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战争与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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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9章 (17)

这个X就是军队的士气,也就是组成军队的所有人甘愿打仗和冒各种危险的或大或小的意愿,完全不取决于人们是否在天才或者非天才的指挥下作战、分成三路还是两路、用大棒还是用每分钟射击三十次的火枪。抱有强烈的作战愿望的人也常常让自己拥有最利于打仗的条件。

军队的士气——就是那个与质量相乘得出力量之积的乘数。确定和表达军队的士气这个未知的乘数,是科学的任务。

这个任务是有可能得到解决的,只要我们不再任意用力量得以表现的那些条件,诸如统帅的命令、装备等等,把它们看作乘数来替代整个未知数X的值,而是承认这整个未知数,即或大或小的作战和甘冒风险的愿望。只有那时,如果用方程式来表示已知的事实,通过比较这个未知数的相对数值,能够有希望确定未知数本身。

十个人、十个营或者十个师与十五个人、十五个营或者十五个师作战,战胜了十五个的那一方,即把对方全部打死或者俘虏,而自己损失了四个;结果是,一方损失了四个,而另一方损失了十五个。因此,四就等于十五,即4X=15Y,由此得出X:Y=15:4,这个方程式并没有给出未知数的值,但是它表明了两个未知数之间的比例。如果把通过不同方式取得的一些历史单位(战斗、战役、战争阶段)代入这样的方程式,就会得到一些数据,在这些数据中应该存在并能够得到揭示的一些规律。

在进攻时应该集中大量人马行动而在撤退时应该分散兵力的战术原则无意中只证明了这样一个真理,即军队的力量取决于它的士气。率领众人冒着炮火前进,比击退进攻者需要更多的纪律,而这种纪律只有通过大队人马的运动才能达到。但是这个规则忽视了军队的士气,不断显示出它原来是错误的,尤其是在军队士气急剧高涨或者低落之处——在所有的人民战争中,它常常与现实惊人地矛盾。

法军在一八一二年撤退时,虽然按照战术应该分散自卫,但是却挤成一团,因为军队士气低落得只有大量人马才能把军队维持住。俄国人则相反,按照战术本应该集中大量部队进攻,可实际上却很分散,因为士气高涨得一些单个的人不等接到命令就打击法国人,无需强迫他们去承受困难和冒风险。

所谓的游击战争是在敌人进入斯摩棱斯克的时候开始的。

在游击战争得到我国政府正式认可1110之前,就已经有数千敌人——掉队的抢劫者和粮草征集者——被哥萨克和农民们消灭,他们打死这些人是不自觉的,就像一群狗不自觉地咬死一只到处乱窜的疯狗一样。杰尼斯·达维多夫1111以其俄罗斯人特有的敏锐,第一个明白了那个可怕的、不问战术规则地消灭法国人的大棒的意义,在使这种战争方式在合法化的道路上迈出第一步的荣誉是属于他的。

1110指亚历山大一世在1812年发表的宣言中宣布全民武装,允许农民拿起武器。

1111达维多夫(1784-1839),骠骑兵中校,在波罗金诺会战开始前几天曾经向巴格拉季翁提出了游击战计划,指挥了由骠骑兵和哥萨克人组成的游击队。

八月二十四日,达维多夫的第一支游击队组建起来,这支队伍组建后其他队伍也纷纷成立。战局越发展,这类队伍的数量也就越来越多。

游击队员们一部分一部分地消灭着那支伟大的军队。他们收拾着那些自动从干枯的树——法国军队——上掉下来的叶子,有时也摇撼这棵树。十月份,在法国人向斯摩棱斯克逃跑的时候,这种人数不等、性质各异的部队就有几百个。有仿效正规军的所有做法、拥有步兵、炮兵、司令部以及各种生活设施的部队,有只有哥萨克骑兵的部队,有小股的、混合的、既有步兵又有骑兵的部队,有无人知晓的农民和地主的部队。有一个教会执事担当了一支部队的头目,这支队伍在一个月里抓到几百个俘虏。有一个村长的老婆名叫瓦西里萨1112,她打死了几百个法国人。

