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战争与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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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25)

329利夫兰是十七世纪至二十世纪初拉脱维亚北部和爱沙尼亚南部地区的正式名称。

“您看,”贝尔格对一个被他称为朋友的同事说,——他称同事为朋友只是因为他知道所有的人都有朋友。“您看,我把这一切都考虑到了,假如我考虑得不周全,假如由于某种原因不应当这样做,我就不会娶她了。而今正好相反,我的父母生活上已有保障,我给他们在奥斯特泽地区330安排了地租收入,而我可以和妻子靠自己的薪俸,她的财产,加上我兢兢业业的工作在彼得堡过下去。我们可以过得很好。我不是为钱才结婚,我认为贪钱是不高尚的,但是总得要妻子从娘家带来她的那一份,丈夫也拿出他的那一份。我有一份差事,她有她的人际关系,还有一些钱财。在我们这个时代,这总会起点作用,不是么?主要是她长得非常漂亮,是个令人敬重的姑娘,而且她爱我……”

330德国人对波罗的海沿岸地区的称呼。

贝尔格红了脸,微微一笑。

“我也爱她,因为她明白事理,性格好。她的妹妹,虽然是一母同胞,却完全不同,她的性格令人讨厌,没有姐姐那样聪明,知道吗?……令人讨厌……而我的未婚妻……以后您会到我家……”贝尔格继续说,他本想说“吃饭”,但是改变了主意,说道:“喝茶。”他飞快把舌头向前一伸,吐出一个充分体现幸福梦想的圆圆的小烟圈儿。

贝尔格的求婚使她的双亲最初产生了一阵疑惑之后,家里立即洋溢着在这种场合惯有的节日气氛和欢乐景象,但是这种快乐不是真诚的,而是表面的。亲人们对这门婚事显然流露着一种惊惶不安和羞愧的心情。现在他们觉得好像很不好意思,因为他们很少疼爱薇拉,现在竟然愿意把她打发出去。老伯爵最觉得难为情。他也许不能说明他难为情的原因,这个原因就是他在钱财方面的拮据。他压根儿不知道他有多少钱财,多少债务,他能拿出多少给薇拉作陪嫁。两个女儿出生后,每人都指定了一个有三百农奴的村庄作陪嫁,但是一个村庄已经卖掉了,另一个也抵押出去,而且大大过了抵押期,不得不卖出去,因此把庄园当陪嫁已不可能了。现钞他也没有。

贝尔格已订婚一个多月,离举行婚礼只有一个星期,伯爵还没有解决陪嫁的问题,也没有和妻子提及此事。伯爵时而想把梁赞的庄园送给薇拉,时而想卖一片森林,时而想贷款。结婚前几天,贝尔格一清早就走进伯爵的书房,面带愉快的微笑,恭恭敬敬地请他未来的岳父告诉他,伯爵小姐薇拉可以得到什么陪嫁。伯爵一听到这个老早就预感到的问题,觉得很尴尬,他顺嘴就说出头脑首先想到的话:

“我很高兴,你这样关心,我很高兴,你会满意的……”

他于是拍拍贝尔格的肩膀,站起来,想中止谈话。但是贝尔格愉快地笑着,解释说,如果他不能确切知道他们会送给薇拉什么财产作嫁妆,如果他不能事先得到他们预定送给她陪嫁中的哪怕一部分,他就不得不解除婚约。

“原因是这样,伯爵,请您想想,如果现在我没有一定数量的钱财来维持妻子的生活就贸然结婚,那我的作法就太卑鄙……”

谈话的结果是伯爵想表现得慷慨大方,不让他再提出新的要求,于是说,他给贝尔格八万卢布的期票。贝尔格温厚地微微一笑,吻吻伯爵的肩膀说,他非常感激,但在没有得到三万卢布现款以前,他绝对安排不好新生活。

“伯爵,哪怕给两万卢布也行,”他补充说,“那末,期票只给六万卢布。”

“行,行,好的,”伯爵飞快地说,“不过请你原谅,朋友,我给你两万卢布,此外仍给你八万卢布的期票。好了,再吻我一次吧。”

