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只要一和闺蜜许一心谈论起叶昊宁,肖颖最常用来形容他心情的一句话就是,神鬼莫测。
其实基本上只要他心情好,两个人的相处就会变得和谐很多。就连那一次最终导致她搬来B市工作的严重争执,说到底也是由他率先挑起来的。或者应该说,是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一个举动,便轻而易举地点燃了她的怒火。
而划火柴点引线的罪魁祸首,始终是他。
本来那段时间,两人的关系就已经处于紧张状态了,几乎有两三天都没有正经看过对方一眼,连说话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高兴了就回答一句,若是不高兴则直接视另一个人如空气。
也不知叶昊宁是怎么想的,反正肖颖觉得那种状态特别没劲,但一直想着母亲从小的教诲:好妻子要学会隐忍。……夫妻之间哪有不吵架的呢?可如果双方互不相让,最终谁也得不到好处,只可能一拍两散。
这话是新婚前夜母亲特意去她房里交待的,所以记得特别牢,可是偏偏本性不配合,那样沉闷的日子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于是便很有大吵一架的冲动。心想着,大概就像体内的炎症一样,以高烧的形式爆发出来了,反而消弥得也更快,总好过一直捂着,最终将病人拖个半死不活。
所以那晚面对叶昊宁一贯漠然的态度和语调,她终于迎来了一场大爆发,仿佛顺理成章一般,甚至还抱着乐观而天真的期待。
就有一点像过去和陈耀吵架,每每见她真的生气了,他就不再说话,只是任由她发一通脾气,然后笑眯眯地牵着她的手说:“我请你吃饭。”
那是她的死穴,因为吵完之后尤其觉得饿,仿佛打了场硬仗一般消耗体力,于是头昏脑涨地跟着他走,两人也就自然而然地和好了,第二天仍旧温言嘻笑,她挽着陈耀的手,还是那个最开心幸福的人。
所以她以为如今也会和那时一样,可是谁知结果却并不如预想中的那样令人满意,因为那个一向冷静自持的叶昊宁,那个过去无论怎样不愉快却连眼角都不会跳动一下的叶昊宁,也在那一刻突然失了控,连眼神都一并冷下去,大步走上前来,咬牙切齿一字一句地说:“肖颖,你不要太过份!”他的手就放在她的脖子上,她以为稍一用力自己就会被掐死。
偌大的卧室里,水晶器皿的碎屑铺了一地,满月的清辉恰好从窗边漏进来,像极了踩在夜色下的沙滩上,两人脚边仿佛到处都是银白色的光点在闪耀,又隐约泛着虚幻的五彩斑斓。
明明那样美,却又是那样的狼藉不堪。
她似乎被吓坏了,屋子里瞬间寂静下来,静得只能听见彼此粗重的喘气声。她呆呆地望向那双幽黯的深不见底的眼睛,双手撑住身后的电脑桌,微微颤抖。
可是最终她还是说:“……我要去B市工作。”因为梗着一口气,所以声音明显不稳。
颈处的修长手指再度微微一紧,她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颈后的肌肤隐隐生寒,却不再说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忽然觉得悲伤,又仿佛顿时醒悟。
原来一切早就不一样了,叶昊宁不是陈耀,她也不再是几年前那个可以恣意妄为的小丫头。原来还是母亲说得对,有些话一旦出了口,便再没有收回的可能。
那一刻,她觉得进退维谷,却又仿佛有一点释然的轻松。
好像终于理解到一场婚姻与普通爱情的区别,而自己一直没有做好准备,用了近两年的时间,似乎身份始终没有转变过来。
谁知回到公司没过两个小时,便再度看见叶昊宁,他穿着一身合体的商务正装,与她的大老板一道从走廊里经过,身后呼拥着一大帮人,其中除了她的同事之外,竟然还有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叶氏总裁助理和秘书。
原来他昨晚跟着来B市也并非完全的心血来潮,只不过时间上提前一些罢了。
肖颖当时正要去别的部门拿资料,见到这样热闹而隆重的场面,便立刻退到一侧礼貌地让出路来,目光却装作不经意般瞟过去。
走在最前面的那两个男人正自低声说着话,明明年龄相差了十几岁,但脸上的神情却十分相像,都有某种含蓄而内敛的自信,就连目光都同样坚定,在谈笑自若间仿佛熠熠生辉。
两人的气场交叠在一起非常强大,后面一干人等便全都成了配角。
肖颖却只是望向那张年轻英俊的脸,好像是头一次由衷地心生佩服,心想这人简直跟变色龙似的,明明这两日里一直难掩疲 惫倦怠,怎么此刻在人前却又能做到这样的神采飞扬?
