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战争与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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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5章 (33)

安德烈公爵被抬进来,放在了一张医士刚刚用水冲洗过的桌子上。安德烈公爵看不清帐篷里的东西。到处都是痛苦的呻吟,大腿、肚子和背部的剧痛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他所看到的一切汇成了一个总的印象,那就是整个低矮的帐篷里全是血迹斑斑、****的人体,犹如几个星期前炎热的八月那天,斯摩棱斯克大道旁挤满了人体的脏池塘一样。是的,就是那些身体,那些炮灰,当时的景象就好像向他预示着今天的景象,这引起了他的恐惧。

帐篷里有三张手术台。两张上面有人,安德烈公爵被放到了第三张台子上。一段时间没人理他,他不由自主地看了看另外两张手术台上在干什么。挨着他的那张台子上坐着一个鞑靼人,从扔在旁边的军服来看也许是哥萨克。四个士兵抓着他。一个戴眼镜的医生正在他肌肉发达的褐色背部切着什么。

“哎哟,哎哟,哎哟!”鞑靼人发出像杀猪一样的嚎叫声,突然他抬起了高颧骨、翘鼻子、黝黑的脸,龇着白牙不住地扭动他的身体,使劲挣脱,发出拖着长音的刺耳的喊叫声。在另一张手术台旁围着很多人,上面躺着一个高大肥胖的人,他头向后仰着(他的卷发、发色和头型让安德烈公爵觉得有些熟悉)。几个医士用力压着这个人的胸部不让他动弹。一只白白胖胖的大腿快速地、像发疟疾似地哆嗦个不停。这个人抽抽搭搭地哭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两名医生一言不发,在这个人的另一条血淋淋的大腿上做着什么,其中一个医生脸色苍白,也在颤抖着。忙活完鞑靼人后,人们给他盖了件大衣,戴眼镜的医生一边擦着双手,一边朝安德烈公爵走来。

他看了一下安德烈公爵的脸,赶忙转过头去。

“脱衣服,站着干什么?”他生气地冲医士们喊道。

当医士动作麻利地用卷起袖子的双手给他解扣子,脱衣服的时候,安德烈公爵想起了遥远的童年。医生弯腰查看他的伤口,触摸了一下,重重地叹了口气。然后他不知对谁做了个手势。腹部的一阵剧痛让安德烈公爵失去了知觉。等他醒来时,打伤的大腿骨碎片已经取出,绽裂的皮肉已经切下,伤口也已包扎好了。人们正往他的脸上喷水。安德烈公爵刚一睁开眼,医生就弯下腰,默默地吻了一下他的嘴唇,匆忙走开了。

忍受过痛苦之后,安德烈公爵感到了很久未曾体验过的无上幸福。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他这一生中最美好、最幸福的时刻,特别是那遥远的童年,当给他脱了衣服,放到小床上,奶妈用手轻轻地拍着哄他睡觉,给他哼着歌,他把头埋在枕头里,他觉得仅仅活着就是那样幸福,他感到这不是过去,而是真真切切的现实。

医生们在那个安德烈公爵觉得脑袋轮廓有点熟悉的伤员旁忙活着,把他扶起来,安慰他。

“让我看看……噢噢噢!噢!噢噢噢噢!”传来他断断续续的嚎哭声和恐惧、痛苦的呻吟。安德烈公爵听到这些呻吟,直想哭。是因为自己就要默默无闻地死去,还是因为他舍不得告别人世,是因为这一去不复返的儿时回忆,还是因为他在受苦,别人也在受苦,这个人在他面前那样痛苦地呻吟,总之,他想哭,想流下孩子般善良的、近乎快乐的泪水。

