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时光转入六月,空气里含着青草鲜花的香气和燥热的感觉。邢枫已经不能下床,她天天躺在光线幽暗的房间里,身上终日搭着厚毯子。青湖每天出去买早点给她吃。
他开始感到烦躁。照顾病人是一件琐碎需要耐性的事情。他提议找个丫鬟来服侍她,邢枫只是淡淡说:“如果你感到麻烦,就不要管我,让我自生自灭罢。”
听她说这句话,他又生气起来。
青湖不相信她已经没医治的希望,他找来全城的大夫替她看病。每一个大夫把脉以后都摇头,对他说:“公子,这位姑娘六脉俱伤,是多年忧虑心瘁,内外交煎所致。再加上她又受了外伤——已是药石罔顾,不能医治了。公子不如将延医求药的钱买些其他的东西,哄这位姑娘开心一点,反而是尽了心。”
邢枫面无表情,青湖却很生气,每次都把大夫赶出门,大吼道:“你们这些人,什么都不会,还当什么大夫?”
青湖仍然照着邢枫写的药方抓药,偌大的院子每天被药味熏烤着。
他把药送到邢枫手上,邢枫吃怕了苦药,说:“俗话说药医不死病。我知道我是不行了,早在半年前那大夫就告诉过我,何必再麻烦。”
青湖见她没事人一样,更加生气,他把碗丢在地上,“咣当”一响,自己抬脚就走。走出那灰暗的小院子,外面春光明媚,已有大胆的女子穿上轻薄的夏衫,摇着团扇,见到他俊美潇洒,送上温柔的微笑。
他顿时心情舒畅。将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邢枫抛在脑后,玩了个痛快。她早点死,或许对自己真是个解脱?
在街上游荡到黄昏,他才恍然想起邢枫或许连早饭都没吃,连忙买足饭食提着食盒走回小院。
院子里光线幽暗,只有树影摇曳,邢枫休息的房间一片黑暗,连灯也没点。青湖走进去,好一会儿才看清楚,她整个人缩在被窝里,只留一把黑油油的头发在外面。她卧病在床,已经长久不沐浴了,每天只能用清水擦脸擦脚,但露在外面的头发依然光亮整洁,毫无污秽之感。
“你睡着了?”
青湖将食盒放到桌子上,试探着问,这几****很不舒服,难得睡着,想着没必要叫醒她,青湖正准备离去,却一脚踢在横出来的椅子上,“咯噔”一声,他担心把她吵醒,连忙走到床边,轻轻将她蒙着头的被子掀开一角。
邢枫并没有睡着,她惨白着一张脸哭泣着。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开始哭的,靠近脸的枕头已经被泪水染得****。被子被突然掀开的邢枫慌张失措地看着青湖,看到她红肿的双眼,青湖一阵内疚。他刚想说什么,邢枫就用力拉上被子,重新蒙上脸。
“邢枫,你哪里不舒服?”
青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做,邢枫完全不回答他,反正已经被他发现自己在哭泣,邢枫索性发声大哭,抽噎着,几乎哽咽不成声。她凄惨的哭声让青湖一阵阵发毛,青湖只好默默坐在床边。他笨拙地伸出手,想抚摸她,又觉得不妥,停留在半空。
他从没见邢枫这么哭,完全不掩饰,撕裂一样绝望凄楚的声音。
邢枫的哭泣声结束在轻咳里。起先是轻轻的咳嗽,声音不大却停不下来,一连串的咳嗽震动着床沿,青湖能感受到在她肺部一阵阵的颤抖。声音渐大,剧烈到颤抖着双肩,几乎窒息的连串咳嗽后,邢枫将带血的痰液包裹进床边的手帕里。
青湖知道,出问题的不是肺部,而是心脉。迸发的血丝是从剧烈摩擦的喉咙里出来的,但那鲜血仍然触目惊心。
“吃点东西吧。”
青湖给她买的是凉粉,百合和糖浸的桃花瓣拌着透明的凉粉,雪白浅红,非常好看。百合润肺,桃花养颜,而凉粉很容易吃下肚,是青湖精心选择的。
“我不想吃。”邢枫说。
“你一天都没有吃东西了。”
邢枫看着他,好像在说,你也知道把我丢下一天啊。
青湖心虚地看着她。
“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一个即将死去的人提出请求,谁忍心不答应呢?青湖连想也没想就点头,“你说。”
“我马上就要死了。我死以后,你随便找个地方把我埋掉就可以,不要太麻烦,我知道你最怕麻烦,也没有经验处理这类事情。”
青湖马上表态:“你不要以为我不会处理,只要有银子就行。我就算没银子也能让别人以为我手上拿着钱,所以你的葬礼一定是全云州城最豪华的,你等着瞧吧。”
这种事我怎么等着瞧?邢枫张开嘴半天不知道说什么,她说:“我不要那种葬礼。我的后事,要你一手操持。你不准让别人帮忙。”
“为什么?”青湖又开始十万个为什么。
邢枫脑门子青筋直冒,她吼道:“没有为什么,不准就是不准!”
