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玄幻青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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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8章

西凉寺位于云州城西南一角。琉璃瓦掩隐在绿树红墙间,一道溪水远远从城外穿墙而来,顺着寺院一角绕一个圈儿,于是僧人们的诵经声中夹杂着溪水淙淙的清越声音,越发显得悠远宁静。

邢枫站在寺里千年老树下,苍郁的树冠将春日午后的阳光筛成淡淡的金色,在布满青苔的地上跳跃着。

她细心打扮过才来。漆黑长发绾成简单的双髻,鲜红的头绳系在圆髻上,飘落在两颊旁,显得青春活泼;擦过胭脂的脸显得圆润许多,如黛的眉目,鲜红的嘴唇,身上粉红交领衫子如春日里最娇媚的一瓣桃花。

见自己的妹妹而已,用得着从天刚泛鱼肚白就开始梳妆打扮吗?青湖嘀咕着,站在远处张望。邢枫一早起来就愁到底穿什么来见阔别十年的妹妹,她那几件衣服被反复穿遍,最后她说,要穿十岁时最喜欢的衣服,让妹妹一看见那衣服就想起她。

真要命!她居然真的买件只有小姑娘才会穿的衣服。

但是她穿上,也还真好看。

阳光照在她黑得发蓝的发髻上,她明净的脸庞因着兴奋显得格外嫣红,双目晶亮,顾盼神飞。或许这才是年方二十的邢枫的真面目。

如果她的爹娘还健在,她只会是一个承欢于膝下,娇憨欢乐,偶尔会耍小姐脾气,如辛瑶瑶一样的年轻姑娘。

可惜过去不能改变。邢枫命中注定失去笑容。

从他第一眼看到她起,她的双眼中就带着忧伤的旋律。

那时他只是一只懵懂的小狐狸,却知道她不快乐。他想安慰她,可惜最后发现自己上了她的当。再忧郁的女子,还是能给人一个大当上。

沐浴在春风中,邢枫恍惚以为回到十年前。温暖的风穿过空旷的堂屋吹到她的脸上,一切都没有改变。她好像小孩子一样,以为换了一件新衣服,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是你?”

她转身,出现在面前的是英俊挺拔的男子。他穿着合身修挺的墨绿色镶金长袍,英俊如天神下凡。

是司徒持。

“为什么是你,辛瑶瑶呢?”她张望着。

“不用看了,她不会来的。”司徒持静静地说,“我知道你想做什么。我们谈谈好吗?”

看到那张绸条,他就明白一切。当年他只有十八岁,转眼间十年已经过去,当年从修罗场带回来的小女孩已经亭亭玉立,而她失散的姐姐终于找上门来。

十年很短,沧海桑田不过一瞬。十年很长,爱狠仇杀,生死相许,能够在十年里全部发生一次。他已经不再是十年前那个黑是黑白是白的少年,将近而立之年,他开始思考很多事,包括当年邢家那场血案。

“我们——有什么可谈的?”邢枫打算见妹妹,手上没带任何兵器,她身子如红云冉冉上升,脚在树枝上一踏,借力使力,柳腰轻摆,随手折下一截树干为剑,俯身向司徒持冲去。

她真的很像瑶瑶。一样的眉目,如相逢是在黄昏,司徒持不确定能否认出她到底是谁。他不愿伤害和瑶瑶相貌几乎一样的女子,伸出双指,虚点一下,很轻松地夹住她手上的树干。真气随枝干灌入她的身体,她顿时虎口一麻,树干脱手而去。

“当年灭了邢府全府上下一百二十四人,实是迫不得已。”司徒持诚恳地说。

他表情越是诚恳,邢枫越是气苦。她全身颤抖,说不出是冷还是热,像在地狱里被黄泉火焰熏烧一样。

“我要杀了你!”她怒气上翻,双目欲裂,死死盯着他,如一头失去幼崽的母狼,那种彻骨的恨意,从她的眼睛,她的身体,她的姿势渗透出来,一点点弥漫在春日优美荒芜的庭院里。

司徒持明知道凭她的武功是万万不可能杀死自己的。刚刚他几乎是以看着孩子耍把戏的态度看她出招拆招。但他感到危险,那种遇到危险身体预警的感觉如一根针扎在脊髓上,从背脊顺着攀爬上身,全身一阵发麻。

