数年之前,年轻的曹丕与甄洛,竟然也曾比翼双飞于那庭院之中。

织成简直无语了,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只不过是在时空的河流中错过了一段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