她激动成那样,青湖只好点头。
邢枫喝了杯水润喉,才沙着喉咙又说:“我很想回家,可惜现在是办不到了。那里是我和林青一起生活的地方。可惜我不能回去了——”
青湖已经走神,后面的一句也没听见,林青是谁?是男人吗?邢枫居然和男人同住在一起。原来她完全不像表面清纯,原来——他脑子里乱糟糟的。
“说起来,那里才真正给了我故乡的感觉,我有记忆以来的大部分时间都在那里生活。可惜我再也回不去了。我把那所宅子送给你,地址在桌子上面,我死后你一定要去,不要让宅子荒废了。”
“哦。”幸好没错过重点。这也太麻烦了吧?
看她越说越精神,青湖觉得她的病情似乎没有想象中严重。
“照顾我的妹妹。”
“为什么?”她不是有司徒持照顾吗?
“你又来了,我不放心司徒持。每隔一段时间,你要看看她,要确定司徒持真的对她好。如果他敢辜负我妹妹,你就好好地教训他。”
“嗯。”青湖又点点头。
“对了,明天你不用待在这里,出去逛逛好了。怎么,我放你假你不高兴吗?”
青湖连忙说:“高兴,高兴。”
第二天一早,青湖就跑出院子,他先到大街上晃了十圈,又去果子铺里买了很多的佐药蜜饯,到醉月楼吃醉鸡,可惜吃过邢枫做的菜,醉鸡的魅力就荡然无存了。吃完午饭,他又到酒楼听漂亮姑娘唱曲儿,看杂耍艺人舞刀弄枪。
青湖走后,邢枫支撑着爬起来,她已经大半个月没洗澡,身上的恶臭简直香飘十里。她挣扎着烧水沐浴,洗完后立刻虚弱地躺回床上喘气。
原来洗澡是件艰巨困难的事。难怪那些乞丐一听到洗澡就两脚打颤。
邢枫苦笑着,坐到窗边,打开窗户,久违的温暖阳光照进屋子,她一时不能适应,眯起眼睛。
对着菱花镜细心地打扮着自己,看到镜子里艳丽动人的脸蛋,邢枫苦涩地笑了,连月的病痛,让她的笑容也带了很多凄楚。
她仿佛听到青湖的声音,心上一片温柔,这个傻瓜,你知道不知道——你一定不知道——我爱你——
她试着对着空气说:“我爱你。”
第一句话涩涩地脱离喉咙,在房间里回荡。她以为要说出这句话会非常困难,其实一点也不难。
“我爱你。”她温柔地对着空气说。好像他就站在对面。
她眼睛里带着凄楚哀伤的泪膜,闪烁着不肯轻易掉下,她无限深情地一句句重复着隐藏在心里的秘密:“我爱你,我爱你,你永远不知道我有多爱你。你这个傻瓜,恐怕你连什么叫爱也不明白吧。”她的声音那样的温柔、荡气回肠,在空气中百转千回。
空气里回荡着她哀恸而微弱的声音——
“我爱你——”
等青湖兴冲冲地回到租住的院子时,万籁俱寂。
“邢枫,我给你买了蜜饯和梅子,你不可以借口说药太苦不喝——”
他走进房间。
“邢枫——”声音戛然而止。
邢枫躺在床上。她穿着樱桃色绫纱薄袄,浅青色的长裙,宝光潋滟的长发松松地挽成流云髻。黑亮的发间插着翠玉簪子,清丽到极点的脸上薄施粉黛,嘴唇红润欲滴,极清中透出极艳来。病后越发雪白的皮肤在黄昏发着淡淡的光泽。
她像睡着一样。但青湖知道,她不是在睡觉。
青湖走上前推她,她毫无动静。一动不动,像陷入沉睡。他轻轻叫她:“邢枫,邢枫?”她仍没有回答,长长的睫毛搭在眼下,好像两只停歇的蝴蝶。
“你终于死了。”
青湖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好像一切都空了,又像是终于解脱的轻松。他走出巷子,到棺材铺买了一具棺材,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一人徒手扛回小院子。
她一定是不好意思让他帮她换衣服,才挣扎着在死前换好新衣。青湖感到她思虑周全。他将她的身体放到棺材里,然后盖上棺材盖,取过长钉,用肉掌一钉一钉地钉进木头里。
死,真是件很奇怪的事。明明她还在这儿,明明她的身体上什么都不缺。其实她已经离开他了。
为什么她会离开他呢?如果一直保留着她的尸骸,是否意味着蛊狐的主人还没消失?已经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也没人厌烦地喝令他闭嘴。青湖将棺材停放在院子里,出门寻找适合埋葬邢枫的地方。
第二天,他把棺材搬到他选定的地方,前一天他已经挖好很大的洞穴。他将土推到棺材盖上,暗红色的棺木逐渐消失在眼前。直到埋葬邢枫,青湖还是没有真实的感觉。她真死了?他很奇怪,那个躺在棺材里的尸体真是邢枫?她躺在黑暗里是否习惯?会害怕吗?这些天她一直躺在幽暗的光线里,难道她准备习惯死后的世界?