人们给伤员看了被截去、还穿着靴子、凝了一层血污的那条腿。

“噢!噢……!”他像女人一样嚎啕大哭起来。站在伤员前面一直挡着他脸的医生走开了。

“天啊!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他在这儿?”安德烈公爵自言自语地说。

他认出刚刚被截去的一条腿的这个不幸的、正在嚎啕大哭、虚弱无力的人就是阿纳托利·库拉金。阿纳托利被架着胳膊搀了起来,给他端来了一杯水,他那不住颤抖的肿胀的嘴唇却怎么也找不到杯沿。阿纳托利痛苦地呜咽着。“对,这是他;对,就是这个人在某些地方跟我有些瓜葛,”安德烈公爵想道,但他还不清楚他面前发生的事。“这个人与我的童年,与我这一生有什么联系?”他反复地问着自己,却找不出答案。突然,安德烈公爵眼前浮现出儿时纯洁的、充满爱意的新的一幕。他想起了一八一〇年在舞会上第一次见到的娜塔莎,她修长的脖颈,纤细的双臂,随时会兴奋起来的幸福又有些惊慌的面容,他的心里又产生了对她的爱意和柔情,比任何时候都强烈、都真实。现在他想起了他与这个正在用肿胀的、饱含泪水的双眼模糊地看着他的人之间的联系。安德烈公爵把什么都想起来了。对这个人的无限同情和友爱充满了他幸福的心灵。

安德烈公爵再也抑制不住,哭了起来,他为人们,为自己,为他们和自己所犯的错误流下了温柔又充满爱意的眼泪。

“对弟兄、对爱你的人施舍你的怜悯与爱,爱痛恨我们的人,爱敌人。是的,这就是上帝在人间宣扬的、玛丽娅公爵小姐教我而我一直不懂的那种爱。这就是我舍不得放弃生活的原因,如果我能活下来,这就是在我心里留下的惟一的感情。但现在都晚了。我知道,已经晚了!”

三十八

战场上尸横遍野、伤残无数,着实阴森可怖,加上头昏脑胀,二十多个熟悉的将军死伤的消息接踵而来,以及意识到自己从前强劲的手现在变得如此无力,这一切对一向热衷于用死者和伤者来考验自己意志力(他是这样想的)的拿破仑产生了出乎意外的影响。这一天战场的可怕景象摧毁了他自认为是自己功勋和伟大之所在的精神力量。他赶忙离开战场回到舍瓦尔金诺山岗。他坐在折椅上,脸色蜡黄、身体浮肿,心情沉重,双眼模糊、鼻子通红、声音嘶哑,低垂着眼睛不由自主地谛听着炮击声。他怀着一种病态的忧郁在等待着他认为自己是始作俑者而又无力中止的事件结束。曾有一瞬间他的人性占了上风,击败了那个他长久以来沉湎于其中的臆想出来的生活幻影。他切身体验到了他在战场上看到的那种痛苦和死亡。头脑发昏,胸口憋闷都在提示他自己有痛苦和死亡的可能。这一刻他自己既不需要莫斯科,也不需要胜利,更不需要荣誉(他还要荣誉干什么?)。现在他惟一希望得到的东西就是休息、安宁和自由。但当他到达谢苗诺夫高地,当炮兵指挥员建议再派几个炮兵连来高地以增强火力,轰击聚在科尼亚兹科夫前面的俄军时,拿破仑同意了,还命令把这些炮兵连起的作用报告给他。

副官骑马跑来说,遵照皇帝的命令二百门大炮对准了俄军,但他们仍坚守阵地。

“我们的大炮把他们成排成排地撂倒,但他们还坚持着。”副官说。

“他们还想要799!”拿破仑用嘶哑的声音说。

799原文系法文。

“什么,陛下800?”副官没听清,又问了一遍。

800原文系法文。

“他们还想要,”拿破仑皱着眉,嘶哑地说,“那就再给他们一些801。”

801原文系法文。

其实没有他的命令人们已经按他的想法去做了,他下命令仅仅是因为他认为人们在等他下令。他又想起了那种自己从前臆想出来的所谓伟大的虚幻世界,他又(就像一匹拉磨的马,以为是在为自己干)开始驯服地去扮演分配给他的那个残酷、可悲、痛苦、不人道的角色。