一群人已经走到跟前,她轻轻点了点头,就看见叶昊宁突然调转目光望过来,在众目睽睽之下朝她微微一笑。
她还有点搞不清状况,自家老板就已经停下来问:“叶总,你们认识?”
叶昊宁嘴角犹自噙着淡笑,眼睛仍看向她:“上次贵公司的酒会……”话没说完,可是对方已经立刻记起来,“对啊,还是我介绍的,是不是?”
她只愣了一下,便立刻神态自若地回以微笑,说:“是的。”
结果等到快下班的时候,总裁亲自打来内线征求意见:“如果晚上没有约会的话,一起用餐如何?”
当然是陪那位贵客。她一边慢条斯礼地收拾东西,一边语气十分惋惜而歉然地说:“不好意思,我有约了。”
其实根本没有约会,许一心今晚临时要加班,所以上周预订的电影票算是白费了,不过之前倒是在电话里好心地提议:“你就和叶昊宁一起去嘛,正好是爱情电影,放映厅里乌漆抹黑的,到时想干啥干啥,多么有情调碍…”
“你当是偷情么?”她不留情面地抢白了一句,还是打算去环球影城享受独自一人的休闲时光。
走出写字楼的时候,恰好看见叶昊宁的商务用车从对面的马路上开过,挂C市的牌照,那样冷峻沉稳的黑,与他张扬拉风的私人轿跑车是截然相反的气质风格,
就如同他这个人,总有那么多面,虚虚实实,令人看不穿其本来面目。
因为是新上档的爱情大片,来的观众多半是年轻情侣,成双成对地捧着大桶爆米花落座。借着超大屏幕上散发出的荧光,可以隐约看见前排的一男一女正将头靠在一起窃窃私语,偶尔发出低低的笑声,因为怕吵着别人,那女孩索性将头埋得更低,几乎都要靠在男孩肩上,从背后看去,就仿佛一幅墨色的剪影,那光景十分甜蜜。
欧美片温馨浪漫,主角配角尽是金发的俊男美女,很是养眼,肖颖吃完了适才放进包里偷带进来的炸鸡块,擦了擦手便摸出手机来看时间,不知不觉电影过了大半,已经将近九点钟。
她想了一下,还是走出去拨了个电话,可是响了三四声无人接听,她迅速掐掉,换另一个号码。
这回对方倒是很快便接起来,并低声叫了句:“叶太太,你好。”
她说:“小王,你们吃完饭了吗?”
“是的,已经在回C市的路上。”
她沉默了一下,“叶昊宁呢?他是不是和你们在一起?我刚才打他电话没人接。”
“……叶总正在后座休息,”那头静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这会儿应该是睡着了,晚上喝了酒。”
“醉了?”