青湖思索着推高土,黄土形成拱形的土包。他想转身离去,又觉得差了点什么。
“人会在埋葬尸体的地方注明是谁的尸体。”
“埋葬掉死者时,生者是怀着悲伤的心情的。来年芳草萋萋,很快将坟茔掩盖住。想怀念逝者的人会找不到坟墓的正确位置,不能为他扫墓、摆酒、烧钱,对生者来说,死者已矣,连他的尸骨都不能保存,是非常痛苦的事。”
辛瑶瑶会为她姐姐扫墓吗?青湖想,她一定不会。现在她大概在和司徒持卿卿我我。他像邢枫以前做过那样砍下树木,劈成直直的薄片,然后在附近店铺买来笔墨,然后顿住了。
他不会写字,确切地说,他只会写自己的名字。那四四方方的文字实在比画画更困难。虽然他同样不会画画。
但是,除了他以外,还有谁知道邢枫死了呢?还有谁需要记住这里是邢枫的坟墓?他想了想,提笔写下两个字:青湖。
这两字尽得邢枫的真传,洒脱清雅,带点不羁的飘逸。
他又加了两个字,这两个字笔力不济,如果说前面两字带点书法家的风范,后面两字就像是孩童的练笔。
之墓。
连起来是“青湖之墓”。
他把木牌插进土里,用力夯实,然后转身离开。
回到小院里,青湖木讷地收拾着东西。其实没什么东西可收拾,也没有必要收拾东西。他之所以流连在已经失去主人的房子里,不过是难以适应突如其来的自由。为什么呢?
就像久被关押的牢犯,突然恢复自由,同样会不知所措。青湖自问自答。
简单的几件衣服,很快就收拾好了。在邢枫的包袱底下,青湖看到了一个东西,那是一件衣服,用兽毛制作成的背心,粗糙黝黑的狼毛,细密整齐的针脚,冬天穿在身上会非常暖和。青湖想起刚刚变成人时的夜晚,昏黄的灯光下,邢枫眯着眼睛替他缝制御寒的背心。那时他明明感到很高兴,却指责她的背心做得粗糙。
他收拾好东西,最后一次环顾住了将近三个月的地方。邢枫死去,青湖最可惜的是连带着失去了她的好手艺。再也吃不到美味的食物。如果邢枫早死几个月,他一定一点感觉都没有。
厨房仍然亮堂无比。邢枫有一点洁癖,她会把厨房到处擦洗得干干净净,完全不像一般家庭的厨房,布满污渍,凝着油烟。
青湖敏感地闻到熟悉的味道。他大步走进厨房,纱橱里雪白的碟子上盛着肥硕的烤鸡。烤鸡焦黄的外皮凝着成串的鸡油,大概是邢枫去世那天做的,天气很热,已经不甚新鲜了。
是邢枫做给自己吃的,她一定希望自己全部吃掉。
青湖放下手里的包袱,端起碟子,一口口地吃掉鸡子,一口都没剩全部吃下肚子。
青湖的生活没什么变化。只是没有人吩咐他做东做西,他在外面游荡玩乐时也不用惦记着家里还有个卧病的病人。
他常常流连于茶楼酒楼,也会在街上闲逛。人的生活比兽的生活乐趣多很多。兽的生活里只有两点不同:刚刚吃饱和又饿了。
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他肆无忌惮地观察着来往的路人。年纪很大衣着华贵的男子怀里搂着年轻妖娆的女子,小贩四处叫卖着手上的食品,侍女打扮的年轻女子使用香味刺鼻的劣等香料,他的鼻子真是受不了——刚刚走过去的年轻女子实在太像邢枫了,青湖几乎失声叫出来,几乎一模一样的侧面,光洁的额头,挺直的鼻梁和娇嫩的樱唇,他再次提醒自己正是他自己埋葬了邢枫,邢枫已经死掉了,才不至于失礼。怎么会如此想象?难道是辛瑶瑶?他一边走路一边思考,如果是她,真庆幸他没叫住她。
夏天的傍晚,他穿着纱衫喝着刚从井里取出的美酒,坐在客栈上等厢房里赏月。店小二送来驱蚊香,看到常住店里的俊美贵客闷闷不乐,问:“客官一个人喝闷酒?”
