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重楼暮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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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夜归

他说这话的声音并不大,可听起来突兀而清晰。徐恒他们应该都听见了,还好又被魏辽的劝酒声遮盖过去。

她不再吱声,心里有些沮丧。如果自己不来,恐怕他火气还可消一些。其实,她过来并不是非要跟他说什么,只是想叫自己安心,她都不知道自己到底不安些什么。

本来还在担心着方才徐恒的那些行举。可是徐恒倒没有顾虑,只是一味痛饮,没多久就醉了。喝醉了的徐恒,倒忽然像是忘记了方才的不愉快,竟与陆靖勋勾肩搭背说了不少话。当然都是酒话,酒话爱叙旧,爱诉情,昭儿听不大懂,只是知道都是当年征战沙场,行军万里的豪情。

“大将军,徐恒心里只当你是兄长。当初徐恒以为自己不过一个庸才,无谋武夫,可是承蒙大将军不弃,才有今日殊荣。”徐恒断断续续说到此处,执起酒觞,“来,干了。”

陆靖勋亦端起酒碗与他碰盏,一声脆响继而两人都一饮而尽。

“大将军,徐恒若是将来失义于你,必会天诛地灭……”徐恒边说边自己斟酒,用袖子一把将脸上的眼泪抹掉,“来,干了!”

陆靖勋一推他的脑袋:“你少发这样的毒誓!”

徐恒只顾着干尽了朝着另一边又喊:“魏辽,此情此景,他日要你来做个见证!”

“那是自然,”魏辽一口喝尽了碗中的酒,“我等与大将军出生入死,若是将来谁敢失此信义,便如此下场!”说着便将酒碗“咣!”的一声掷在地上,碎了一地。

士卒又递上酒碗来,斟满了,众人见状也都斟满酒,凑上来道:“我等若被离间,必遭老贼乘隙而入。”

“兄弟之情固若金汤,哪里就能被离间的了。”魏辽道。

昭儿在一边,一时竟对这盛情豪歌看呆了。她倒是头一回见到向来嬉笑没正形的徐恒如今晚这般情形。

他是怎么了?

这一场夜宴,除了昭儿,所有人都醉了。虽然看似热闹,对她来说,却是不欢而散。

因为太晚,魏辽徐恒他们都留在了营里住下,可陆靖勋却执意要回去。醉醺醺地还非要骑马,上了马坐不稳竟栽下来,吓得几个军士忙去扶住。军士要他坐车,他竟指了指昭儿说:“那让她出来骑马,我才坐车。谁要与她一同坐车!”

军士回过头来看昭儿,昭儿忙摆手道:“我不会骑马,又是这么远的路。”

可陆靖勋酒劲儿上来,越发耍脾气就是不坐车,弄得几个军士颇为无奈,又劝道:“诸位将军都留下了,要不大将军就留在营里一晚何妨?”

“谁要留下。”陆靖勋说着又指昭儿道:“我知你想留下,我偏不留下,定要带你回去。”

弄得那几个人越发摸不着头脑,就听见陆靖勋还在喃喃地自言自语:“要带你回去……不能叫你留下。”

这一来这些军士都没了主意,马又骑不得,车子又不坐,还非要回去。

昭儿见状,只好上前朝着陆靖勋卑躬屈膝道:“大将军,奴家求求你了。就让奴家跟你一同坐车回去吧。奴家不会骑马。”

“嗯,”陆靖勋点点头,“这还差不多,若是下次再不知规矩的乱跑,连马都不给你骑,就把你拴在马车后面,拖你回去!”

这话听得昭儿胆战心惊,还未及回话,便被陆靖勋揽上马车。

昭儿扶着他歪在车中,见他已经闭上了眼睛。便从窗子上探出头交代事,却听见一个年龄小的军士冲她笑说:“还是姑娘有法子。”

一时间昭儿都不知道该摆出什么神情才合适,也未搭话,只是吩咐道:“将他的马拴在马车后。”

马车一路疾驰,陆靖勋却在座上坐不住,总是往下滑,昭儿几番扶他,可是哪里扶得动,最后他就整个人都滑下去,坐在车板上,脑袋靠在座儿上。

她见状,也只好下来,与他一同坐在车板上。

郦阳城早就已经宵禁,她在车中听着外面的马蹄声,只觉得寂静清凉无限。这世上好像就剩下他们两个人了。

府里的下人似乎都没有想到他们会回来,面上均隐隐有些诧异。昭儿下了马车,见几个侍卫已经将他从车里架了下来,她插不上手,就独自回自己住处去了。

银霜见她劈头就问:“见到大将军了吗?”

