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重楼暮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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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初闻

梳翠是除了她的侍女外唯一常到她的小楼上来看她的人。

说来有趣儿,昭儿的后窗下是一个小水潭,竟也长着几支娇荷,形成了别样的美丽境地。昭儿难得闲暇的时候,便常在门前捡了石子,再跑上楼来,从后窗上将石子一颗颗掷出去落进水潭中,不过是为了听听那清脆的水响,或是看看溅起的水花在阳光下亮晶晶的反光。

有一回,水花溅起来,正巧惊了路过的梳翠。不知道她是出于礼仪,还是真的想解闷,竟上来跟昭儿说了两句话。这一来,便相熟了。

梳翠时常说起绛嫣,绛嫣是翠茗阁的头牌,是温妈妈的摇钱树和心头肉。梳翠说,在这里的女子,若是能混到绛嫣那份上,便是最好的了。

后来还教昭儿怎么讨温妈妈的喜欢,说最重要的就是听话。若不然,温妈妈折磨人的法子多着呢。

这话昭儿是相信的。

后园的好几间暗房,离昭儿的阁楼不远。刚被买进来的女子,常被几个龟奴拖拽进去,哭闹声蔓延了一路。昭儿有时会躲在自己的房门前悄悄地看,不能被温妈妈发现。那样必定会招来她的喝斥。有一回,就被她瞧见了,她朝着昭儿怒骂:“小贱蹄子!还不进去,看什么!你也想变得这般叫我费心不成!”

可是进去又能怎样,还是能听见。那姑娘被弄进去后,哭声越发惨厉地如同野鬼一般。夹杂着温妈妈阴阳怪调或是狠戾怒骂的话语,直直地冲进她的耳中。

她缩在房间角落里静静地听,连大气都不敢喘。她甚至希望她们能屈从,屈从了,至少不会再有这么恐怖的声音。

然而从还是不从,都注定逃脱不了不堪的后果。来到这里,就没有了选择的权利。

梳翠有时也会讲起一些不堪,但是说得很少,一则是因为不想叫昭儿听着难受,再者她自己说起来心里也定然是不好受的。

梳翠说:“在这种地方,谁银子多谁就是天。他们作践起人来,从不把你当个人。平日里想不出的花样招数,到了你这里都能想出来,变着方儿的折腾你。

这还好,最怕的就是遇到阉宦,那些个人犯了罪过受了这样的刑,心里整日憋着邪火儿,攀附了权贵得了银两,便砸在这里,偏又没了那玩意儿做不成事,便如猫耍耗子般耍弄你。我们有个姐姐,活活一头撞死在床棱上,那血流得锦褥被浸透了好几层。可最后还得要温妈妈去跟那人赔不是,这是为何?还不是因为人家花了银子,却没落个痛快,还见了血受了惊吓。

我们这样的人撞死了,不过是草草拖到城外埋了。倒是那人,白白得了好些赔罪的钱两。说起来真真叫人恨得牙痒痒。”

最后她又叹了口气道:“虽说混到绛嫣的份上好,可是好又好到怎样境地去。”

夜深人静的时候,昭儿会对着夜色想起琼州。淡烟流水,诗情画意,却埋葬了母亲所有对幸福的幻想的地方。想着想着,就会真的看见那隔着一株桃花树分葬的两座怨坟浮现在眼前。还有祖母日渐下世光景的容颜及浑浊双眸里终日的无奈。

记得祖母离开的时候,她还曾想问什么时候会来赎她出去,却没有问出口。这个问题她以后都不会再想了。祖母是不会来找她了。她甚至都不知道,卖自己的那些钱,是不是可以供养祖母的余生。如果,那些铜子都花完了,祖母怎么办。

“梳翠,”她问,“你就没有想过有一天被赎出去?”

