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战争与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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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26)

在英国河滨街上,那位高官的著名府第在无数彩灯的映照下光彩夺目。警察站在灯火通明、铺有红地毯的台阶上,在门口站岗的不仅有宪兵,还有警察局长和数十名警官。一批马车刚刚离去,另一批就驶向门口,车上坐着一些穿红色制服或戴着羽饰帽子的仆役。从车上下来的男士都身穿制服、佩戴星形勋章和绶带;而女士们穿缎子衣裳和银鼠皮袄,她们小心翼翼地踩着哗啦一声放下的踏板下了车,之后沿着台阶上的红地毯匆忙地、安静地进了大门。

几乎每一辆马车驶到门口时,人群中都会传来一阵低语声,人们都脱帽致敬。

“是皇上吗?……不是,大臣……亲王……公使……你难道没看见羽饰吗?……”可以听见人群中的说话声。人群中有个穿着最讲究的人似乎认识所有的人,叫得出当时最著名的达官贵人的名字。

参加这次舞会的客人已经有三分之一到场,而要出席舞会的罗斯托夫一家,却正忙着梳妆打扮。

对这次舞会罗斯托夫家谈论了多次,作了很多准备,也有很多担忧,他们担心收不到请柬,担心服装置办不齐,担心不能把一切都安排得很好。

玛丽娅·伊格纳季耶芙娜·佩龙斯卡娅随同罗斯托夫家一起出席舞会,她是伯爵夫人的朋友和亲戚,她面黄肌瘦,是前朝的一个宫廷女宫,现在给外省的罗斯托夫家在彼得堡上流社会的活动进行指导。

晚上十点钟,罗斯托夫家要去达富利花园接宫廷女官,可是离十点只差五分钟了,小姐们都还没有穿戴好。

这是娜塔莎生平第一次参加大型舞会。这天她在早上八点就起床了,一整天她都处于激动不安和忙乱的状态。从清早起,她就集中全部精力去办一件事,让她们:她自己、妈妈和索妮娅——都穿得最漂亮。索妮娅和伯爵夫人完全由她来摆布。伯爵夫人要穿一件紫红色的丝绒连衣裙,她们俩人穿玫瑰色绸子衬裙,罩着白色的薄纱连衣裙,硬腰带上佩戴玫瑰花。发型要做成希腊式的335。

335原文系法语。

最重要的事情都已经办妥:脚、手、脖子和耳朵都已经特别仔细地洗过,按照赴舞会的惯例喷上香水,扑上香粉;穿上了丝绸透花长袜和带蝴蝶结的白缎子皮鞋;发型差不多也做好了。索妮娅快要穿戴好了,伯爵夫人也是;但娜塔莎因为一直替大家忙活,自己倒落后了。她瘦削的肩膀上还披着一件宽大的罩衫坐在梳妆台前。索妮娅已经穿戴整齐,站在房间正中央,用别针吱吱作响地别上最后一根缎带,把纤细的手指都弄痛了。

“不能这么弄,不能这么弄,索妮娅!”娜塔莎说着,把头转过来,用手抓着侍女来不及放开的头发。“你过来,花结不能那样打。”索妮娅蹲了下来。娜塔莎换一种方法重新别上缎带。

“对不起,小姐,不能这样。”那个握着娜塔莎头发的侍女说。

“唉,上帝呀,好啦,以后再说!就这样吧,索妮娅。”

“你们快好了吗?”传来伯爵夫人的说话声,“现在已经十点了。”

“马上就好,马上就好,妈妈,您好了吗?”

“只剩下固定好帽子了。”

“我来弄吧,您别瞎搞,”娜塔莎喊了一声,“您别动!”

“已经十点了。”

她们本打算十点半到达舞会,可娜塔莎还得打扮,她们还得到达富利花园去一趟。

娜塔莎做好了发型,穿上短裙,裙子下露出舞鞋,她还穿着一件母亲的短上衣,就跑到索妮娅跟前,把她打量一番,然后跑到母亲跟前。她要母亲转过头来,给她固定好帽子,吻了吻母亲灰白的头发,又向那几个给她裙子缀边的女仆跑去。

娜塔莎那条裙子耽搁了时间,因为裙子太长;两个女仆正给裙子比边,匆匆忙忙地咬断一个个线头。第三个女仆嘴里叼着几根大头针,从伯爵夫人身边跑到索妮娅身边;第四个女仆用手高高举着一件薄纱连衣裙。

“玛夫鲁莎,快点,亲爱的!”