“嗯。主要是叶总最近的身体状况不大好,其实也没喝太多,但他中途出去吐了两次,最后还是我扶他上车的。”
肖颖心头莫名一紧,皱眉问:“现在没事了吧?有没有再吐?”想了想又说:“你们现在到哪儿了?这么晚开车不安全,要不你让司机调个头,在这边住一晚明天再走吧。”
“明早还有一个会议等着叶总主持,也是他吩咐连夜赶回去的。”小王似乎笑了笑,宽慰她:“放心吧,司机滴酒未沾,而且我让他开得很慢很平稳,一定保证平安到达。”
跟立军令状似的,肖颖终于还是轻笑了一下,又再交待了一句注意安全,这才挂断电话。
家里的床铺上似乎还残留着叶昊宁的气息,他的日常用品和换下来的衣物也没带走,肖颖回到家后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躺上床过好一会儿才睡着,可是半夜又迷迷糊糊醒过来,正好是凌晨三点,她调出通话记录拨出去,刚接通她便问:“你们到了吗?”因为刚醒的缘故,声音有几分沙哑,犹自带着朦胧的睡意,就像患了伤风的人在说话,有轻微的鼻音。
那边短暂的静默了一下,才应:“怎么还不睡?”
她一怔,下意识地将手机拿到面前,对着光眯起眼睛看了看,是小王的电话没错呀!
“……叶昊宁?”可是心情却好像突然放松下来,便懒散地打了个哈欠,故意有点轻蔑地说:“听说你吐得一蹋糊涂,醉得不省人事?”
“嗯。”想不到他竟然承认了,停了停又说:“下午刚和你们老板签成一笔合同,估计他觉得吃了亏,所以晚上拼了命地灌我。”声音倒是一贯的慵懒闲散,逻辑也很清晰,肖颖似乎都能够想像出此刻的画面,也许他正坐在车里一边和她打着电话一边闭目养神。
她只是问:“合同?你和我们公司有合作吗?”
“以前没有,但今后就有了。”他又说:“真奇怪,你好像从来不关心我工作上的事。”
“随便问问罢了。”她有点讪讪,终于回到正题:“你们下高速了么?”
“已经在市区了。”
“哦。”那就可以挂电话了,她想,虽然此刻突然没了睡意。
可是叶昊宁却低笑一声:“半夜打来就是为了关心这个?”
她无语,闭上眼睛好半晌,才不无隐忍地说:“叶大少爷,您睡了一路总算休息够了?怎么精神这么好,问这种无聊的问题!大半夜的,我困死了,挂了。”
“可以,你挂吧。”他的语调仿佛高高在上的古代君王,声音里仍带着意味不明的淡淡笑意,似乎心情真的很不错。
她再度无语,想摁结束通话的键,才仿佛突然想起来,犹豫了一下,又连名带姓地叫他:“叶昊宁。”
“嗯?”
她突然深吸了口气,“没事。”便二话不说挂了电话,将手机丢在一旁。
其实她想问的是,他们这样真的算是合好了么?怎么好像一夕之间从前的不愉快就通通忘掉了呢?
当然,还有那些开心的经历,却似乎在更早之前就已经被遗忘了。
一时睡不着,便索性躺在黑暗中回忆,其实在相识之初,两人的相处还是十分愉快的。
自从那次请叶昊宁在日本料理吃过一餐感谢饭之后,他便一连几个礼拜都没有再出现,而肖颖也几乎就要忘记这个人。
那段时间工作太忙,又恰好有旧同事调离原部门,于是原本由那位同事负责的事情便一下子全部压在她一个人的身上。
上级经理似乎对她颇为器重,和蔼地交待说:“……你来公司也有一段时间了吧,表现很不错,我看你平时也很勤奋好学,这次就是个学习的好机会。事情虽然多了点,可一旦理顺了其实也就没什么了。……你先试着做吧,有任何不懂的地方,可以向其他同事请教,我也已经交待下去了,他们会帮你的。”
她感到十分欣喜,因为终于机会接手更加专业性的工作,而非再像当初实习时那样,整天做着最枯燥无趣的事情。
所以她那一阵子简直干劲十足,整个人像打了亢奋剂,即使加班加点也毫无怨言。