十二

娜塔莎年方十六,时值一八○九年,正是她和鲍里斯四年前接吻后扳着手指头数到的那年。从那时起她一次也没见过鲍里斯。在索妮娅和母亲面前谈起鲍里斯时,她就像在说一件已经决定的事,她非常随意地说那些往事无非是孩子气的举动,不值得一提,她早就忘了。但是在她那隐秘的内心深处,她对鲍里斯的许诺是戏言,还是有约束力,这个问题一直在折磨着她。

自从一八○五年鲍里斯从莫斯科去参军以来,他就未曾与罗斯托夫一家人见过面。有几次他到莫斯科,从离奥特拉德内不远的地方经过,但一次也没到罗斯托夫家去。

娜塔莎有时想,他不愿见她,长辈在谈到他时常用的伤感语调,也证实了她的猜测。

“如今这个世道没人会想念老朋友。”伯爵夫人在有人提到鲍里斯之后接着说。

安娜·米哈伊洛芙娜最近也很少来罗斯托夫家,她也显得特别矜持,每次谈到儿子的优点和他的锦绣前程时,她都特别兴奋、心存感激。罗斯托夫一家来到彼得堡后,鲍里斯去拜访了他们。

他在去他们家的路上心情很激动。鲍里斯对娜塔莎的回忆是最富有诗意的。与此同时,他在途中就下定决心,一定要让她和她的父母都明确地意识到,他和娜塔莎儿时许下的诺言,无论是对他,还是对她,都不可能是必须履行的义务。因为与别祖霍夫伯爵夫人关系密切,他在上流社会处境十分美好,又因为有一位显要人物的信任和庇护,他的职位也十分显要,于是他计划娶一位彼得堡最富有的姑娘,他的计划是很容易实现的。鲍里斯走进罗斯托夫家的客厅时,娜塔莎正在自己房里。她知道他到来后,满面通红,喜气洋洋,脸上带着十分亲热的微笑,几乎是一路跑进客厅。

鲍里斯记得的还是四年前那个穿着短裙的娜塔莎,卷发下是一对乌黑发亮的眼睛,总是发出无所顾忌的孩子气的笑声,因此,当一个完全不同的娜塔莎进来时,他有些腼腆,脸上露出喜悦与惊奇。这种表情使娜塔莎很高兴。

“怎么,还认得你淘气的朋友吗?”伯爵夫人说。鲍里斯吻了吻娜塔莎的手说,他对她的变化感到吃惊。

“您漂亮多了!”

“当然!”娜塔莎神采奕奕的目光答道。

“爸爸见老吗?”她问道。娜塔莎坐下来,没有参与鲍里斯和伯爵夫人的谈话,一言不发地仔细打量她儿时的恋人。他能感觉到身上这种盯着他的温柔目光的压力,有时朝她瞥上一眼。

鲍里斯的制服、马刺、领带、发型——这一切都是最时髦、非常讲究的331。这一点娜塔莎立刻就发现了。他稍微侧着身子坐在伯爵夫人身旁的安乐椅上,用右手整理着紧紧套在左手上那只特别干净的手套,提起彼得堡上流社会的娱乐活动时,他会非常文雅地抿抿嘴唇,谈起昔日莫斯科的时光和熟人时,他带着温厚的嘲讽表情。娜塔莎觉得,他并非无意地说出高级贵族的姓名,提及他曾出席过的公使舞会,以及赴NN和SS宴会的邀请。

331原文系法语。

娜塔莎始终默不做声地坐着,皱着眉头望着他。这种目光越来越使鲍里斯感到困窘和不安。他频频窥视娜塔莎,不止一次中断谈话。他坐了不到十分钟,就站起来行礼告辞。娜塔莎依然用那双好奇、挑衅、略带讥讽的眼睛注视着他。第一次拜访后,鲍里斯对自己说,娜塔莎还像从前一样使他着迷,但他不应沉溺于这种感情,因为娶她这个几乎没有陪嫁的姑娘会断送他的前程,但若无结婚之意而恢复以往的关系,那是不高尚的行为。鲍里斯暗自决定要避免和娜塔沙见面,虽然他下了这个决心,但几天后他又来了,从此就经常来并整天待在罗斯托夫家。他觉得他必须跟娜塔莎说清楚,告诉她从前的一切必须忘却,无论如何……她不能成为他的妻子,他没有财产,她父母肯定不会把她嫁给他。但是这事儿他总也办不成,觉得不好意思去解释。他日益陷入窘境。据母亲和索妮娅观察,娜塔莎还像以前一样钟情于鲍里斯。她把他所喜爱的歌曲唱给他听,把她的纪念册拿给他看,要他在上面题词,不让他提起往事,让他明白这种新的关系是多么美妙;他每天都迷迷糊糊地离开,没说他想要说的话,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做了什么,为什么而来,会有什么结果。鲍里斯不再到艾伦那里去了,他每天收到她带有责备意味的信,但他仍旧整天待在罗斯托夫家。