1112瓦西里萨·科仁娜,是斯摩棱斯克瑟乔夫卡县人。

十月份的最后几天是游击战争的高潮时期。在这种战争的初期阶段,游击队员们也惊异于自己的胆大妄为,他们每时每刻都担心被法国人抓住或者被包围,因而马不卸鞍、几乎人不下马地躲藏在森林里,时刻提防被追击。这个阶段已经过去了,此时这场战争已成定局,大家都很清楚,对法国人应该采取什么样的行动和不应该采取什么样的行动。现在只有那些设有司令部、按照规则远离法军活动的部队的首长们还认为许多事情是不可能做到的。而那些早就开始行动并在近处观察法国人的微不足道的游击队们,则认为那些大部队长官们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是可以做到的。深入到法国人中间的哥萨克和农民们认为,现在一切事情都是可以办得到的。

十月二十二日,当了一名游击队员的杰尼索夫和他的队伍正处于打游击战的热情最高的时刻。从清晨起,他和自己的队伍就在行动。他整天在靠近大路的树林里活动,监视着一支庞大的法国骑兵用品和俘虏运送队,这支队伍远离了其他法军,但有强大火力掩护,据侦察兵和俘虏说,这支部队正开往斯摩棱斯克。知道这支运送队的不仅有杰尼索夫和在杰尼索夫附近活动的多洛霍夫(现在他也是带领着一支不大的队伍的游击队员),还有设有司令部的大部队的首长们:大家都知道这支运送队的情况,并且像杰尼索夫所说的那样,都对它垂涎三尺。两个大部队的司令——一个是波兰人,一个是德国人1113——几乎同时给杰尼索夫送来信,邀请他参加他们的队伍,以便攻击运送队。

1113据达维多夫的日记记载,这里提到的波兰人是骑兵将军奥扎罗夫斯基(1776-1855),1812年10月被任命为独立游击大队司令。

“不,老兄,我自己也不比别人差。”杰尼索夫读完这些信说,他给德国人回信说,尽管怀有在如此英勇而又知名的将军麾下服务的意愿,但是他不得不放弃这样的福分,因为他已经接受波兰将军的指挥了。他给那个波兰将军也写了同样一封信,告知说他已经接受德国将军的指挥了。

这样安排完以后,杰尼索夫打算不向上司报告,而与多洛霍夫一起用他们不大的兵力去袭击和截获这个运送队。十月二十二日,运送队正从米库林诺村向沙姆舍沃村转移。从米库林诺村到沙姆舍沃村的道路的左侧是一片大树林,有些地方延伸到路边,有些地方离道路一俄里或者更远。杰尼索夫带着部队整天在这些树林里走动,时而深入林中,时而来到林边,盯着行进中的法国人。早上,在离米库林诺村不远处树林靠近大路的地方,杰尼索夫部队中的一些哥萨克人截获了两辆陷入泥泞中、载有骑兵马鞍的法国大车,把它们运进了树林里。从那时起到晚上部队都没有进攻,一直监视着法国人的行动。不要惊动他们,让他们安心地到达沙姆舍沃村,那时再与傍晚到林中守林人的小屋(离沙姆舍沃村一俄里)来协商的多洛霍夫会合,在次日黎明时从两侧突如其来地发起进攻,一举把他们全部打垮和俘虏。

在后面,在离米库林诺村两俄里树林紧靠大路的地方,布置了六个哥萨克人,他们应该在出现新的法军纵队时立刻报告。

在沙姆舍沃村前方,多洛霍夫也应该同样监视大路,以便了解在多远的地方还有其他法国军队。估计这支运送队有一千五百人。杰尼索夫有二百人,多洛霍夫大概也有这么多人。但是法军在数量上的优势没能阻止杰尼索夫。他还需要知道的就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这是些什么部队;为了这个目的杰尼索夫需要抓个舌头(即敌人纵队中的一个人)。早晨袭击法军大车时干得太急了,押车的法国人全都打死了,只活捉了一个掉了队的、根本说不清纵队是什么部队的小鼓手。