“小姐,请把顶针递给我。”

“你们这就好了吧?”伯爵从门外走进来说,“这是给你们的香水。佩龙斯卡娅一定等急了。”

“好了,小姐。”侍女一面说,一面用两个指头举着一件缀好了边的薄纱连衣裙,对着它吹几下,抖几下,以此显示,她手中提的东西是薄纱的,是干净的。

娜塔莎开始穿连衣裙。

“马上就好,马上就好,爸爸,别进来。”她从蒙住她整个脸的薄纱裙底下对着正在打开房门的父亲喊道。索妮娅砰地关上了门。一分钟后他们让伯爵进来。他穿一件蓝色燕尾服,长袜子和矮靿皮鞋,喷了香水,打了发蜡。

“啊,爸爸,你真漂亮,真好看!”娜塔莎站在房子中央,一边抚平薄纱的皱褶,一边说。

“等一等,小姐,等一等。”女仆跪在那里,一面抻展衣裙,一面用舌头把大头针从嘴角一边移到另一边。

“随你的便!”索妮娅望望娜塔莎的连衣裙,失望地大声喊道,“你想怎样就怎样,不过我觉得还是太长了!”

娜塔莎往远走走,去照窗间镜。连衣裙还是太长。

“真的,小姐,一点也不长。”跟在小姐后面在地板上爬着的玛夫鲁莎说。

“嗯,太长了,咱们来缝上几针,马上就缝好。”做事果断的杜尼娅莎说,她从放在胸前的手帕中取出一根针,又跪在地板上干起活儿来。

这时伯爵夫人头戴高筒帽,身穿丝绒连衣裙,迈着徐缓的脚步,羞涩地走了进来。

“嘿,我的美人儿!”伯爵大声喊道。“她比你们大家都漂亮!……”他想搂抱她,但她红着脸,闪到一边去,不想弄皱她的连衣裙。

“妈妈,帽子再歪一点,”娜塔莎说。“我给您重新别一下,”她猛然向前奔去,正在缘边的女仆们来不及跟在她身后跑,扯下了一小块薄纱。

“天哪!这是怎么搞的!这不是我的错……”

“没关系啊,我来缝几针,看不出来的。”杜尼娅莎说。

“美人儿,我的美女啊!”从门外走进来的保姆说,“索妮娅,啊,都是美人儿!……”

十点一刻他们终于坐上车走了。但还得顺路到达富利花园去一趟。

佩龙斯卡娅已经准备好了。虽然她衰老丑陋,但她也像罗斯托夫家一样梳洗打扮;虽然她做起事来不用手忙脚乱(这对她来说是一桩习以为常的事),但她那年老难看的身体也喷了香水,扑了香粉,洗得很干净,耳朵背后也尽量洗得干干净净,同罗斯托夫家一样,当她穿着一件绣有花字的黄色连衣裙走进客厅的时候,那个年老的侍女也高兴地欣赏女主人的装束。佩龙斯卡娅夸奖了罗斯托夫家人的打扮。

罗斯托夫一家称赞她的品味和穿着,她们细心保护着自己的发型和衣裙,十一点钟大家分别坐上四轮马车,然后就出发了。

十五

从这天大清早起娜塔莎就未曾有一分钟的空闲,一次也未曾想到她将要面临的境况。

在寒冷潮湿的空气中,在拥挤、颠簸、昏暗的四轮马车上,她第一次生动地想象着,在舞会上,在灯光明亮的大厅中等待着她的是什么,是音乐、鲜花、舞蹈、皇上和全彼得堡的优秀青年。等待着她的前景是如此美好,连她自己都不相信是否真有这种事:因为这与寒冷、四轮马车的拥挤和昏暗极不相称。只有当她从台阶上的红地毯走过,进入前厅,脱下皮衣,和索妮娅并排在母亲前面登上布满鲜花、灯火辉煌的楼梯时,她才明白等待着她的是什么。直到这时她才想起在舞会应举止得体,于是极力摆出一副她认为女士在舞会上必须具备的端庄姿态。幸好她觉得眼花缭乱,因为她什么都看不清,脉搏每分钟跳一百次,血液突突地涌上她心头。她无法摆出一副使她显得滑稽可笑的姿态,她激动得难以自制,于是继续走着,尽力掩饰自己的激动心情。这是一种对她最适合的姿态。客人们在她们前前后后走进来,同样轻言细语地交谈,同样穿着舞会服装。楼梯上的几面壁镜映出了女士们的身影,她们身穿白色、天蓝色和玫瑰色的连衣裙,裸露的手臂和脖子上戴着一颗颗钻石和珍珠。