十三

有一天晚上,老伯爵夫人戴着睡帽,穿一件短上衣,没戴假发,从那白色的细棉布睡帽下露出一小绺头发,她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正跪在小地毯上磕头做晚祷,这时她的房门吱呀响了一声,娜塔莎赤着脚穿一双便鞋,身上也穿件短上衣,扎着卷发纸,跑了进来。伯爵夫人回头看了一眼,皱起眉头。她正要念完最后一句祈祷词:“难道这张床将是我的坟墓吗?”她的祈祷心情被破坏了。娜塔莎满面红光,异常兴奋,她看见母亲在祈祷,忽然停止脚步,蹲在地上,情不自禁地伸出舌头,吓唬自己。她发觉母亲还在祈祷,就踮着脚尖跑到床前,用一只小脚迅速地蹭另一只小脚,脱下了便鞋,猛地跳到那张伯爵夫人害怕成为她坟墓的床上。这张床很高,铺着羽毛褥子,上面摆放着五个枕头,一个比一个小。娜塔莎跳起来,陷进羽毛褥子里,滚到墙边,钻进被子,在被子下玩闹起来,把膝盖蜷到下巴颏,蹬着两条腿,低声笑着,她时而蒙住头,时而露出头来看看母亲。伯爵夫人做完祈祷,走到床前,摆出一副严肃的面孔,但她看见娜塔莎蒙住头之后,便慈祥地微微一笑。

“喂,喂,喂。”母亲说。

“妈妈,可以谈谈吗,行不行?”娜塔莎说,“来,亲一下你脖子,再亲一下,”她搂着母亲的脖子,在她下巴底下吻了吻。娜塔莎对母亲,虽然表面上动作粗鲁,不过她很体贴,很灵活,无论她怎样拥抱母亲,都不会使她觉得疼痛,也不会使她不快,更不会使她不自在。

“好了,现在想谈什么?”母亲在枕头上靠舒适,等娜塔莎踢了一阵腿,在自己身上滚了两滚,又并排和她躺到一个被窝,从被子底下伸出手来,做出一副严肃的表情后说道。

在伯爵从俱乐部回家之前,娜塔莎夜晚来玩,是母亲和女儿的最大乐趣。

“现在究竟要谈啥呀?我得告诉你……”

娜塔莎用手捂住母亲的嘴。

“就谈谈鲍里斯吧……我知道,”她严肃地说:“我是为了这事才来的。您别说了,我都知道。不,还是说吧!”她放下手来。“妈妈,告诉我,他可爱吗?”

“娜塔莎,你都十六岁了,我在你这个年纪已经出嫁了。你说鲍里斯很可爱。他很可爱,我像爱儿子一样爱他,可是你想怎样?……你在想什么?你让他神魂颠倒,这一点我看得很清楚……”

伯爵夫人说这话时,看了一眼女儿。娜塔莎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盯着面前床角上用红木雕刻的狮身人面像,因此伯爵夫人只看见女儿侧面。这副面孔流露着特别严肃、专注的表情,使伯爵夫人觉得惊奇。

娜塔莎一边听,一边在想。

“唉,那又怎样呢?”她说。

“你让他神魂颠倒,为什么?你想要他怎么样?你不能嫁给他,这你是知道的。”

“为什么?”娜塔莎没改变姿势,问道。

“因为他年轻,因为他贫穷,因为他是个亲戚……因为你不爱他。”

“您怎么知道呢?”