梳翠怔了一下,却笑说:“谁愿意当真买我们这些人。再者赎出去未必好。听说,温妈妈便曾从过良。可是,却在家中被人笑话,就连家中的下等仆妇都不拿她作回事,她气不过,便又回来。你瞧她现在,穿金戴银的,日子多自在。”

见昭儿沉默,她便又说:“你从今还是莫要做这白日梦了。你瞧瞧温妈妈在你身上花这多心血,即便有恩客有意赎你,怕是也会被赎金吓跑了去。”

“妈妈买我的时候,并未给我祖母多少钱财。”她说,“待我日后攒足了,都还她就是。”

梳翠笑得越发厉害了,“你以为就那些?”这话问得她愣住。

“将你养成花出去的本钱,恩客们为了你扔进来的金山银山,这些个可都是要算进来的。你说的那几吊钱连你的一根头发都弄不出去!”

恩客。

她的手不禁抖了一下。

她在这里,最不敢想的就是将来。可是,日月不停地更替,将来总会到来。她总会长到那个令温妈妈期盼了很久的年龄。她会被带出去,见自己的第一位客人。

她每次想到这里,就会不停地安慰自己。不会的,还有很多时日,总会有办法的。尽管,现在还没有想出来。

然而,她没有料到的是,这平静的生活竟会忽然起了波澜。

永乾二十二年,又是暮春,郦阳城忽然炸开了一个消息,远征在外的陆靖勋将军班师回朝,不日就要入城了。

温妈妈的心绪大好,竟与梳翠一同过来跟她闲话。讲起那位将军,更是绘声绘色,连眼角的鱼尾纹都似舒展了几分。

“这陆靖勋领兵打仗,素来被他那些个幕僚传言一个‘狠’字。我大梁在中原能有今日之声势,多半还不是陆将军的功劳。这些年,平叛敌寇,辟土开疆,大大小小多少捷报……”

昭儿有些惊奇温妈妈的见识,但毕竟对此事无多大兴致,便坐在一旁沉默着并不插言。

倒是梳翠跟温妈妈说得甚欢。

回朝的大军是五月初六抵达郦阳的。前一日入夜,帝都郦阳便已张灯结彩,一派繁华景象,整座帝都都在以异常艳丽的姿态恭迎战功赫赫的大将军入城。

翌日未及卯时,长街上便已经陆陆续续传来开门户的声响,家家门前均插挂红黄锻旗,待太阳渐渐升起,随风摇动,熠熠生辉,绵延交错。

这一切昭儿是不能亲见的,但也曾认真想象过那璀璨的盛景。

巳时末,长街中涌入兵卒无数,禁行清道,城门号角齐响,鼓声大振。那巨大的声响传进昭儿的房间,彼时她正在与师傅学舞,难免有些心不在焉。错了好几回舞步,每每跳错,那教舞师傅手里的竹蘖便会毫不客气地抽在腿上,打得人生疼。

梳翠不知从哪里又听得了消息,说大王这次亲自为陆靖勋接风洗尘,并封其为大司马大将军,赏食邑财帛万千。

梳翠还跟她说:“陆将军还未及而立,便立下这等功勋,人们都说,他将来必定是大王倚重的国之栋梁。”

温妈妈脸上的喜色也越发耀眼了,因五月初十晚,大将军在府上做东设宴,点了翠茗阁的十位上等的姑娘赴宴助兴。

原本,这一切都与她并没有关系。

可是温妈妈竟忽然冒出一句:“到时昭儿也跟去,就随在绛嫣的身边儿吧。”

她一惊,还未及反应过来,听见温妈妈又说:“这回宴请,一来是为大将军奏凯而归。二来,这五月初十,可是大将军的生辰。那些个幕僚少不得前来恭贺,场面必是极大。昭儿去见识一番也好,练练胆量。”

她背后一阵发寒:“谁的生辰?”

温妈妈转脸看她,似乎有些惊讶于她忽然的紧张:“大将军的生辰啊。怎么了?”

她交握的双手顿时拧在一起。

五月初十,大将军的生辰。

亦是……母亲的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