同部门的张姐不无感慨:“到底年轻啊,身体底子好,精神也足,想当年我刚入行的时候,也像你这样拼命过。唉,不过现在不行了,坐久了腰酸背痛……”
肖颖笑眯眯地转头说:“什么想当年呀!张姐您现在不也一样年轻么,皮肤比我还光滑。”
一句话说得张姐心花怒放,拎着小皮包从她身边经过的时候特意捏捏她的脸,“嘴这么甜!我先下班了,你晚餐记得叫外卖上来啊,别学她们天天减肥,你现在已经够瘦的了。”
她仍是笑:“知道了。”
最近确实瘦了很多,有时照着镜子,肖颖还会产生一丝恍惚。这是自己么?大学时候的她明明下巴圆润,脸上还有着明显的婴儿肥。
过去她曾无数次为瘦不下去的脸蛋而苦恼,甚至真的动了减肥的念头,可是每天都被陈耀硬拖去食堂乖乖吃下二两饭。
仿佛为了安慰她,他总是轻轻捏她的脸,笑说:“这样子多好啊,气色健康得跟红苹果似的。”
她问:“瘦一点不是更好看么?你看那些女明星,下巴尖尖的,标准的瓜子脸,多上镜埃”
他说:“你又不需要拍电视。况且,现在那些多半都是假的,要不就是整了容,要不就是P过的。”
她还是不信,“也有天生丽质的好不好?!”反正就是苦恼,这样一张脸,越发显得自己孩子气。
陈耀最后实在没办法,只好说:“你这样在我看来最好了。”女生宿舍楼下,他扳住她的肩,一个字一个字说得极认真,她抬着脸,几乎都能看见他眼底自己小小的倒影。
“真的么?”
“真的。”
“可是脸上这么多肉,不是很丑么?”
“明明很漂亮。我从来没见过像你这样漂亮的女生。”
她看着他郑重严肃的表情,却在下一刻咯咯笑起来,得意得像只小狐狸。
陈耀微微一怔,随即板起脸佯怒:“好啊!你居然敢诱骗我说出这么肉麻恶心的话!”伸出手来就要呵她的痒。
那个时候宿舍楼下很空,几乎没有人经过。两排明亮的路灯延伸出去,她灵巧地躲开,体态优美活泼得如同矫健灵动的小鹿,乌黑的发尾在空中跳动,她肆无忌惮地笑:“谁让你平时都不肯说。……”
最终还是被他捉住,牢牢圈在怀里,她突然安静下来,静静地喘着气,两人靠得那样近,双手抵在他的身上,甚至可以感受到他胸膛里强而有力的心跳声。
他低下头来久久地吻她,薄荷的清爽气息一阵又一阵地袭过来,她却觉得头晕,因为呼吸困难,心跳得又快,好半天才听见他含糊地低声说:“唔,你确实是最美的……”
可是没想到,毕业之后不到一年的时间,她竟然真的彻底褪去了婴儿肥,如今下巴削尖得真像她曾经羡慕过的女明星们。
肖颖对着镜子不免有点唏嘘,那些往事一旦缠绕上来便仿佛无休无止,摆脱起来十分艰难。
偌大的公司只剩下她一个人,外头是全开放的办公区,只有低矮的廊灯亮着,发出幽白的微光,有点诡异的静谧。
这栋大厦的物业有严格规定,正常工作以外的时间,洗手间的大灯便会被中控灭掉,所以平时若是加班加得晚了,女同事们去厕所的时候总会邀上几个同伴。
如今却只剩下肖颖一人,她实在万不得已了才战战兢兢地跑出去,长长的走道,一路上消防盒的镜面映出一个披头散发的年轻女人仓促的身影,其实是自己的影子,她却更加害怕,过去看的那些惊悚片恐怖片通通涌上脑海。
所以,叶昊宁的电话可以说是非常的及时。
铃音在空旷而寂静的空间里回荡,肖颖接起来的时候还在喘气,那边似乎愣了一下,才问:“不好意思,打扰你了吗?”语调里仿佛还带着可疑的笑意。
她却还未从自己惊吓自己的状态中定过神来,听他这样一问,回答得倒也很老实:“没有。”然后才想起来,“请问您是哪位?”声音有一点熟,那样漫不经心的调腔,她皱着眉努力回忆。
对方在下一刻便说:“我是叶昊宁。”
肖颖不知道他是如何弄到她的手机号码的,不过十分钟之后在公司楼下见面的时候,却也不太吃惊。只是笑着问:“酒后驾车,警察叔叔没抓你?”