“我要杀了你!”她一步一步逼近,红衣翻飞,如复仇的女神,要饮尽敌人的鲜血。

他堪堪躲过她第二道攻击。

“你不要再擅动真气了。”他忍不住给瑶瑶的姐姐提建议,“你的身体很糟糕,很虚弱,随便动用真气只会雪上加霜。你杀不了我,反而会加速自己的死亡。”

即使躲避她的追杀,他的姿势仍然轻松雅致,胜似闲庭漫步。说话时脸上带着温文的笑容,会让人更加强烈地意识到他是完全不把对手看在眼里的。因为完全没看在眼里,才能保持高贵的风度。

“呵呵。”邢枫也忍不住冷笑,“你真是个好人。好极了。”她悲愤地说,“你当年杀死我爹娘时,是否也是温文尔雅,一剑刺死别人,还会说声对不起?”

司徒持不语。她一眼看穿他的伪装。在江湖上,司徒持一向是翩翩佳公子,其实是礼多近乎无情。他拥有霸王的绝情,实际上他并不在乎别人的生死。正因为如此,当年不过十八岁的司徒持能掌握全局,格杀邢家全家,并简单利落地堵上官府之口。

邢枫说:“你以为我杀不了你,世界上就真没人杀得了你?你错了——青湖——”

青湖是谁?

还没等司徒持反应过来,一道青色的影子瞬间晃到他和邢枫之间。他大吃一惊。

这人无声无息,行动迅疾如鬼魅,江湖上何时出现这等高手?更可怕的是,他还是弱冠年华面如美玉的少年。

邢枫目中含泪,她想说,爹娘,我现在就给你们报仇!她说:“青湖,杀死他!”

青湖伸出手掌,掌心莹洁,如美女的手,那样纤纤弱质地伸出去,却难以躲开。

司徒持的冷汗湿透背心,他连续变换七八个招式,才勉强躲过这一掌。

那掌力深厚得可怕,四棵大树连环倒下,轰隆声连绵不绝。

司徒持不再轻敌,事实上他脸色铁青,已经说不出话来。二十二岁时,隐居多年的江湖奇人天山怪叟曾指着他说,这是江湖上第一流的高手,当今天下,只有四个人可以和他匹敌。经过六年的磨炼,他相信连这四个人也不存在了。可现在,在他面前出现空前强大的对手!

他挺直身体,说:“我不会再让你。”他要和他决一高下。

青湖笑了。

“这句话应该由我说才对。你小心,”他看了看自己柔软纤美的手,说,“我不会留情。”对面是让邢枫难以开颜的凶手,他的憎恨达到了顶点。

“杀了他!”

“不要!”

同样清亮的声音响起。青湖大吼一声,掌力连环拍出。一时之间狂风顿起,草木摧折,飞沙走石,司徒持决躲不过这劈山裂石的掌力。

邢枫第一次领略青湖全力激发的恐怖力量,她苍白着脸,连红裳也仿佛脱色,在掌力激发的飓风中翻卷。

“不要!”又是一声清脆的叫声。辛瑶瑶从灰尘烟土中扑身过来,她只来得及看到青湖发出掌力打向司徒持。她撕心裂肺地吼道,“不要——”

来不及抓住司徒持,来不及挡在他的身前,辛瑶瑶眼睁睁地看着司徒持被打飞出去,如断线的风筝,撞倒在地,他挣扎着要爬起来,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一口鲜血喷洒在地上。

“你做了什么?”辛瑶瑶全身颤抖,她摇摇晃晃走到青湖面前,这个俊美得可怕的男子刚刚杀了她的未婚夫!“你干了什么?!”和邢枫完全相同的容颜迸出泪水,她的泪水急速流淌过面颊,染湿胸口的衣服。

“我要杀了你!”她嘶吼着扑向青湖。

邢枫呆了。

“瑶瑶——”辛瑶瑶顿住步子,她迟疑着转过身,“你没死,你在叫我?”

“瑶瑶——你不要惹他,快点过来——”司徒持尽力轻松微笑,“你再不过来,我就真的断气了。”

不是他的错觉,听到瑶瑶的叫声,那个叫青湖的男子收回了一半的掌力,否则他就倒毙当场了。

“你没死,太好了——”辛瑶瑶眼泪成串掉下来。

“我不准你死,如果你死掉,我该怎么办?你不准死,否则我恨你一辈子。”

“傻丫头。”司徒持勉强笑了笑,“我——怎么会死,你以为——你的未婚夫——这么不经用?”

