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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十六章

月缺月又盈,转眼已到季夏,连日来阴雨霏霏的气象并未有消停之意,漫天堆着石青的云朵,雨打残花落的凄然颓败带着些灰色迷蒙人间。温祺病势尪羸,及至一梦醒来,早又天已过午。青棘如同一个无底的大洞,一日又一日贪得无厌地吸食着他的气力。濮鉴前来时看到温祺正坐在游廊中凝视着凋零的花瓣,倒是幽静得很,白尾就卧在他的旁边。他的温祺有消瘦了,脸色也苍白了几分,愈发显得憔悴,即便是熏炉里点了再多的茶香粉末,也难以掩盖温祺身上淡淡的血腥味儿,濮鉴心中了然——昨夜他又呕了血,心痛之余伸开双臂环抱住他,低下头流连在他的颈间:“温祺,你病了。”

温祺怔怔地僵在原地,刚才分明还是觉得濮鉴近在咫尺,然而现在却感觉不到他存在的气息。濮鉴松开双臂,对着他还望着门外发怔的脸挥挥手,温祺却不做任何反应,只是双眼茫然地望着濮鉴来时的方向。

“温祺,温祺…”濮鉴轻声唤着他的名字,可是面对着的温祺神情依旧木然。

“你还在吗?”温祺忽然张口,他环顾四周却再无人应答。

濮鉴骇然,惊怒之下飞身直冲到白尾面前,将它一拎,带到屋子里。怒火中烧中的星君一挥手,砰地一声将门关紧,直接把白尾扔在圈椅里,踩着椅子的边沿,满腔怒气地伸臂攫住他的脖颈,将之拽了起来,白尾被迫现了人身。

“是你害他成这样的。”

白尾被迫抬起头,一边快要窒息地痛苦万分,一边还似笑非笑地斜睨着濮鉴,嘴部掣动了一下,仿佛想笑,可有动弹不得。

“不是我,是你。”

濮鉴紧蹙着眉头,手臂上的力气丝毫没有渐弱,他咬紧牙关,两指一并,抵在白尾的额间。濮鉴看见了,而且看得清楚明了,看见了白尾的过往与曾经。

浸浸光阴掩藏着暴风骤雨,风雨之下的罪恶原形毕露,顾家祖上只为求得一世锦衣玉食,家世显赫,而不惜将世世代代都出卖给这只修行千年的老猫妖。

“我能给你这一世的荣华富贵,不过要用你这一世甚至是你的子嗣都要来为我做一件事。”

“好…好…我做…”

“替我找一个人。你做不到了,你的子孙就要继续找,直到找到这个人为止。”

“可如何才能找到这个人?”

“青棘本是由情所化的灵物,只能贮存在凡人的心脏里,找到他时,你自然会感受的到。”

深幽的青砖塔中,他卓立高台,俯瞰着为了换取一世荣华富贵而愿出卖自己的人们。他虽然是一只长生不老,修行千年的猫妖,可终究难挡人世间的悲欢离合与生离死别。住在心里的那个人经历生老病死,而自己却长生不老,亦无力为他回天续命。三百次除夕,六百度春秋,他只能无奈地一世一世地寻找着他。踏遍千山万水,每一世都在找那个人,执拗地寻找着,执着到几近顽固。追寻的意念太过强烈,他甚至不惜摧残无辜,将青棘放入了顾家人的心脏之中,以至于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失去了感觉,丢失了情感。斗转星移几度秋,久到连他自己都已经忘记了,就这么浑浑噩噩地守着。

最终尘埃落定之时,却是最不愿看到的结果。

“你要找的人…是顾颜?”

白尾拍掉抵在他额间的手诡谲一笑:“真是天意弄人…兜兜转转寻了这么多世,到头来又绕回原处,真没想到他这一世居然做了顾家的人…真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这是报应…”白尾仰过头,无奈一声长叹:“顾颜啊顾颜,这一世你会不会原谅我的所作所为?”

青棘是为情所化的灵物,只能存放在凡人的心脏里,一旦放入,便会随着顾家长子长女的出生而一代一代地传下去,终于到了温祺这一辈,他的母亲是顾家的长女,所以青棘本是在他母亲的心脏里,可温祺又是温家的独子,自然而然,青棘要贮存在他的心脏内。

可偏偏为何,他的亲人中要有个顾颜…

“他为什么只看不到我?”

“因为他对你动了情,就这么简单。”

“温祺的身体会弄成今天这般田地,也是因为青棘吸食了他的气力?”

“是。”

“他还能撑多久?”

“不会太久。”

“他自己知道吗?”

“知道。”

“怎么才能救他?”

“娶妻,生子。”

“你这个混蛋!这样根本救不了他,也救不了顾家的人,还会把无辜的人拉下水!”濮鉴一怒之下揪住他的衣领,身形相当的两人一时间僵持在那里:“还有…更不会让顾颜原谅你的。”

一语惊醒梦中人,白尾失神地瘫靠在椅背上,濮鉴一松开他的衣襟,他就顺着圈椅无力地溜了下去,目光空洞,良久才缓缓开口:“我没有逼迫任何人,是他们心甘情愿的,我只是…想找到顾颜,仅此而已…”

门外,顾颜正端着茶立在门外,一动不动地站着,迟疑了片刻,将茶具摆在门外转身离去。

那日之后,温祺再也没有看见濮鉴。并非是他不再来,而是自己已然完全感受不到他的存在。

一切仿佛回到了从前,回到了濮鉴从未出现的光阴里,回到曾经一人写字作画的寂然光阴里。络绎求字画的多是因为自己师承了青城大儒白老先生,可真正愿意静心揣摩并且懂他画中意的又有几个?又是独自来往于墨香斋与宅邸之间,朝而发暮而归,唯有不同的是,熟悉的桂花酥每日都会出现在书桌的砚台旁,正面盖上一张方方正正的红色的酥油纸,再由一根红线从四面将它捆起。砚台的墨总是现成磨好的搁置在桌上。清晨温祺坐到案几前,杯里已经泡好了桂花茶,升腾着热气,哪怕他起身歇息片刻后再归位,杯子的清茶也总是七分满,正好是温祺习惯的位置。自欺欺人地看似什么都没变,可心绪的瞬息万变却是不可置否的,到底是少了一个可以与之相与劳苦,如平生欢的人。倏忽而过就是数日,连那种聒噪也心生牵挂起来。原以为曾经一个人可以无牵无挂,可以心静如止水,可以不起波澜地过完一生,就算心脏里存有个青棘又有何妨。只是没料到这“上善若水”的缘分实在太伤人,原以为那人口中所言“一见倾心”的缘起只是昙花一现,难料许久的耳濡目染之后,在不觉中经痴缠堕落起来。眼下这份情,这段缘,到底是福还是祸,是善缘还是孽缘,他温祺看不透也猜不明,难怪缘分总伤人,缘起也好,缘尽也罢,到头来都可以用简单的一个“缘分”推得一干二净。

日暮将至,通宝在顾宅外像往常一样轻叩门扉,少年又长高了不少,已经高出门首好一节了,温祺出门迎接,问道:“通宝,他现在在哪?”

“少爷就站在公子您的身边。”

“在做什么?”

“握着公子您的手。”

温祺转过身与濮鉴面对面,一字一顿清清楚楚:“我要把青棘取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