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重楼暮霭
20954200000031

第31章 寒冬

时隔近五年,她终于又见到了这生她养她的地方。此时的琼州,正值黄叶满地,秋意萧索。她的记忆中,琼州的秋天就是这样的,什么也没有变。

街邻忽然看见这么一行车马,都惊愕地倚在路旁引颈观望,窃窃私语。待昭儿从马车上下来,那些人越发倒吸了一口气。

长大了的昭儿,几乎就是当年的那个元鄂阳,那个令邢母叹息连连,抱怨连连,叫好好的邢家公子几乎变成活死人的元鄂阳。

人们想上前询问,以解心中的好奇。可是她身后跟着那么一群气势不凡的武人,各个腰间都配着长剑。尤其在她身边的那个男人,气宇轩昂,英武挺拔。琼州的小民们哪里见过这等阵势,都望而驻足,嘁嘁地猜测着。

院门一推就开了,院中的垂柳还在,石桌还在,就连祖母当年亲手砌成的炉灶还完好的遗存着,只是这院中长满了荒草,一丛丛,一簇簇,像是一个久居山洞不见世人的隐者满头满脸冒出的乱发和胡须。

昭儿环视着一切,他却看着昭儿。他以为她会伤心痛哭,他甚至有点儿后悔不该带她回来。

可是她却出奇地平静,从墙角处拣了一块石头去砸屋门上锈了的锁子。砸了几下都没砸开。一个侍卫想要上前帮她一脚踹开,可是却被陆靖勋挥手挡了开去。

他从她手中接过那石头,照准了结结实实的就是一下子,只听“咣!”的一声,那锁子便摔落下去。

昭儿怔怔地盯着看了一刻,继而冲他讪讪地笑道:“我祖母真是,当初离家时也不上一把好锁,拿这个幌子充数,顶什么用呢。”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觉得她的笑意忽然涌上来一股子苦涩。

屋门被推开,外面的光忽然照进去,惹得一线久不见生人的尘埃惊慌地乱舞起来。屋内潮,墙根底下竟也生出了幽幽的绿草。什么都空了,看来家当已经被祖母卖的差不多了,就剩下一张坏了腿的木桌子,桌脚密布着苔斑,桌面落了厚厚的一层灰。还有空空的炕板上,隔着一架纺车的旧骸,上面却挂满了蛛网。

看来祖母是不准备在琼州待了,她再也不会回来了。就剩下这么个空屋子,和满屋子的潮土腥气。

昭儿坐在炕沿上,将那纺车上的蛛丝一绺儿一绺儿地摘下来。然后抓住摇柄拧转了几下,竟还能转的起来。

“大将军,你猜这是谁的?”她问。

他哪里知道,只是随口说道:“谁的,你母亲的。”

“才不是的。”她抬起头看向他,见他站在窗前,与四周的情形格格不入。她竟有些惊呆,真没想到,这在郦阳城里张扬跋扈无所顾忌的陆靖勋大将军,到了这小城小户里竟反倒露出些许不知所措的样子,他自己倒像是还没有察觉。

昭儿不禁笑起来,“这是我祖母的,我母亲哪里会使这个。”

他没说话。

她渐渐地收了笑,默默地说:“我就是奇怪的很,那日听老夫人说,以前我母亲在郦阳的时候,两府里的长辈没有不疼爱她的。可是我祖母就不喜欢她,祖母要她生火她不会,纺线她也不会,祖母让父亲砍了柳条,教她学编筐,她倒是有些兴致,可是第二日她的手就生了血泡,再不碰了。祖母就总是抱怨,没完没了地抱怨啊抱怨啊,总也没个尽头。”

她顿了顿又道:“其实母亲会好多东西,可惜祖母想要她会的她却都不会。”

说话间,手里的纺车忽然转不动了,使了使劲儿怎么也转不动了。于是便只好站起身来,四下环顾,她不知道还能为这里做什么,想要将草除尽,将这唯一的空桌子擦了,可是又觉得这情形她连看一眼都觉得叫人提不起力气。

最后还是出来了,侍卫早就已经买来了新锁,一声金玉般的脆响就锁上了。这锁子定不会锈住的。

陆靖勋将钥匙给她,她却默默地走到墙角边埋了,用石砖死死的盖住。

“这是做什么。”他问。

“总之是不会回来了。”她淡笑着说。

离开的路上她还问:“大将军,你说我祖母怎么不将那房舍也都尽卖了,难不成她是想留个念想?”

