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重楼暮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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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赴宴

在记忆中,这一日似乎与一年中的其他日子没有什么不同。母亲依旧是那样一副无所期盼的神色,目光黯淡地做着自己手中的事情。而父亲,也和往常一样,要么喝醉了回家,要么根本就不回家。

不过在父亲去世以后,母亲断断续续跟昭儿讲起和父亲曾经的往事。她说在很久以前,每到生辰的时候,父亲会带她去市肆中,买各种各样她喜欢的东西。比如镯子,簪子,或是耳珰。他之所以要将她带去自己挑,是因为他总是认为自己猜不中母亲最想要什么。

然而,这个一直都那么寻常不过的日子,在母亲去世四年以后,竟第一次这样沉重的压在她的心上。

琼州,还有遗落在琼州的那个家,记忆中的两座怨坟,桃花坡清凉的花色,以及祖母萧条的神情,还有……五月初十,忽然间全部都混杂在一起,被翠茗阁的午夜笙歌翻搅的令她彻夜难眠。她抱膝坐在窗前,恍若觉得自己是在想谁。那么强烈的却又没有方向的想念,是父亲,还是母亲,抑或是祖母,又好像谁都没有想,她只是想起了那个叫琼州的地方……

笙箫渐止,人声渐息,夜色也渐渐地淡了。

她顺着软枕滑进被子。

这日教舞的师傅竟然没有来,她昏昏沉沉睡到半上午,却被敲门声吵醒,还未及应声,那婆子已经推门进来了,说是温妈妈叫她过去。

原本以为是起晚了要过去挨骂了,慌慌张张地梳洗了过去。谁知温妈妈半句责备也没有,只是直接叫她将桌案上的裙裳一一试穿过。她不敢多问,只照做了。单单试衣就是试了近半个时辰。温妈妈左比右看,最后为她选了一件极为庄重华贵的梅色曲裾深衣,腰间又系了宫绦美玉。上身之后贵气中不乏淡雅,竟像是官宦家的千金。

接着又亲自为她描眉梳妆,将她的头发堆叠成一朵云髻,向一边斜去。

但是温妈妈手劲儿很大,昭儿被扯拽得眼泪在眼眶中一圈一圈地转。温妈妈并不理,只是叫她不许哭,担心会花了自己精心为她描绘的妆容。若真这样温妈妈定是要发脾气,她只好忍着。

温妈妈从镜中瞅了她一眼,不温不火地警告:“待到了将军府后,你便不能是这副神情,像是有刀架着你去刑场似的。”顿了顿又淡笑,“虽说,此次不见得就会叫你上台面,可大将军你总是要见一见的。你这副脸色,连我都不愿看,更何况是他们那些男人。从疆场回来的人,九死一生,如今回到这安生地,自然是要图个热闹喜庆的,若是你非但没叫人欢喜,反倒给大将军添了堵,到时别说你,就是我,都替你担待不起。”说到这里见她没有应声,便抬脚踢了踢凳子腿儿:“可记下了!”

“嗯,都记下了。”她应了一声。

话到此,门忽地被推开,是绛嫣进来了。手中托着一只瓷碗,不知里面盛的是什么好东西。她还懒散着头发,身上的衣衫随意拖沓着,并未打理齐整,倒是将她衬出一股别样的风情来。在这里,也就只有绛嫣,这阵子竟还敢这副模样到处闲逛。绛嫣的常客皆是郦阳城身价极高的人,于是她便也尊贵了不少。弹琴唱曲儿及款客奉宾皆有时有点儿,手中没有千八百银子是不得见她的。

她捏着一只银簪子插了酸梅上前往温妈妈口中填。温妈妈酸的眼睛都睁不开了,却还不忘嘱咐几句:“到了时辰,会有马车来接的,你叫那几个都用过晚膳再去,莫要忘了备下醒酒药。”

“醒酒药我是不用的,妈妈几时见我被灌醉过。”绛嫣边说边瞧了瞧昭儿,昭儿虽没跟她说过几句话。但她倒不生疏,竟直接插了梅子往昭儿口边送,被温妈妈挡了开去。

“你还记着我的话,若是大将军问起,你只管说她是才买进来的,还未被沾染过,年少不经事。莫要过多夸赞……”

温妈妈的话刚说到一半,绛嫣就不耐烦起来,“从昨日起,妈妈就一直念叨了,耳朵快要磨出了茧子,再说,反倒说的我忘记了。”

温妈妈不理,没接她的话,又低下头来从镜子里看着昭儿嘱咐:“说你才到这里,但倘若大将军非要你弹个曲儿献只舞什么的,你别扭扭捏捏,也不可出差错。若是还有别个事,你也要仔细应承着,不许哭闹,丢了我这张老脸。”

昭儿闷闷的,并没有应声,温妈妈也不再搭理,房间里顿时寂静,只有绛嫣在一旁冷眼瞧着,口中嚼着乌红的酸梅,并发出几声嗤嗤的低笑。

一场如刑罚般的折磨好容易结束,又为她插戴了上好的钿钗,这下子她只感到脑袋又重了好多。不过好歹总算是完事,温妈妈朝后退了一步打量打量,上前拍拍她的脸,“多好的胚子,还总说不愿意去,你若是当真被将军看中,不知要少受多少苦来!真真傻子!”