杰尼索夫认为再袭击一次比较危险,会惊动整个纵队,因此他派自己队伍里的农民吉洪·谢尔巴特到前面的沙姆舍沃村去——如果可能,哪怕抓住一个在那里打前站的法国设营员也行。

这是一个温暖多雨的秋日。天空和地平线都是浑水的颜色。一会儿似乎起了雾,一会儿又突然下起斜注的大雨。

杰尼索夫骑着一匹瘦削、两肋深陷的良种马,披着斗篷,戴着羊皮高帽,雨水顺着斗篷和高帽流下来。他也像他那匹歪着脑袋抿着耳朵的马那样,因为下着斜雨而皱起眉头,忧虑地注视着前方。他那消瘦而长满浓密短黑胡子的脸显出生气的神情。

在杰尼索夫旁边是有一个哥萨克大尉,也披着斗篷,戴着羊皮高帽,骑着一匹高大肥壮的顿河马,他是杰尼索夫的助手。

第三个人是哥萨克大尉洛瓦依斯基,也披着斗篷,戴着羊皮高帽,他身材修长,身子像木板一样扁平,面色白皙,头发淡黄,有一双细小明亮的眼睛,脸上和骑马的姿势显得平静和扬扬自得。虽然无法说出马匹和骑手有什么特别之处,但是看一眼哥萨克大尉和杰尼索夫就可以看出,杰尼索夫全身湿透,很不舒服,他就是一个骑在马上的人;再看哥萨克大尉,可以看出,他像往常一样既舒适又安稳,也像往常一样,觉得他不是骑在马上,而是与马成为一体,并因两股力量合而为一而力量倍增。

他们前面不远,走着一个穿灰色长衫、戴白色圆帽、浑身湿透的农民向导。

后面不远,骑着又瘦又小、尾巴和鬃毛很长、嘴唇磨得出血的吉尔吉斯马的,是一个穿着蓝色法国军大衣的年轻军官。

和他并排走的是一个骠骑兵,马屁股上驮着一个身穿法国破军服、头戴蓝色尖顶帽的男孩。男孩用冻得发红的双手抓住骠骑兵,晃动着一双光脚板,想让它们暖和暖和,他扬起眉毛,吃惊地看着自己的周围。这就是早上抓到的那个法军鼓手。

后面,骠骑兵三个一群、四个一伙地沿着狭窄泥泞、踩得稀烂的林间小路行进,后面是哥萨克,他们有的披着斗篷,有的穿着法国军大衣,有的头上顶着马被。马匹,无论是棕红色的还是枣红色的,由于雨水从它们身上往下流,全都像是黑色的了。马脖子由于鬃毛湿透而显得出奇地细。马身上冒着热气。无论是衣服、马鞍还是缰绳,都像泥土和覆盖着道路的落叶一样,全都湿漉漉、滑腻腻的,浸透了雨水。人们骑在马上,缩着头蜷着身子,尽量一动不动,以便焐暖渗到身上的雨水,不让冰冷的雨水再流到座位上、膝盖下和脖子里。在拉得长长的哥萨克的队伍中间,两辆大车由法国马和配着马鞍的哥萨克马拉着,辘辘响着从树根和树枝上面驶过,在经过积满水的车辙时发出噗哧噗哧的响声。

杰尼索夫的马绕过路上的水坑时往旁边一闪,使他的膝盖撞到了树上。

“唉,该死!”杰尼索夫恶狠狠地喊了一声,呲着牙用鞭子打了马两三下,溅了自己和同伴一身泥水。杰尼索夫情绪低落:既是因为下雨和饿着肚子(从早上起谁也没吃东西),也主要是因为多洛霍夫那儿直到现在都没有消息,派去抓舌头的人也没回来。

“未必再有像今天这样袭击运送队的时机了。单独进攻过于冒险,要推迟到明天——就会有大游击队把战利品从我们鼻子底下夺走。”杰尼索夫一面想,一面不停地往前面看,希望看到多洛霍夫派来的人。