叶昊宁正倚在车门边吸烟,白色衬衣的袖子半卷到手臂上,从淡白色的烟雾后面微眯了眼睛看她,唇边似乎含着一丝笑意,但看不真切,他仿佛随口反问:“刚才在干嘛呢?喘成那样。”
哪里好意思说?于是也随口糊弄他:“做运动。”
谁知他却在下一秒真的笑出声来。
他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眉目清俊舒展,狭长的眼角边似乎还有极淡的笑纹,眸中却是寒星点点,深邃异常。或许是喝了酒的缘故,便越发显得面含春色眼含情。
后来成为叶昊宁FANS的许一心说:“你老公不管是微笑还是大笑,或者似笑非笑,都十分桃花啊!”语气那样陶醉,甚至都名词当作形容词用了,不愧是外貌协会的永久会员。不过肖颖对此不但不能反驳,甚至也很认同。
可她当时却只是一愣,不明所以:“笑什么?”
叶昊宁仿佛忍俊不禁,好半天才收住笑容摇摇头,掐灭了烟打开车门,说:“请你吃宵夜。”
怎么又是吃?
可是她是真的饿了,便大方地坐进去,也只当他是一时的心血来潮。
那天去哪里吃,又吃了些什么,肖颖好像已经忘记了。因为自从那次之后,他便会常常约她出去,内容都差不多,无非不过吃喝玩乐,有时还是和一大帮朋友约在一起,场面十分热闹。因为节目重复,甚至有一段时间连记忆都仿佛在不断地重合着。
可是她却由衷地觉得快乐。
叶昊宁显然是这方面的高手,就如同武侠小说里的绝世高人一样,不玩复杂多变的招式,心思也并不故作花俏,却永远能用看似最平常的功夫制敌取胜,又似乎有着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所以连最简单普通的请客吃饭都变成了有趣的事情。
并不令人感到厌烦,甚至开始慢慢变得习惯。
后来只要他有空的时候,便会先打一通电话,然后亲自开车来接,两人去外面消磨掉几小时的休闲时光。
有几次他心情明显不好,见了面话也不多,似乎常常不自觉地凝眉想着心事。或者是工作上的事,又或许是别的什么。她便也很聪明地闭上嘴巴保持安静,直到他回过神来发觉异样,奇怪地转过头来看她,问:“怎么了?”
她才笑起来,语调轻松:“应该是我问你才对吧。”
他跟着挑起唇角,眉间恢复一派云淡风轻,半真半假地夸奖:“看不出来你还真懂事。”
“哈!”她假笑一声,“谢谢。我一向如此。”
然后气氛重新活跃。
即使叶昊宁从没明确表示过,但是肖颖并不迟钝,时间长了,也渐渐领会到他的意思。可有时又不免怀疑,他身边可供选择的女性朋友一定多如过江之鲫,为什么偏偏就会是她呢?
其实因为二人交往密切,就连身边人都有所察觉。某天,平时一位关系很要好的同事神秘兮兮地凑过来问:“听说你交男朋友了?”
她微微一怔,只是否认:“没有埃听谁说的?”
“很多人都看见过。好几次开车在楼下等你的,那是荣天的总裁叶昊宁吧?”
她这才醒悟,原来他们的关系在外人眼中已经亲密如斯。
同事却以为她懵懂不知,兀自摇头咬着牙抽气说:“你看上去挺机灵的呀,怎么在这方面又这么迟钝?叶昊宁是什么人,他会闲着没事干甘愿为一个不相干的女人当车夫?”
这话说得十分有道理,也更加坚定了她避开他的念头,于是再见面的时候,她思前想后,终于还是开口:“我们最近交往得会不会太频繁了一点?这样不太好,我同事都误会了。”很小心的措词,生怕给对方难堪或是让自己尴尬。
叶昊宁多么聪明的一个人,听了之后却只是不甚在意地微微扬眉,反问:“这与别人有什么关系?”