青湖看着天边一抹残月,点头。
“没什么可玩的。”
“一个年轻男人,又有钱,怎么没可玩的?”店小二建议,“客官去过菡萏馆没?那是城里最有名的妓馆,姑娘可漂亮了。”
“很有意思?”青湖还是没兴趣。
“自然有意思。除了漂亮姑娘,菡萏馆的酒菜也是一流的。你可以在那里听曲,打牌,结识朋友。入夜后再找个姑娘睡觉。”
青湖见识过青楼,他实在没太大的兴趣。但晚上没别的地方可去。再说天气闷热,不到下半夜也睡不着。
还没走进菡萏馆,就被嘈杂的环境吵得心烦,本来想转身离开的青湖被热情的老鸨留住,老鸨见他没有熟识的姑娘,便说菡萏馆最美的花魁马上要嫁人了,这是留在馆里最后一夜。如果公子只想清谈的话,不如到她房间坐坐,那里很幽静。
通向花魁闺房的小路两旁遍植芭蕉,宽大的叶片上盛着夜露,如水晶珍珠般好看。上面书写着“影红小居”的房子周围一片寂静,只听到夏虫的鸣叫。
或许不要打扰主人的安静比较好。这样想着,青湖再次起了离开的念头。转头时,他看到一个孤单的影子,安静地站在草丛里,披散着的长发遮掩着秀丽的脸庞,那优美的侧面的确是邢枫的!他拼命地奔跑着,追逐那个影子,走到“影红小居”的正门口。
没人,难道是走进去了?
他打开门。
急促地喘息着,他到底在干什么?青湖自己不知道哪里不对劲。找到邢枫又怎么样?他打算对她说什么?做什么?他茫然地站在门口。
“谁?”纤细婀娜的影子转过来,是熟悉的脸。
“你是——”
好像在哪儿见过,就是叫不出名字,还是那女子先说:“公子,好久不见。”她调皮地笑起来,“你又想来洗澡啊?”
他终于想起来。那天,邢枫给他几枚铜板,叫他把自己洗干净。
于是他歪打误撞进了一间妓院。
“我叫明蕊,公子忘记我的名字了?”明蕊爽朗地笑了,“公子找我清谈,或是听我唱曲儿都可以,若是别的——公子就来晚了,我已经要嫁人了。”
“不——我——”青湖颓然坐在床上,他根本没注意坐在妓院的床上是多么暧昧,只是喃喃地说,“我明明看见的——”
“公子看见什么了?”
“我看见——邢枫——不,你这里有别的女人吗?丫鬟什么的?我看到一个相貌非常像我一位故人的人。”
“公子眼花了吧?”明蕊眨眨眼睛,不明所以,“我说过我要嫁人了,所以鸨儿将我的丫鬟全收回去了。我连洗脸都要自己打水呢。”
她见青湖表情沉痛,试探着说:“或许是公子眼花了。要知道当你思念一个人的时候,到处都会出现她的影子。”
青湖也眨着眼睛,“思念?我为什么要思念她?”