娜塔莎照了照镜子,在里面她分不清自己和别人。一切都混合成五光十色的队列。在进入第一个大厅时,人们不紧不慢的说话声、脚步声和问候声在娜塔莎耳边响成一片;璀璨的华灯使她眼花缭乱。男女主人在入口处已站了半个钟头,对每位来宾都说同样的话:“非常、非常高兴看见您336,”他们也用这句话欢迎罗斯托夫一家和佩龙斯卡娅。

336原文系法语。

两个穿着白色连衣裙,乌黑的头发上戴着相同玫瑰花的女孩,一起行了个屈膝礼,但女主人禁不住把她的视线更久地停留在苗条的娜塔莎身上。她微笑着看了她一眼后,又特意对她笑了一笑。女主人看着她,大概想起了自己一去不复返的黄金般的少女时代以及她的第一次舞会。男主人的目光也一直伴随着娜塔莎,他问伯爵哪个是他的女儿?

“非常可爱!337”他吻吻自己的指尖说。

337原文系法语。

站在大厅里的客人都挤在入口的门边,等候皇上驾临。伯爵夫人就在这群人的前排。娜塔莎听见而且感觉到,有几个人在打听她,端详她。她明白,那些注意她的人,心里是爱慕她的,这让她感到平静一些。

“有些人和我们一样,有些人还不如我们,”她想。

佩龙斯卡娅给伯爵夫人指点着舞会上最有名望的人士。

“这就是荷兰公使,您看,那个白头发的,”佩龙斯卡娅一面说,一面指着那个满头银白色鬈发的小老头,一群太太围着他,他不知怎的逗得她们直笑。

“她是彼得堡的女皇,别祖霍夫伯爵夫人,”她指着走进来的艾伦说。

“多漂亮啊!她不比玛丽娅·安东诺芙娜338逊色,您看,老老少少都给她献殷勤。她既美丽,又聪明,据说,亲王……爱她爱得神魂颠倒。而这两位,虽然不漂亮,可是纠缠她们的人更多。”

338玛丽娅·安东诺芙娜·纳雷什金娜(1779-1854),亚历山大一世的情妇,素以美丽迷人而著称。

她指了指那个带着很丑的女儿穿过大厅的太太。

“这是有百万家产作陪嫁的姑娘,”佩龙斯卡娅说,“瞧,那些都是追求她的人。”

“这个是别祖霍娃的哥哥,阿纳托利·库拉金。”她指着一个美男子——近卫重骑兵团军官说,这名军官正从她们身边经过,他高昂着头,视线越过女士们,向什么地方观望。“他多帅呀,是吧?据说,要给他娶这个有钱的小姐。还有您的表兄德鲁别茨科伊也在死乞白赖地追求她。听说,有上百万呢。”“可不是,这就是法国公使。”当伯爵夫人问科兰库尔是何许人时,她答道。“您瞧,他像个沙皇。法国人就是可爱,真可爱。在交际场合没有人比他们更可爱的啦。这就是她!不,还是我们的玛丽娅·安东诺芙娜最漂亮!她穿得多朴素。美极了!”

“而这个戴眼镜的胖子,是世界共济会会员,”佩龙斯卡娅指着别祖霍夫说,“把他放在他老婆旁边,真像个打诨的小丑!”