“我知道,这不好,我亲爱的。”

“如果我愿意……”娜塔莎说。

“别说傻话了,”伯爵夫人说。

“如果我愿意……”

“娜塔莎,我是认真的……”

娜塔莎不让伯爵夫人说完,就把她的一只大手拉到自己身边,吻吻她的手背,然后吻吻手心,又把手翻过来,开始吻她手指的上关节,然后吻关节之间的地方,然后又吻上关节,一边轻言细语地说:“一月,二月,三月,四月,五月。”

“说吧,妈妈,您干嘛不说了?说吧。”她回头看着母亲说,母亲用那温柔的目光望着女儿,这样一望,她好像忘记了她要说的话。

“这不行,我的心肝。不是所有的人都了解你们孩童时的关系,另外那些常到我们家来的年轻人,看见你和他这样亲密,会对你有看法,主要是,你白白让他难受。也许,他已给自己找到了情投意合的有钱配偶,而现在他简直要发疯了。”

“疯了吗?”娜塔莎重复了一遍。

“我给你讲讲我的事。我有个表兄332……”

332原文系法语。

“知道——基里拉·马特维奇,他是个老头子,是吗?”

“他并非一直就是老头子。你听我讲,娜塔莎,我要跟鲍里斯谈谈,他不应当来得这样勤……”

“既然他很想来,为什么他不该来?”

“因为我知道,这不会有任何结果的。”

“为什么您知道呢?不,妈妈,您不要对他说吧。您别跟他说!这像什么话!”娜塔莎说,那腔调就像有人要被夺去钱财似的。“好了,我不嫁人了,既然他快活,我也快活,那就让他来好了。”娜塔莎笑着,看了母亲一眼。

“不嫁人,就这样。”她又说一遍。

“这是怎么回事,我的朋友?”

“就这样。嗯,我不嫁人,……就这样,必须这样。”

“就这样,就这样。”伯爵夫人重复地说,突然全身颤抖着,发出了和善的老太婆那样的笑声。

“别笑了,别再笑了,”娜塔莎喊道,“您把床都弄得摇摇晃晃的。您也喜欢高声大笑,非常像我……等一等……”她抓起伯爵夫人的两只手,吻一吻小指头的一个关节――六月,继而吻另一只手的七月、八月。“妈妈,他迷上我了,是吗?您怎么看?有人这样爱过您吗?他非常可爱,非常非常可爱!不过他不太合我的意——他像饭厅里的座钟似的,瘦长条……您不明白吗?……瘦瘦的,您知道,灰灰的,浅浅的……”

“你瞎说什么!”伯爵夫人说。

娜塔莎继续说:

“难道您不明白吗?要是尼古拉就会明白……别祖霍夫——是蓝色的,深蓝色中带有红色,他是四方形的。”

“你也想迷住他吗?”伯爵夫人笑着说。

“不,他是共济会员,我听说了。他挺好,深蓝色中带有红颜色,要怎么向您解释……”

“我亲爱的伯爵夫人,”门后传来伯爵的说话声,“你还没睡吧?”娜塔莎光着脚跳起来,抓起便鞋,跑到自己房里去了。

她久久不能入睡,她一直在想:谁也没法理解她所理解的一切和她内心想着的一切。

“索妮娅?”她看着像小猫一样缩成一团,留着条大辫子的索妮娅想道。“不,她哪能明白!她是个品德高尚的人。她爱尼古拉,除此之外她什么都不想知道。妈妈心里也不明白。真奇怪,我多么聪明,而且多么……她多可爱。”她接着说,用第三人称谈论自己,设想有个很聪明、最聪明、最好的男人在谈论她……“她具备一切,一切,”这个男人接着说,“她异常聪明,可爱而且美丽,异常美丽,还灵活——游泳、骑马都出色,还有一副好嗓子!可以说,声音悦耳!”她唱了她所喜爱的凯鲁比尼333歌剧中的短乐句,就急忙扑到床上去,她愉快地想到马上就会入睡,便笑了起来,她喊杜尼娅莎吹熄蜡烛,杜尼娅莎还没从房间出来,她就进入了另一个更幸福的梦幻世界,那里的一切同现实一样美好,令人感到轻松愉快,只不过在那个世界另有一番景况,因而就显得更为美妙。

333凯鲁比尼(1760-1842),意大利作曲家,创作了二十多个歌剧,其中14个为法文。当时在俄国最流行的是歌剧《两天》。

第二天,伯爵夫人把鲍里斯请来,和他谈了一番话,从那天起他就不再到罗斯托夫家里来了。

十四

十二月三十一日,即一八一○年的新年前夕,前夜334,叶卡捷琳娜二世时代的一位高官举办家庭舞会。外交使团和皇上都将出席。

334原文系法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