明蕊笑了,“为什么要思念一个人,我也不明白。你看对了眼,你想和他在一起,天天早上看到他,晚上和他一起睡觉,见不到他就会想念他……总之,就是爱上他喽。”
青湖离开云州城的前一天晚上,偷偷潜入司徒府看望辛瑶瑶。辛瑶瑶刚刚新婚,经过****的滋润更加美丽。她和邢枫明明有相同的眉目,却不是同一个人。即使天天看着她,抚摸她,感觉和邢枫还是不一样的。
青湖没有固定的目标,所以他打算去邢枫的家看看。她十岁以后居住的地方,不知道是什么样子。路途中打尖时,他常常点几斤牛肉和刚出炉的白馒头。雪白清甜的馒头味道很棒。邢枫是吃素的,她最怕荤腥味道,但是她常常会点几道荤菜给青湖。既然她讨厌荤腥,面对咕咕叫的鸡子,她是用怎样的心情杀死它们炮制出精美的佳肴?青湖越来越不了解她了。
睡觉的时候,青湖做了梦。
因为梦里的邢枫是活着的,所以他立刻意识到自己在做梦。
邢枫微笑着看着他,那双漆黑明亮的眼瞳不是毫无生气地紧闭着的,而是带着微笑的弧度深情地看着他。
他迟疑着走过去,很害怕她会立刻消失不见;迟疑着伸出手时,他发现自己的双手在微微颤抖着。为什么会颤抖呢?他不想在梦里被她喝令闭嘴,所以没有发问。
青湖紧紧搂住她,在他的怀里,她的身体柔软温暖。抱着她的感觉非常愉快,他简直不想松手,他说:“原来你还活着。你死了只是我的一个梦吧。”
邢枫什么也没说,只是微笑着。
“不要离开我,不要消失掉。”他在她耳边说着。
清晨醒来,她还是立刻消失不见了。
他无比惆怅地看着空空的双手。
邢枫的家距离云州城很远。青湖其实可以利用蛊狐的能力瞬间就到达,但他选择了走路。他一个人行走在路上,日子平淡而劳累,惟一的意外是遇到打劫的抢匪山贼。其实青湖完全可以把他们全部杀死,或者干脆离开现场,但他总是待在原地,装作很恐慌的样子,让山贼搜遍他的全身,得意洋洋地拿走用障眼法变幻出来的金块银子或其他珠宝首饰。
偶尔青湖会偷偷溜去看他们发现金子变成土块时沮丧惊慌的样子,偷偷地笑,然后离开。他的行为其实很无聊。但是想到他旅途的终点是没有任何人等待的房子就不愿快步行走。旅途中他重新看过《西游记》,那个执意要用脚走过万水千山的固执和尚,是否早就想到了成佛以后是漫长而无趣的生活?他还是很喜欢孙行者,猪悟能吧?美丽的妖怪诱惑他时,他是否也会把持不住?
青湖渐渐了解唐三藏的寂寞心情。
青湖在秋日的午后来到藤花深处的房子。墙背阳的一面爬满爬山虎,即便是秋天仍然生命力很旺盛地绽放着盎然绿意,柔软的藤条缠绕着从老树上掉落下来,娇艳的淡紫色小花成群列队地开放在纤细的藤条上,飘拂着铺满柔软黄叶的地面。
大门发着吱呀衰老的哀吟缓缓打开,应该要上油了,青湖考虑着修缮的方法走进去。通过不长的甬道,走到堆满尘土和腐败叶子的院子里,他张望着,面前是四间完全相同的老式房子。凭着直觉他走进右手边的房间。
套上镜套的铜镜放在梳妆台上,窗台边放着只绣了一半的绣品,扫落灰尘,才发现雪白的缎子上绣着两只鲜艳的鸳鸯。床边小矮桌上放着食盒,里面只剩一半黑糊糊的东西应该是女孩子喜欢吃的甜食。
总之,房间里到处流露着主人匆忙离去,一会儿就会回来的迹象。邢枫听说她已经不能活下去,想必是相当震惊的。或许她根本没考虑过立刻报仇。虽然仇恨天天在脑海里燃烧,要杀死活生生的人对女孩子来说还是相当困难的事。
青湖突然意识到,如果她没有生病,或许她根本不会作出报仇的决定。只会每日活在不能报仇,无能为力的苦痛中悠闲平静过过日子。
是疾病改变了她。
他无意坐在梳妆台前的椅子上,顺手拉开雕刻着梅花图案的小小抽屉,里面放着几样简单的首饰。邢枫一向喜欢式样简单优雅的首饰,她很会利用简单的东西将自己打扮得清雅无比。想到这些东西曾停留在邢枫的头发上,纤细的脖子上,他情不自禁地抚摸来又抚摸去。
另一个抽屉装着象牙小梳子,篦子等梳妆工具。梳子上缠绕着几绺断发。他将头发很仔细地解下来,一根根排好,细心放到干净手帕里。这么做完,他又很费解。做这个干什么?邢枫已经死了,这几根头发根本不是邢枫。头发不能对他微笑,不能和他说话,也不能做菜给他吃。但他仍然将手帕折好放进衣襟。
巨手猛然揪住,心脏的疼痛骤然袭击了他。他疼痛地弯下身子,一手撑着胸口,一手紧握成拳放在桌子上。
灰尘被他推开,暗红色的桌面上划出干净的竖线。
突如其来的寂寞笼罩着他,坐在邢枫的家里,他突然意识到,邢枫是真的离开他。他再也不能触摸她,即使想听到她怒吼他的声音,也是绝对不可能了。
他紧紧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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