这个比任何参加这件事的人应承担更多责任的人,并不只是在那一刻和那一天他的理智和良心泯灭了,他一直,直到生命的终结不仅不理解真、善、美,也不理解自己行动的意义,他的行为与善良和真理是那么格格不入,与人性相差甚远,他根本就不理解它们的意义。他无法放弃自己被半个世界颂扬的行为,因此他就得放弃真、善和一切人道的东西。

也并非仅仅在他骑马巡视尸横遍野、伤残无数的战场(他认为这是按照他的意志发生的)那天,看着那些人,他在算计一个法国人赚了几个俄国人,他自欺欺人,为自己找到高兴的理由,说一个法国人赚了五个俄国人。也不仅仅是在那一天他写给巴黎的信中说,战场是那样的壮观802,因为上面有五万具尸体;就连在远离喧嚣的圣赫勒拿岛803,他还说过,他本打算用自己的闲暇时间来讲述他建立的丰功伟业,他写道:

802原文系法文。

803引自拉斯-卡兹伯爵的《圣赫勒拿岛日记》第144、286页。

“对俄国战争应该是当代最得人心的战争,因为这场战争是合理的,真正有好处的,是为人类创造安宁和安全的战争;它纯粹是爱好和平和保守的战争。

它的目标是崇高的,是为了结束所有的偶然事件而开始安宁的生活。倘若成功,就会开始一个新景象、开创新的劳动、人类共同的福祉和幸福生活。就会建立欧洲体系,只要一建立欧洲体系,一切就迎刃而解了。

当这些大的问题圆满解决,到处都安定下来以后,我也会有自己的国会和神圣同盟804。这是别人从我那儿窃去的想法。在这次大国君王参加的会议上我们会像一家人一样讨论我们的利益,会考虑人民的利益,就像管家会考虑主人的利益一样。

804维也纳国会(1814-1815),参加国俄国、奥地利、英国和普鲁士。神圣同盟是由俄国、奥地利、普鲁士帝王于1815年9月26日签署的,受到其它欧洲国家的支持。

事实上欧洲很快就会成为一个统一的民族,任何一个人,不论他走到哪里,都总是在一个大家庭里。

我就会宣布让所有的河流对大家开放,都可通航,让海洋成为公海,让大量的常规军减少到只留下国王的近卫军之类的约定。

回到法国,这个伟大、富强、壮丽、安宁、光荣的祖国后,我就会宣布她的国界永远不变,以后所有的战争都会是防御战;以后所有新的扩张都是反民族性的;我会让自己的儿子来管理帝国;我的独裁统治即将结束,他的立宪统治将会开始……

巴黎会成为全世界的首都,法国人也会成为所有民族羡慕的对象!……

然后我会在皇后的帮助下,在儿子接受皇家教育时,利用闲暇时间和晚年,像真正的农村夫妇一样悠闲地骑马走遍国家的各个角落,听取申诉,平反冤案,让到处盖起高楼,把幸福生活播散到四面八方805。”

805原文系法文。

他命中注定要充当这个可悲的各国人民刽子手的角色,他相信,他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人民的利益,他可以掌握几百万人的命运,并运用权力创造幸福生活。

“渡过维斯拉河的四十万人当中”关于对俄战争他又写道:“有一半是匈牙利人、普鲁士人、萨克森人、波兰人、巴伐利亚人、符腾堡人、梅克伦堡人、西班牙人、意大利人和那不勒斯人。说实话,帝国军队的三分之一是由荷兰人、比利时人、莱茵河沿岸居民、皮埃蒙特人、瑞士人、日内瓦人、托斯卡纳人、罗马人,第32军事师806、不来梅、汉堡等地的居民组成,其中说法语的人还不到十四万。