她抿着唇看他,唇色有一点发白。
他又说:“我确实是在追求你。如果你愿意,那么从现在开始就做我的女朋友;可是如果不愿意,我当然也不会勉强你,以后大家还是朋友。”语调竟是难得的正经。
他坐在她对面,隔着一张低矮的咖啡桌,桌上的一点烛火飘在水面上幽幽晃动,仿佛映进他的眼里。那样一双漆黑的眼睛,在很深很深的地方似乎有两簇橙黄的火苗在隐隐跳动。
他极有耐心地等她回答,修长的手指十分安静地置于桌沿,甚至连动都不曾动一下,可是最终她还是动了动泛白的嘴唇,声音有点飘,又仿佛干涩低哑,连自己都听得不甚分明:“对不起。”她深深吸了口气,说:“对不起,我不能答应。”
多么的高姿态。面对着叶昊宁,她如此回答便犹如一个高高在上的施予者,正高傲地宣布着一个与他命运有关的决定。
她都觉得自己可笑,可是他却仿佛不在意,一点都不在意,只是淡淡地说:“没关系。”
后来肖颖回到家,连衣服都没换便坐在电脑前,打开网页,输入地址。
那一串英文字母太过熟悉,其实藏夹里也有,但她不愿意,她只是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输进去,然后按下回车键。
弹出来的博客页面是深蓝色的,以某处著名的雪山作为背景,所以顶部有一片耀眼明亮的白雪,仿佛飘浮在半空中的云。
博客的名字是,“走过的路,行过的桥”,用的是十分周正的黑色楷体。
她拖动鼠标,慢慢往下翻,有文字,有照片,记录着主人的游历和心情,甚至还有一些日常生活的小事。
屋里没有开灯,只有电脑屏幕的荧光毫无顾忌地扑打在脸上,她觉得刺眼,所以眯起眼睛,可却还是感到痛。似乎正有某种刺痛,渐渐从眼睛一直传到身体里,并沿着四肢百骸一直通向心脏,击得她微微发昏。
隔着重洋,她终究只能用这种方式去触摸他的生活。
他,陈耀,那个白衣胜雪的俊朗男人,现在真的应该已经走过许多地方的路,行过许多地方的桥了吧,那么,他有没有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他有没有爱过她?
虽说以后还是普通朋友,但自从那天过后,肖颖就没有再见过叶昊宁。他好像又成了大忙人,凭空消失了,而她则回归原来平静而平凡的生活,仿佛从没认识过他。
其实并非完全没有想念,可是有时候不经意地想起来,她才发现自己明明对他的神态和习惯已经如此熟悉,却不知为何总会突然忘记他的脸,任凭苦思冥想,仍旧记不起他的长相。
倒是叶昊宁的几个朋友,肖颖曾分别在不同场合撞见过。
有一回是商务宴席,刚出酒店恰好看见张斌迎面走过来,一身休闲西装风流倜傥的样子,见到她微微一讶,随即扬手打招呼:“嘿!好久不见。”
是挺久了,大概三四个月。
客人们喝得步伐不稳满脸通红,已经由经理陪着率先走向停车场,她站定步子微笑。
张斌像是不清楚她与叶昊宁之间的事,只是说:“最近都在忙什么呢?跟那些人应酬有什么意思?有空倒不如跟着我们,大家一块儿开车出去玩。”
她愁眉苦脸:“我一个小打工的,没钱又没闲,老板有令哪敢不从。你当我真爱出来应酬似的。”
他哈哈大笑:“做老板也未必好吧。你看像叶昊宁那样,这几个月一直在出差,忙得四脚朝天的,其他的事什么也顾不上。”他突然凑近一些,眨眨眼睛冲她笑:“你说对吧?”
他竟然以为她会有怨言?肖颖简直哭笑不得,却又想起刚才那个形容词,忍了又忍,终于还是笑出声来。
“你这人可真奇怪。开心什么?”