“嗯,就是跟大将军一起回来的。”昭儿道,怕银霜又问个不停,便吩咐,“银霜,我饿了,给我弄些吃的吧。”

“怎么,还未吃东西?”银霜眼睛都睁圆了。

“嗯。”她点点头,那情形,哪里吃得下去啊。

饭菜上来,她闷头吃饭,就听见银霜一旁鸟雀一般说个不停。她却越听越困,吃完便梳洗了草草睡下。

银霜见她乏了,忙放下帘子吹了灯,与几个丫头退至外间。

昭儿辗转反侧,至寅时才朦朦胧胧起了睡意。谁想刚合了眼,就听见外面一片响动,好像是有人进来了。

她睁开眼睛,听到银霜她们一阵惊乱,她正要起身,里间的门已经开了。

他走进来,将门又关上。

“大将军……”昭儿也是惊得胆子都快要破了,支支吾吾地抱着被子朝里面缩。

他走到床边,身子一歪便躺下来。昭儿呆坐着,还未回过神,他却忽地伸出手将她拽倒了一同躺下。她怀里还抱着被子,此刻越发攥紧,棉团一般挡在两人中间。

他一把将被子抽走塞到她身后去,又将她揽向自己怀中。

太近了,她从来都没有与他这么近过。他的呼吸就在自己的额上,那么热。她贴着他的胸膛,几乎都能听见他的心跳声。她忽然就全身都暖了起来,暖的近乎发烫。

她忽然就想到了石羊妫,她曾经也一定被他这样抱过,怪不得至今仍会贪恋。这样的怀抱,这么暖,怎么能忘记呢。

她又想到了母亲,母亲也一定被父亲这样抱过吧,不然,怎么会千里迢迢地跟着父亲舍家弃贵要一同跑到琼州去。

就像她现在,有人能这样抱着她,她也会脑袋发热,如果他此刻要带她上刀山下火海,她都愿意。

她忽然又觉得自己怎么能想到这些,太不应该了。

她不敢动,只是静静地被他搂着,猫儿一样安静。

他的手在她背后从肩一直滑到腰,“你的翅膀呢。”

“嗯?”她不明所以。

“你母亲和父亲都长着翅膀,你怎么没有。”他说。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东西好,一飞就不见了,说不见就不见了,连影子都不曾留下。”他又说。

她听着心酸,就好像听着一个天底下最寂寥的故事,“将军,我没有。”

“你怎么没有。”他问。

她想了想,说:“我也不知道呢。”

他没有说话。

她伸手在他背后摸了摸,“咦?大将军也没有长。”

“我没有,我要是长了翅膀,当初早就飞到琼州去,把他们抓回来。”他说。

她笑了起来,“那就是天意了,你飞不过去,便可等我来呢。”她说完这话,心里着实诧异,怎么这些话就像是不受控的自己溜出来,都不用费脑子去想。怪不得当初温妈妈看准了自己这棵好苗子,要拿自己当摇钱树呢。

他素来就讨厌她那一袭翠茗阁的做派,也不知道听了这些话会不会生气。

还好,他没有在意,片刻后他问:“那你乱跑什么?”

她一怔,又不知该怎么回话。

听到他说:“以后我不会客气,再像这样别人一叫就跑,被我抓回来,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她连大气也不敢出,他也不再说话。

渐渐的,他的呼吸沉了,应是睡了。她的睡意也瞬即侵袭而来,她似乎从来没有这么渴睡过,也许因为这样暖和的怀抱,以前从来都没有过。

月色铺进来,他看着她沉睡的脸,禁不住用下颌去蹭她的前额,很轻很轻,像是怕弄醒她。过早的迫不得已的见识了所谓的飞来横祸,过久的习惯了世事的冷漠炎凉,老天忽然送来这样一件礼物,倒叫人不敢相信。

这都算是怎么回事,他忽然苦笑……

今晚月色极好,可是月下的女子,心怀苦楚,清冷无限。她独立花圃中,直直地对着昭儿的房门。露水已经沾湿了她的裙摆,整个人都被这寒意浸透。可是她依旧呆呆地站在原地。所谓的宠溺,所谓的期盼,似乎全部都付之东流了。

她预感到,自己即使披满光华,也不过是繁星中最不起眼的一颗。即使也曾耀眼夺目,最后也不过是个世俗的影子。

真正寒凉的,是一颗心。她暗笑自己曾经的奢望,其实她早就该明白了,如果她注定繁华,就不会被君王当作贺贡送到梁国来了。

这就是她的命。

可是,即使明白了,她真的能甘心吗?

心死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她将会在这郦阳城中空老,会客死异乡,会成为一个孤魂野鬼……

“石羊主子。”

她忽然被这一声轻唤惊住,转脸去看,只见韩升上前躬身道:“深更半夜的您站在这里做什么,当心着了凉,快回去吧。”

她回过神来,脚步却依旧未动,沉默了片刻,望着昭儿的房门问道:“韩总管,你说老夫人将来要给昭儿姑娘找什么样的人家?”

“石羊主子,小的只知道这一家之主可是大将军。”韩升道。

“哦。”她点点头,笑道:“我倒忘了。”说着就要离开。

韩升退至一边恭送,她深深地呼了一口气,看看韩升,竟几步上前。韩升见状忙往后退,却见她已经从自己肩上摘下一片落叶拈在手里。

她嫣然一笑,风情万种。看的韩升怔在原地。

她将那叶子递给他。

他怔怔地接过来。再看她,已经转身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