806达乌元帅属下的师,大部分是从汉堡和不来梅地区征集来的。

这次远征俄国,法国损失不到五万人;俄国军队从维尔诺向莫斯科撤退时在各种战役中损失的人数是法国的四倍还多;莫斯科大火夺去了十万俄国人的生命,他们是在森林里因寒冷和饥饿而死;最后,从莫斯科到奥德河的行军途中俄军也因气候严寒损失惨重;到达维尔诺时仅剩五万人,到达卡利什时剩下不到一万八千人了。”

他自以为与俄国的战争是按他的意志打起的,所发生的事产生的可恐景象并没让他的灵魂受到震憾。他勇敢地把责任都担到自己身上,于是他错乱的理智就为自己开脱,说在死亡的几十万人当中法国人比黑森人和巴伐利亚人都少。

三十九

几万具穿着各种军服的尸体,以各种姿势倒在达维多夫老爷和官农的田野和草地上,几百年来波罗金诺、戈尔基、舍瓦尔金诺和谢苗诺夫这几个村子的农民在这片田野和草地上收割庄稼、放牧牛羊。在方圆一俄亩的包扎所,每一颗草、每一寸土地都被鲜血浸透了。一群群负了伤和没负伤的各种部队的人面色惊恐,拖着疲惫的脚步从这边朝莫扎伊斯克行进,从另一边向瓦鲁耶沃撤退。另一群人疲惫不堪、饥肠辘辘,在长官的带领下向前走。还有一批人留在原地,继续射击。

整个战场原先是那么欢快美丽,烟雾缭绕,刺刀在晨曦下闪着金光。而现在却是阴暗潮湿、烟雾迷漫,散发着一股奇怪的硝石和血腥的酸味。乌云聚集起来,雨点开始稀稀落落地掉在死人和伤员的身上,掉在惊惶失措、疲惫不堪、已经缺乏信心的人们身上。它好像在说:“够了,够了,人们。停下吧……好好想想吧。看你们在干些什么?”

双方受尽折磨、没有食物也没有休息的人们都开始怀疑,他们是否还应当相互残杀,每个人的脸上都明显地看到犹豫不决的表情,每个人的内心都冒出一个相同的问题:“为什么,为了谁,我要去杀人,要被别人杀?你们想杀谁就杀吧,想做什么就做吧,我是不愿再干了!”傍晚时分,这个想法在每个人的心中都成熟了。所有这些人随时都会被他们自己的所作所为吓得胆战心惊,都会不顾一切地能往哪儿跑就往哪儿跑。

尽管战役即将结束,人们还是感到自己所做事情的可怕,尽管他们很乐于住手,但一种难于理解的、神秘的力量还是继续左右着他们,这些三个当中只剩下一个的炮手,浑身是汗、到处沾着火药和血污,他们累得跌跌撞撞、上气不接下气,却还在运炮弹、装火药、瞄准、点导火索,于是一颗颗炮弹还像以前一样迅速、残酷地从双方阵地飞出,把人炸烂,那种不以人的意志,而是以人间和世界主宰者的意志所进行的可怕的事情仍在继续着。

如果有谁看到俄军的后部混乱的情形,就会说,只要法国人再努一把力,俄国军队立刻就完了;如果有谁看一下法军后部也会说,只要俄国人再使一点劲,法国人肯定失败。但无论是法国人还是俄国人都没能尽这点努力,所以战火是慢慢熄灭的。

俄国人没使这点劲,因为不是他们在进攻法国人。在战役开始时,他们只是站在通往莫斯科的大道上阻拦敌人,直到战役结束他们还是继续站在那里,就像战役开始时一样。但假如俄国人的目的是要击退法国人,他们同样不会去使这最后一点劲,因为所有的俄国军队都溃乱了,在这场战役中已没有一支没受重创的完整部队,俄国人即使是原地不动,也已经损失了一半的兵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