邢楠哭了。

邢枫对自己说。她在哭。

她一步一步走过去。

辛瑶瑶骤然回头,霍然起身,怒视着邢枫,吼道:“你为什么要杀持哥哥?你这个恶毒的女人!”

邢枫该怎么说?她想说,小楠,我是你姐姐,你还记得吗?你记得我总是欺负你,抢你的冰糖葫芦和绿豆糕吃;我们住在一所很大的宅子里,我们的爹娘很疼我们,爹爹常把我们扛在脖子上,用长满胡子的脸刺我们;娘每天坐在窗户边刺绣,她做的衣服好看极了。这一切你记得吗?

她想说,你还记得那个晚上的鲜血吗?那天晚上我们的爹娘、奶妈、和我们一起玩耍的小丫鬟翠羽还有守门的大叔一起死掉了。而躺在你身后被你称为未婚夫的人就是凶手,他们一家人杀死我们一家人,你还记得吗?

但她什么都没说,纸一样惨白着脸,站在和煦的春风里。

辛瑶瑶拔出腰间佩剑,“我要杀了你,替司徒持报仇。”她敏感地知道,这一男一女中真正和司徒持过不去的是面前的女子。

青湖面对这场面目瞪口呆。

辛瑶瑶如果分神认真端详邢枫的容貌,就会发现她和她长得一模一样。两个容貌完全相同的女子站在风里,一个沉默一个愤怒,一个垂手,一个持剑相对。

辛瑶瑶急怒攻心,她伸出长剑,一个递招送出,直直插进邢枫的肩胛骨里。鲜血喷涌而出,青湖急急赶来,伸手要打开辛瑶瑶——

“不要——”

是邢枫,她双目带着请求望向青湖,青湖从没见过她柔软脆弱至此,手上一软,推开辛瑶瑶,伸手抱住邢枫。

“瑶瑶!”司徒持也急了。将来她知道自己亲手伤了自己的亲姐姐,不知该多伤心!

“不要——”邢枫的声音很轻,马上要断的细弱声音,“不要,”她是对司徒持说的,不要对辛瑶瑶说实话,“辛小姐,一切都是误会。对不起。”

青湖抱着邢枫,她很轻,脸色苍白到仿佛透明,整个人好像要化为轻烟消失掉一样。青湖不喜欢这种感觉。

“你为什么不告诉辛瑶瑶实情?”他指责邢枫。报仇在望,她却瞻前顾后,让人生气。

“她很爱他。”邢枫的声音轻得好像叹息。

“我从未看过一个人爱另一个人像她那样彻底。如果她知道他实际上是什么人,她一定很痛苦。我不想看她一生都生活在痛苦和悔恨中。”

“你要放弃报仇?”

“我不知道。”邢枫闭上眼睛,靠在他的怀里真温暖,温暖的气息包围着她。

“我真的不知道,我该怎么办。或许——每天生活在仇恨里的人,有我一个就够了。”

“你真能容忍杀父母的仇人活在世界上,还要娶你的妹妹?”青湖不可思议地叫起来。对他来说,恨就是恨,不需要掩饰,他有力量,谁惹到他,他决不饶他。

“是的。每天从噩梦中醒来,每天刻苦练功,渴望能忘记失去至亲的痛苦,渴望能和普通人一样生活,可知道那样对死去的人不公平。疲劳了一天,躺在床上,又开始做醒不过来的噩梦,充满血腥和恐惧,醒过来还忘记不了如同铁锈般的可怕味道。我从小欺负小楠,有时候我想,她的童年一定很不幸福,否则她怎么能将过去的一切忘记得干干净净?既然小时候是我负了小楠,现在这个包袱也该由我来背,什么都不承受怎么算是别人的姐姐呢?”邢枫眼中充满泪水,她擦也不擦,一直说。

“这个家里有一个人过得无忧无虑、幸福快乐就够了。看到她幸福,我还有什么不满足?”

青湖沉默许久,才说:“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哭?”

人会哭,而兽不会哭。人为什么要哭?青湖不明白。他用手蘸了蘸邢枫脸颊上的泪水,舔一舔,是咸的。

“我不甘心。”邢枫无言地哭泣着。我牺牲了一切,包括那只奔跑在森林里的小狐狸的生命,结果却不能报仇。十年来支持着自己的信念一瞬间破灭,我真的不甘心!