她确是不愿意去,她不想见到陆靖勋将军。那日得知温妈妈要她随绛嫣赴宴,她不知求了温妈妈多久。甚至守在门边苦苦相央,可是温妈妈却心意已定,怎么也不肯应她。后来梳翠硬将她拽走,附在她耳边说,若是再这样,温妈妈便要生气了。

她失了魂一般坐着,温妈妈碰碰她,又将桌案上的镜子朝着她挪了挪,“自己看看,多好看的一张脸。”

她下意识地朝着镜子中望去,心上却像是被什么重击了一下,恍若看见了母亲。

父亲将弟弟卖掉以后,母亲忽地平静了,那段时日,她时常在窗前装扮自己。她疯了似的精心描着自己的眉眼,然后换上从没见她穿过的好看衣裙,很温和地笑着告诉昭儿,这是她初来琼州时的样子。她从尚书府逃出来的时候,通身是多么美好。

母亲那反常的笑容令人感到恐惧,但昭儿还是禁不住好奇去摩挲她的袖口,那衣料滑软细腻的叫她想起弟弟粉嫩嫩的脸颊。母亲说,那是她生辰的时候,她的祖母送给她的。说到此处,目光忽地就深长起来,好像够到了流逝已久的岁月,好像她又一次看到曾经在尚书府过生辰时的情景。

而此刻,母亲竟似就在镜中那样细心地端详着她,似乎在审视着,自己的这个女儿是否可以在她辞世许多年后的又一个五月初十,替她弥补深埋心底那一段难以触碰的愧疚与悔过……

昭儿盯着镜子时的神态一定也惊到了温妈妈,在旁边忽地碰了她一下,“怎么了昭儿,傻了不成?”

昭儿猛地回过神来,未及答话,倒是绛嫣先开了口:“是傻了,认不出自己来了。”

门外传来一串脚步,夹杂着姐姐们的话语声,混在一起,听不出说的什么。

“温妈妈,温妈妈!”她们在外面叫着。

温妈妈方才答应一声,门就已经被推开,呼啦啦全涌了进来,房间里忽地就热闹了。

梳翠一眼便看见了昭儿,作惊奇状地大叫:“哎哟,我们的昭儿妹妹差点就叫人认不出了呢!”

众人顿时围上来,在耳边叽叽喳喳个不停。

她不过是翠茗阁中还未见过世面的无闻女子,此次不过是照温妈妈说的随绛嫣去将军府中长长胆识,可竟给她这样夺目的装扮。她总是觉得哪里不对。

……

日渐西垂,好些精巧的朱轮马车停在翠茗阁的正门外。

几位姐姐各个装扮的娇丽异常。温妈妈更是喜上眉梢,嘱咐这个,交代那个,还从未见过她这么高兴。最后还不忘了交代绛嫣好生照顾昭儿。

昭儿不明白,自己是随从在绛嫣身边的,如何还要叫绛嫣照顾。况且这绛嫣是翠茗阁的红人,最得宠的一个。昭儿悄悄地瞅了瞅绛嫣的神色,还好,她脸上似乎并没有不高兴。只是像有些不耐烦似的冲温妈妈撒娇,“知晓了,知晓了,妈妈只管放心便是!”说罢便携了昭儿的手上车。

车轮转动起来,温妈妈的笑语落在渐行渐远的马车后,最终消失……

她捏着衣襟坐在绛嫣的身边,一句话也不说。镶边上的翡翠珠子硌得掌心微微发疼。

马车轮碾在郦阳城的青石板上,吱吱呀呀地响,似是碾在心上一般叫人难受,她越发感到头疼了。

正出神,忽听绛嫣自言自语地冒出一句,“将军府的夜宴,又是大将军的生辰,点的都是翠茗阁的姑娘,这一来,温妈妈的脸上又被贴了多少金呢。”

她依旧沉默,绛嫣终于忍不住问:“你为何总不说话?”

“嗯?”昭儿茫然地抬起头,随即又摇摇头,“不知道说什么。”

“你不想去?”

“嗯。”她点点头,“求了妈妈好几回了,她偏要我来。”

“为何不想去?”

“我……”昭儿支支吾吾地不知道该怎么说。

绛嫣笑起来,“其实也没什么,既然能点了我们去,自然不是什么正经场面。不过是私宴罢了,尽是大将军的亲信,言行也不会过于拘束,况且妈妈千叮咛万嘱咐了,说叫我照应着你。你不必紧张。”

“谢姐姐了。”她说。

绛嫣淡笑:“我曾经也和你一样呢。”

她不再说话,其实她害怕的,并不是绛嫣说的那些。

“你猜……”绛嫣犹疑了片刻,才继续问道,“你猜温妈妈为何非要叫你来?”

话音落,昭儿心里凭空生出一股凉气,“她不是说要叫我来见见世面,以免我日后……”

这话还没说完,绛嫣便轻笑起来,唇角似乎衔着一抹嘲讽,“你可知就你平日里的吃穿用度,将来你就是翠茗阁的顶梁。她关了你四年,待日后要领你见世面时,那些个人若是想看看你的脸,摸一摸你的手,都要赔掉千金才行。哪能随意就领你出来。”

昭儿望着她,等着她继续往下说。

于是她忽然就神秘起来,连说话的声音都低了,仿佛真的有人在外面偷听她们说话似的,“昭儿,你可曾听人说过,你长得极其像一个人?”

昭儿的心猛地一缩,手中的衣襟被拧成一团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