“四脚朝天。”她肩膀微颤,眼睛里都是闪亮的笑意,“我觉得不太可能吧,像他那样的人。”都怪过去动画看得太多,导致想像力丰富。她不禁想,像叶昊宁那样优雅的人,配上这四个字,该是多么恶搞可笑。
张斌说:“我可没夸张。你是没见过,他工作起来那真是不要命,小半个月前还在上海累到胃出血挂吊瓶呢。”
她一惊,连忙问:“这么严重?”
“可不是!”他看了看手表,“哎,下周二我生日,要不你也来参加吧。老地方,晚上七点。我现在有事,先走了埃”
肖颖愣在原地,轻轻咬着唇,其实还有好多话没问呢,结果这人就这么潇洒地挥挥走匆匆走掉了。
其实后来她犹豫过要不要打个电话问候一下,可最终还是作罢,因为听张斌的语气,应该没什么事。
结果到了星期二晚上,她以为叶昊宁还在外地出差,谁知他却比她还早抵达酒店的包厢。
那晚参加生日宴的人基本都是熟面孔,属于小范围聚会,人不多,但酒喝掉不少,最后还有人提议要去KTV继续喝。
一群人在酒店外等司机开车来,肖颖说:“我就不去了,明天还要早起。”
寿星公已经喝得有七八分醉,见她这样,于是当众连名带姓地叫:“叶昊宁,你说说,哥们儿生日,她这样扫兴怎么行!”
一时间众人纷纷应和,肖颖却只能尴尬地笑,明明是她扫兴,关叶昊宁什么事?!倒像是他管教无方似的。
站在一旁的那人垂眸瞥她一眼,掐了烟淡淡地说:“你们玩你们的去,我们得先走了。我这一趟回来也待不了几天,下次再一起出来聚聚。”说着修长的手臂一伸,轻轻揽住她的肩。
肖颖不由得一僵,却见他整个人都贴到近前,微微俯首在耳边低语:“想走的话就配合一下。嗯?”声音极轻,语气慵懒,呼吸里还有明显的酒气,尽数喷在她的颈边,如同无数片羽毛刷过,轻痒难耐。
这摆明就是变相的威胁嘛。她咬咬牙,却还是仰面朝他微微一笑:“嗯。”
最后张斌到底还是同意放他们离开,临了不忘暧昧地笑笑,口齿不清地说:“珍惜……短暂的好时光啊,拜拜。”
她狐疑,不解地回头看了看,却似乎听见叶昊宁在旁边低笑了一声,然后便这样被他拥着,一直走到车里。
原来今天并不是他开车,两人一同坐进后座,司机已经将隔板升起来。
她问:“刚才张斌为什么要那样说?”总觉得怪怪的,可又说不上原因。
“因为他善解人意。”叶昊宁靠在一旁闭目养神,声音很低。
她又借着路边的灯光打量了他一会儿,有点迟疑:“听说,你前阵子住院了?”
他过了一下才微微睁开眼睛睨她,“是又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她脸色严肃:“那就要多注意休息,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停了停,又说:“还有,不是胃出血吗?晚上本来不应该喝酒的,更不应该喝那么多。”
他却不说话,只是侧过头看她,脸上的神情似乎仍是闲散的,可是眼睛里有深深浅浅的光,仿佛在缓慢地流动。
她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半晌之后终于忍不住,语气伪恶地开口:“干嘛?我脸上长花了?”其实从小就这样,只要是紧张尴尬的时候,便会越发的张牙舞爪。
谁知他却一言不发,只是忽然将头低了下来,恰好枕在她的肩上,同时迅速伸手按住她的手臂:“别动……”声音仿佛低弱,“让我靠一会儿,累。”
她心中蓦地莫名一紧,僵着身子便真的一时没有动弹。
因为挨在一起,那样近,所以仿佛真能感受到他的呼吸,轻浅而微微急促。她不自觉地低声问:“哪里不舒服吗?”
“头晕。”
“是喝了酒的缘故?”