邢枫全身颤抖着靠在青湖的怀里。

如果没有这个温暖的怀抱,她会不会立刻崩溃?邢枫不知道。她发泄着心中的苦痛,不断流泪。

这个世界上,能够哭出来的痛苦不算是最大的痛苦。最深沉的痛苦是连哭泣都做不到,窒息般的沉痛。

而青湖永远不会明白。

邢枫搂住他细细的腰身,将沾满泪水的脸贴在他的胸口。如果能一直走下去,没有尽头,她的痛苦会不会轻一点?

司徒持再次见到邢枫是在黄昏。

昏暗的光线里,她的容貌越发酷似辛瑶瑶。只是她更苍白,好像流尽身体的血液,早就应该入土,却苦苦挣扎徘徊在人世间的一抹幽灵。

她穿着鲜红色的裙子,很鲜艳的颜色,穿在她身上却带了点沧桑,她苍白的脸色更加映衬出漆黑的眼珠,两排长长的睫毛拥着剔透明亮的眼珠,他几乎有点怕她的眼睛,什么都能看透的眼神。

“你还好吗?”

“你都好了,我还能不好?”邢枫冷冷说。

司徒持的伤势比她重十倍。她很讨厌他故作关心的态度。

“也对。”司徒持坐在桌边。

“当年我司徒氏那样做,的确有迫不得已的理由。”当年他父亲收到可靠消息,邢氏族长勾结魔教长老,意欲卷土重来。邢氏一族在北河口很有势力,而北河口地理位置特殊,易守难攻,占据此地锋芒直指中土最繁华富贵之地,可谓兵家必争之地。当年朝廷也正是出于社稷安危的考虑才对江湖仇杀睁一眼闭一眼的。

对邢枫来说,邢父是最完美亲切的父亲。对天下苍生来说,他是危机的来源。

“请不要说。我不想听。”邢枫讽刺地说,“你们杀人永远有冠冕堂皇的理由。”

“什么关系国家社稷安危,哪一朝皇朝不是踏着累累尸骨建立?偏偏建立以后就将其他争权者全当成违逆天理,它自己就是顺应天地。至于武林中所谓的正道邪道,谁不是双手染满鲜血?你们指责人家是魔教,可人家并没有一杀便杀人一家,男女老少一个也不放过——不——还是放过了一个,把她养大当自己的老婆,还真是不浪费。”

邢枫十年来不断调查邢家血案,对起因略有分析,也隐约察觉到自己面对的是空前强大的对手。但她仍不认为爹娘做错了什么。如果自己都不支持他们,已经饮恨于黄泉的两老岂非更加悲惨?

她不想从敌人口中再次听到诋毁他们的话语。

司徒持觉得她一句也没说对,偏偏想不出该如何反驳。

“你——”司徒持简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他再次轻咳两声,“或许我说这话太过分,但是——我恳请你将过去的一切全部忘记。”

空气中弥漫着难堪的沉闷。

“我父亲,年岁已大,又有旧伤在身,即使你不去找他,他也活不过多少时日。”

邢枫沉默地看着他。坐在灰暗的光线里,她整个人就像贴在门上褪色的年画,呈现残破的哀艳。

“不——”司徒持说,“我应该面对自己的真实心情。比起父亲,我更在乎瑶瑶。或许你不相信,但她是我生命中的阳光。每当回到家,见到她,我的心情就能平静。当年是我最先发现她的,她被邢夫人藏在壁橱里,外面一片哀吟,她却仍睡得很熟。”

的确是邢楠的习惯,邢枫还记得她常常骂她睡猪。

“我还记得她当时穿着白绸睡衣,披着过肩的黑发,躺在角落里像朵白莲花。我的杀意全消,我想,她父母做过什么,和她有什么关系?我把她接回家,对她说她的爹娘将她托付给我。她当时不过是五六岁的孩子,什么都不懂,很快就忘记过去,快乐生活在司徒家里。年华渐长,我发现我已经离不开她,去年我们定了亲,马上就举行婚礼。我会让她一生幸福。”

司徒持诚挚地看着邢枫,“你相信我,请你一定相信我,我能让你妹妹幸福快乐一辈子。她天真快乐,如果你复仇,就意味着她将知道真相,她过去生活的一切都被颠覆,我再也看不到她天真无忧的笑靥——如果你能忘记——”“我怎么可能忘记?”