杰尼索夫走到林间通道上,从这里可以看到右面很远的地方,他停了下来。

“有人骑马过来了。”他说。

哥萨克大尉朝杰尼索夫指的方向看了看。

“来了两个人——一个军官和一个哥萨克。只是不能推断就是中校本人。”哥萨克大尉说,他喜欢用哥萨克们不知道的字眼。

骑马过来的人下了山,从视线中消失了,过了几分钟又出现了。前面的人骑着一匹疾驰得疲惫不堪的马,用鞭子驱赶着它,这是一个军官,他衣衫破烂,浑身湿透,裤腿卷到膝盖以上。他后面骑在马镫上奔驰的是一个哥萨克。这个军官是个非常年轻的孩子,有一张宽阔红润的脸庞和一双机灵快活的眼睛,他跑到杰尼索夫跟前,递给他一个湿漉漉的信封。

“将军的信,”军官说,“请原谅,有些湿了……”

杰尼索夫皱起眉头,拿过信封,开始拆信。

“瞧,大家总是说危险、危险,”军官在杰尼索夫读信时对哥萨克大尉说。“不过我和卡马罗夫,”他指了指那个哥萨克,“做好了准备。我们每人有两支手枪……可这是怎么回事?”他看到法国小鼓手后问。“是俘虏?你们已经打过仗了?可以和他说话吗?”

“罗斯托夫!别佳!”杰尼索夫这时浏览完给他的信喊道。“你怎么不说你是谁呢?”于是杰尼索夫微笑着转过身,朝军官伸过手去。

这个军官就是别佳·罗斯托夫。

一路上别佳做好了思想准备,想好了他该如何像一个大人和军官那样对待杰尼索夫,不提以前认识他的事。可是看到杰尼索夫一对他微笑,别佳立刻容光焕发,高兴得涨红了脸,忘了准备好的官腔,开始讲他怎样从法国人旁边经过,他接到这样的任务多么高兴,说他在维亚济马已经参加过战斗,在那里有一个骠骑兵立了功。

“我很高兴见到你,”杰尼索夫打断他的话,脸上又现出忧虑的神情。

“米哈伊尔·费奥克利特奇,”他对哥萨克大尉说,“瞧,又是德国人送来的,送信人是他的部下。”于是杰尼索夫对哥萨克大尉讲了送来的信的内容,还是那个当将军的德国人再次要求联合起来攻打运送队。“要是我们明天还拿不下运送队,他们就会从我们鼻子底下夺走。”他最后说。

杰尼索夫和哥萨克大尉说话时,别佳因杰尼索夫语气冷淡而感到窘迫不安,他推测杰尼索夫语调冷淡是因为他的裤腿往上卷了,于是为了不让人发现,他在大衣下面把卷起的裤腿放下,竭力做出尽可能威武的样子。

“大人有什么命令吗?”他把手举到帽檐边对杰尼索夫说,又表演起他做了准备的副官和将军的角色来,“我或许应该留在大人身边?”

“命令?”杰尼索夫若有所思地说。“那你可不可以留到明天?”

“啊,好的……我可以留在您身边?”别佳大声问。

“将军到底怎么吩咐你的——是立刻返回吗?”杰尼索夫问。别佳脸红了。

“他什么也没吩咐。我想可以吧?”他用疑问的语气说。

“那好吧,”杰尼索夫说。他朝自己的部下转过身去,下达了命令,让队伍朝林中守林人的小屋旁边的指定休息地进发,派骑着吉尔吉斯马的那个军官(这个军官履行副官的职责)去找多洛霍夫,弄清楚他在哪里、晚上是否能来。杰尼索夫本人打算带着哥萨克大尉和别佳到接近沙姆舍沃村的树林边缘去,以便察看一下明天要袭击的法军驻地。

“喂,大胡子,”他对农民向导说,“领我们去沙姆舍沃。”

杰尼索夫、别佳和哥萨克大尉在几个哥萨克和押着俘虏的骠骑兵的陪同下,骑马向左拐,经过一道山谷,朝树林边缘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