“唔……”应得越发含糊。
他的手还握着她的手臂,她这才发现他的掌心温度异常低凉,于是完全打消了挣脱的念头,就这样任由他一直靠着。
车内如此静谧,窗外的夜景匀速向后倒退,高楼大厦,过往行人,以及路边仿佛连成一线的光河。
肖颖忽然有一种错觉,仿佛时间也就这样在眼前刷刷地流走了,一同带走的,还有那些曾经以为美好的东西,和那些忘不了的记忆。它们通通都被留在了身后,想要寻找,就只能不断地回过头,可终究却还是免不了渐行渐远。
又或许有一天,就连回望的目光都无法再追及。
好一会儿,就在她以为叶昊宁已经睡着了的时候,却听见颈边再度传来低低的声音:“还是不是朋友啊?明知我生病住院了,怎么也不打个电话慰问一下。”
她一时语塞,半天才辩解:“我知道的时候你都已经好了。再说,打不打电话也没什么区别,我又不是医生。”
因为有轻微的温热气息突然拂过颈侧,所以她知道他在无声低笑,果真很快便听见他说:“第一次发现你居然这样薄情。”似乎感慨,又似乎只是调侃,然后又接着说:“打与不打,差别大着呢。如果你稍微关心一下,说不定我好得更快。”
她几乎语塞,半晌才叹气:“这个假设不成立。刚才说过了,我知道的时候你早就出院了。”
“那就是心意问题。”
她终于狠狠吸了口气:“你不是头晕么,怎么还这么多话?装的吧,又想耍我,快起来!”
他却一动不动,只是继续低低地说,“……没耍你,真晕得厉害。我先睡会儿,到了叫我。”临睡前还不忘吩咐:“别乱动,现在这个姿势正好……”
也许真是笃定了她的善良,所以才会这样坦然地欺压她。肖颖简直无语气结,如今自己的肩膀倒真成了他的枕头,偏偏她确实不敢乱动,后来甚至还悄悄地把手机调成了静音。
叶昊宁似乎真的睡熟了,一路上再无声息。
直到车子在楼下停稳,肖颖犹豫了一下,才轻轻拍他:“起来吧,我该上去了。”
他皱了皱眉,低低“嗯”了一声,可接下来却没任何动静,仍旧安稳地枕在她的肩头。
她几乎哭笑不得:“叶大少爷,我的人道主义关怀已经发挥到极致了,您还想怎么样?”
“你用什么香水?”
“什么?”
“我问,你用什么牌子的香水……”他停了停,几乎是在用气说话:“很香。”
她却听清了,霎时耳边又似乎有嗡嗡声,仿佛血液都突然逆流,两侧脸颊莫名一热。明明这一路上都好好的,怎么这人只说了两句话便能将气氛搞得这样暧昧?
也顾不上别的,她猛地伸手推开他,带着点手忙脚乱。
叶昊宁撑住座椅低着头哼了声,缓了好半天才止住眩晕,慢慢侧过头看她,唇边含了丝苦笑道:“你怎么这么野蛮?”借着外面的灯光,一张脸面色煞白,额间隐约冷汗涔涔。
原来竟是真的不舒服。
她陡然一惊,开了一半的车门又关回来,只是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扶住他,忙说:“对不起。”神色十足懊恼,犹如犯了错后心虚的小孩子。怪只怪他之前总是一副没正经的样子,难免让人心中起疑。
他却不说话,只是一把捉住那只正要探上来试他额前温度的手。
那只手纤细柔软,握在掌中仿佛柔若无骨,叶昊宁一时呆了呆,直到感觉到对方的挣扎,他才又微微用力,手指一紧。
“……想要怎么弥补过错?”他似真非真地问。因为离得太近,那漆黑如墨的眼底显得异常深远,仿佛能将人都吸进去。
她避不开,心里突然如震弦般微微颤动,只好强自笑道:“你晕糊涂了吧?这能怎么弥补……”只是话音未落,他温暖的唇便已经落在她的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