邢枫尖锐地发声,她的声音突兀地出现,像划过玻璃的金属,尖锐到让心脏发麻。

“我一生都不会忘记!”她辛酸地说。

“如果说,邢楠的过去是毫无忧虑无知无觉,我的过去就是由痛苦和仇恨组成。如果我忘记一切,我过去生活的一切也会被完全颠覆——”

司徒持的眼睛黯淡了,他早知道仇恨不是一句话就能化解的。

“可是我不会找你们复仇。”邢枫飞快地说。如果不快点说完,她怕自己会后悔。

“什么?”司徒持惊喜地抬头。

“我不会找你们复仇。你要好好对待小楠。如果你对她不好,我会叫上次打伤你的人把你一家全部杀掉。”

认真威胁司徒持的邢枫看来跟辛瑶瑶真有点相似,不愧是姐妹俩,都喜欢威胁别人。司徒持轻松地微笑,“不会。我不会对自己不好。夫妻一体,瑶瑶就是我的手臂,我决不会对她不好,请放心。”

他仍难以相信,她会放下仇恨,他可没忘记她是怎么满含憎恨地说出我要杀死你的话。只能说,姐妹情谊胜过了其他一切。

“对了,你不和瑶瑶相认?我们可以试着用不伤害到她的方式告诉她你的存在。”

“不用了。”

刚刚得到亲人,又立刻失去,恐怕比从来不知道有亲人的存在更痛苦。邢枫想,小楠一直是个脆弱的孩子,她希望她一生能永保笑颜。

“我会马上离开云州。”

邢枫站起身子,表示送客。

四月天,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雨粘湿小巷的青石板路,树上累赘的繁花被雨水打得低头,重叠的花瓣片片落下,贴在清幽的路面上,脚踩在上面,想起“步步生莲花”的诗句。

手持青油绸伞的青年轻松地走在路上,他柔顺如锦缎的长发近乎奢华地披垂在背上,一袭青色薄衫,一手提着油纸包着的中药。

细雨细细密密地从天降落到地上,春天的雨水是上天的恩赐。青年放开伞整个人沐浴在柔风细雨中,衣带翻飘如仙。

“你又不打伞,小心生病。”小巷尽头,院子门口,亭亭站着美丽的姑娘。

“我可没那么脆弱,现在生病的好像是你吧?”青湖很不服气地说。

邢枫本来说要离开云州的,可临行前,她的身体突然变差,想象得到旅途有多劳顿,邢枫不得不暂时停留在云州城里。

开始邢枫只是懒吃懒动,脸色苍白无力,由来发展到呕心沥血的咳嗽。那种仿佛把肺也咳出嗓子的惨痛咳嗽听到就让人一阵心悸。

连青湖也能感到她的病情不轻,但邢枫就是不愿请大夫,既然她自己都不关心自己的身体,他又何必担心?有句话说得好:皇帝不急急死太监,他可不想做太监。

“你病得快要死掉了。”早晨,看到邢枫咳嗽着吐出鲜红的血液,青湖忍不住说。

“关你什么事?”邢枫瞪圆眼睛,“如果我死了,你难道不高兴?”

青湖语塞,就像邢枫憎恨司徒一家一样,他对邢枫说“我恨你”也说得像家常便饭一样了。况且邢枫死掉的话,他就能够获得自由,再也没有人能够命令他,享受无穷尽的生命和无穷尽的力量,过着舒服自在的日子。

自己应该很期待那样的生活吧。青湖思量着。

邢枫还是写下药房令他照方子抓药。嘴里说得再漂亮,还是怕死怕得要命,人就是这样,不愿真实地面对自己。青湖将药交到邢枫手上,随口说:“我出去吃饭,给你带一份回来。”

他转身,又转回身,将邢枫扶回到床边,取过药包,“还是我来熬药罢。”

袅袅的轻烟飘散在烟雨里,将周遭的景物渲染成水墨画般清幽,缕缕药香沾染在衣襟上,青湖手持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风。

“醉月楼的醉鸡真是美味。”他自言自语地说。

成为人已经很长时间,一日三秋,他好像已经度过很多个人的秋天。但身为狐狸时的口味仍然没变,最喜欢吃鸡。

“你很喜欢吃?”

“是啊,味道好极了。只可惜排队的人太多,我早上去,最幸运也要中午才能买到一只鸡。”

“你的品位真差。”邢枫不客气地说。

“你说我差?全云州城的人都爱吃醉月楼的醉鸡,你的意思是说全城的人都没有品位?”