皮埃尔移动着他那肥胖的身体,摇摇晃晃地推开人群,漫不经心、和善地向左右两旁的人们点头,就像从集市上的人群中挤过似的。他穿过人群向前挤去,看来他是在找什么人。

娜塔莎怀着喜悦的心情望着被佩龙斯卡娅称为打诨小丑的皮埃尔的熟悉面孔,她知道皮埃尔在人群中寻找他们,特别是寻找她。皮埃尔答应她来参加舞会并且给她介绍一些舞伴。

但别祖霍夫还没有走到她们跟前,就在一个穿着白色制服、身材不高的漂亮黑发男子身旁停步了,此人站在窗口正和一个身材高大、戴着勋章和绶带的男人谈话。娜塔莎立刻认出这个身材不高、穿着白色制服的青年,这就是那个博尔孔斯基,但她觉得他变得年轻、快活、漂亮多了。

“瞧,又有一个熟人,博尔孔斯基,您看见了吗,妈妈?”娜塔莎指着安德烈公爵说:“记得吗?他在我们奥特拉德内的家里住过。”

“啊,你们认识他?”佩龙斯卡娅说,“我真受不了他。现在人们都为他神魂颠倒339,他也高傲得太过份了!跟他父亲一样。还和斯佩兰斯基拉上了关系,在草拟什么方案。您瞧,他怎样对待女士们啊!人家跟他说话,他却扭过脸去,”她指着他说。“假如他像对待那些女士们那样对待我,我非骂得他狗血喷头不可。”

339原文系法语。

十六

突然周围骚动起来,人群中一片喧哗,开始向前移动,然后又闪到两边。乐声响起,皇上在音乐声中从分成两排的人群中间走进来。主人夫妇跟在他身后。皇上走得很快,不断向左右两旁的人们点头致意,仿佛要尽快摆脱这最初的会见时刻。乐师们奏着当时以颂扬皇上的歌词而闻名的波洛涅兹舞曲。歌词开头的一句是:“亚历山大、伊丽莎白,你们令我们赞叹。”皇上走进了客厅,人们向门口拥去;几个人急急忙忙地冲过去,又退回来,脸色也变了。人们看见皇上正在客厅与女主人谈话,又从客厅门口向后猛退。有个年轻人惊惶失措地请女士们让开。有些女士完全忘记了上流社会的礼节,不怕挤坏自己的装束,向前冲去。男人们开始走到女士们跟前,两人一排站好,就要跳波洛涅兹舞了。

大家闪到一边,让出一条路来,皇上面带微笑,搭着女主人的手,没有合着音乐的节拍,走出了客厅的门。男主人和玛丽娅·安东诺芙娜·纳雷什金娜跟在他后面,公使、大臣、各兵种的将军们尾随其后,佩龙斯卡娅不停地说出他们的名字。一多半女士都有舞伴,他们一个个正去跳或者准备去跳波洛涅兹舞。娜塔莎觉得,她和母亲、索妮娅都被挤到墙边,仍然呆在未被邀请跳波洛涅兹舞的一小部分女士中间。她站在那儿,垂着一双纤细的胳膊,屏住呼吸,她那稍微隆起的胸脯均匀地起伏,一双亮闪闪、惊恐的眼睛注视着前方,她那表情似乎准备承受极度的欣喜或最大的痛苦。无论是皇上,还是佩龙斯卡娅指给她看的所有要人,她都不感兴趣,她只有一个念头:难道没有一个人来邀请我,难道我不能跳第一轮舞,难道所有这些男人都不会注意到我,他们现在好像没看见我,即使他们看我,他们的神态也仿佛在说:“啊!这不是她,用不着去看她。”不对,这不行!她想:“他们应当知道,我多想跳舞,我跳得多好,他们和我跳舞会多么快活。”

波洛涅兹舞曲演奏了很长时间,娜塔莎仿佛想起了什么,开始觉得伤感。她禁不住要哭。佩龙斯卡娅已离开了他们。伯爵正呆在大厅的另一头,伯爵夫人、索妮娅和她单独站在陌生的人群里,犹如置身于森林之中,没人对她们感兴趣,没人需要她们。安德烈公爵和一位女士从她们身边经过,显然没认出她们。美男子阿纳托利面带微笑,对他身旁的舞伴说着话,他瞟了娜塔莎一眼,那目光好像看着一堵墙似的。鲍里斯两次从她们身边经过,每次都要把脸转过去。贝尔格和妻子没跳舞,朝她们走来。

娜塔莎觉得一家人在舞会上团聚是件丢人的事,仿佛除了舞会之外,这家人就没别的地方可以谈话似的。薇拉跟她谈到自己穿的绿色连衣裙,娜塔莎不听她说话,也不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