“并不是人多就代表好,只有没吃过好东西的人才会喜欢吃那种鸡。”

“说得好像你吃过一样。”

邢枫说:“你买只活鸡回来,我做只真正好吃的鸡给你尝尝。”

“好,这可是你说的,我把鸡买回来你可不要后悔。”

青湖将药汁逼出,倒进碗里递给邢枫,转头买了只又大又肥的母鸡。

青湖从没见过邢枫做菜,他一直以为像她这样的江湖儿女是不屑于进厨房的。她很熟练地杀鸡放血、拔毛、切菜。刀法熟练,手段优美。

中午,她将一盘色香味俱全的鸡送到他的手上,他的鼻边顿时飘绕着醉人的芬芳。口水立刻顺流直下三千尺,他连忙撕下一条鸡腿送入口中,香软酥鲜,味道恰好,真是难以形容的好吃。

青湖本想装模作样说两句不如醉月楼的话,结果一句话都顾不上说,将整只鸡拆解下肚后还连喝两碗鸡汤,直到肚子很明显鼓涨起来,他才恋恋不舍地放下碗。

“这是教训你,不要人云亦云,不是人人说好吃,那东西就会真的好吃起来。”邢枫教训他。

“是是是。”

青湖心服口服,只要能每天给他做鸡吃,他宁愿听她的教训。

往后的十多天,只要邢枫有精神,就会替他做吃的。小小一只鸡子,能做出许多花样:蒸鸡、炖鸡汤、炸鸡、烤鸡、叫花鸡、酥油鸡、清炖鸡、八宝鸡、水晶鸡、黄金鸡、白露鸡、贵妃鸡等等,青湖感到幸福其实就是回到家,有一碗香喷喷的鸡在等待着他。

看到邢枫一边咳嗽一边将鸡丢到热水里烫毛,青湖想,她干吗不早点做这道菜?在她没生病的时候,他们结伴朝云州行走的路上,她明明有很多机会展示厨艺,偏偏等到她病得快要死了,她才开始做菜?

为什么?

他像刚出生的孩子,对陌生的世界有无穷的为什么。

但他没问,他问了另外一个问题:“你真的不打算报仇?”

他的存在基础是她对司徒氏的仇恨,没有了仇恨,他存在的必要性就不存在了。

“不打算了。”

“那就太浪费了。”

邢枫知道他在说什么,她说:“司徒持很爱我的妹妹,我希望他们幸福。不管我做什么,死去的人都不会知道。只有活人还存在在世间,我要为他们着想。”

“爱?”人太喜欢提这个字眼。可惜它和泪水一样,是青湖不熟悉的范围。

“为了爱能放弃仇恨,忘记杀父母的深仇,自以为是的幸福生活?”对人来说,父母是天,轻易原谅杀死他们凶手的女儿,将来该如何面对死去的爹娘?

“爱是分很多种的。”

邢枫不擅长谈论这个话题,她脸色微红,“对父母的爱,对朋友的爱,和夫妻之间的爱是完全不同的。对女子来说,到了一定年龄就必须离家出嫁,所以夫妻的爱是非常重要的。关系到一生的幸福。”

“那就是说有一天你也会出嫁,得到夫妻之间的爱情喽?”

“不会有这一天的。”邢枫很平静地说。阳光透过半开的窗户照射到她平静的脸上。

“我不会出嫁。不会有人愿意娶一个刚过门就会死去的女人。”

“啊?”青湖太过震惊,只能愣愣地看着她。

难以形容的情感侵袭到他,青湖穷于解释,只能说,他的头脑完全空白。

“我——一直渴望亲手报仇,直到一年前,我开始偶尔心痛,开始时不明显,我也没有在意。后来开始影响我练功,于是我去医馆找大夫。大夫告诉我,我的病已经无药可治。我知道自己再没时间修炼武功,没办法凭借自己的双手报仇。所以我出了下下之策,依照古书上的说明,开始习练蛊狐。我杀了很多只狐狸,在自己最绝望的时候,找到了你。”轻轻叹了口气,邢枫垂着眼睛说,“对不起。”

青湖突然很生气,他提高声音:“那,你天天做菜,只是想对我说对不起?”

这个女人马上就要死了!是骗人的吧?

“我作做主张,将你拘束在烦扰的尘世间,我死了以后,你就可以轻松地过日子,自由自在——”

青湖突然很生气,“不错,我最希望你死,我本来就等着你死掉。你死了我才能过上舒服日子,我真的很高兴。”

说着他转身离开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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