“我不知道。”他说。

他们去了桃花坡,那两座凄坟已经被摧成了两方矮矮的坟头,长了不少杂草,狼狈的如同乞儿的破衣烂衫,叫人看着酸楚。

“这个就是我母亲的坟。”她指着其中一座对陆靖勋说道。

与这座坟隔着一株桃树,还有一座坟,她虽然没有跟他提及,但是他已经猜到是谁的。

这情形,忽然就叫他想起来曾经她跪在他的面前,她泪流满面,泣不成声,“放过我们,我们都遭了报应。”

都遭了报应。如今对着这两座凄坟,他还要怎么恨。忘了吧,早就应该释怀了,毕竟当年的鄂阳已经不在了,邢仲秋也不在了。

物是人非的,不仅仅只是郦阳。

鄂阳,你这个琼州,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惨不忍睹。

一个侍卫见他许久不说话,上前小声提醒道:“大将军。”

他回过神来,吩咐道:“找人,修坟。”

“诺。”那侍卫刚要走,又被他叫住。

“两个都修。”他说。

侍卫一怔,称了诺便又告退。

昭儿在一旁听了,抿一抿唇角,抓住他的手臂道:“大将军,我母亲……能不能重新入殓。”

他听了以为是昭儿嫌她母亲原先的棺木不好,便应了她。带她去棺材肆里选了一副上等大杉木整木剖挖的棺材。

可是到掘坟那日,昭儿却对他说:“将军还是别在一旁看着了……”

他也应了她,她低头看了看手腕上戴的那副碧玉镯子,将左手上那支摘了下来递给陆靖勋,“将这个和我母亲一起葬了吧。”

他接过去转手交给身后的侍卫,交代了几句便带着昭儿离开,最后在湖边坐了一整日。

直至夕阳西下,侍卫才寻过来禀报两座坟墓都已经砌好。

其实按着元鄂阳原本的身份,她的陵墓能够占掉整个桃花岭才是。可昭儿求过他,只修葺坚固就可以了,她知道,若母亲九泉有知,也绝不会愿意在这么个坟冢上张扬。母亲恨不得不在这世上留下一丝痕迹,能被人们忘得一干二净才好。

饶是这样,两座坟茔封土的规制也已经比先前要体面了好多。坟前立了方石碑,碑上却无名无表,这也是昭儿的意思。母亲既然已经去了,定然不希望再被人打搅。这样的空石碑,应该也是合了她的心意。

昭儿在坟前给他们行礼,上香烧纸钱,陆靖勋却走开,站在远远的地方看着。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就是不想近前,只觉得那纸钱燃着的火光在远处明明灭灭,纸屑翻飞四处零落,好不凄凉……

侍卫上前低声告诉他,元鄂***本就没有棺椁,只是一领草席卷了马马虎虎地浅埋。挖出来时,草席衣物均已所剩无几。

怪不得昭儿不叫他在一旁看,她怎么能让他看见母亲这副凄惨的样子。

他一句话也不说,握着剑柄的手却越发攥了起来……

昭儿引着他去琼州的市肆中吃馄饨,那还是父亲曾经常带她去的地方。她将一只馄饨从汤碗中夹出来放在他的碟子里,他夹起来送入口中,只觉得滚烫滚烫香喷喷地碎了,鲜嫩无比。他吃下一个,她就再夹出来一个边吹边晾着。

“好吃吗?”她问。

“嗯。”他点点头,烫的说不出话来,只是冲她笑。她还是第一次见他这样冲自己笑,毫无收揽暖如秋阳撒满她全身的笑。

她也笑了,不经意间咬了舌头,疼得她眼泪直涌上来。

“大将军可曾吃过郦阳街头的馄饨?”她问。

“不曾吃过。”他说。

“那就可惜了,你若不吃郦阳的馄饨,就尝不出这琼州馄饨的妙处来。”她说,这也是当初父亲跟她说的原话,“我刚到郦阳时就吃过一回,是祖母带我吃的。”

“什么妙处。”他问。

“大将军只是觉得好吃罢了,可是我却觉得琼州的馄饨中带着花香气呢。你定是吃不出来。”她说。

“那还是这样好,馄饨里吃出花气来是个什么味道。”他摇头道。

她却笑了,不再说话。

她与他去逛琼州的街肆夜景,虽没有郦阳的繁华喧闹,倒也其乐融融,和气一团。这就是鄂阳喜欢的琼州,十五年了,他还是第一回细细地品味她心底深处的渴盼,可是已经晚了,她已经独自走得太远太远,她独自来到琼州,然后孤独地葬在琼州,把那曾经对他说了无数次的念想最后绝望地全部装在坟茔里带走了。

昭儿央着他买花灯,他禁不住她央求买了好些,却不帮她提。偏侍卫又没有跟来,她只有自己提着,路上看见几个刚留总角的小儿玩耍,忽然就想起了钧儿。一时间怔在原地,好在陆靖勋正专注地看路边小贩叫卖一车巨大的犀牛角,并没在意她的异样。

那群孩子围了过来,盯着她的花灯眼馋,昭儿回过神来,二话不说就把手上的灯全部送了出去。

陆靖勋见了说道:“怎么,提不动了?”

她讪讪地笑了一下,并不回话,只当是默认。

离开了市肆,她才垂着脸跟他说:“昭儿谢大将军。如今……母亲终于可以瞑目了。”

他向来不会说这样香软绵绵的话,想了半晌终不知拣哪一句跟她说才合适,最后也只是“嗯。”的一声。

他们离开琼州,并没有直接回去,而是将琼州四周景致皆玩了一遍,因为未曾通报各地官府,所以一路都是住在客栈而非驿馆。此时正值郦阳的严冬时节,可是在这里,黄叶落尽了,不过下了几场雪丁,河水都未及上冻天就暖了起来。

昭儿跟他笑说,“这回出来,我原本还因没赶上花季心里惋惜,可现在想来更好,足足将郦阳的寒冬躲过去了呢。”

郦阳这一年的寒冬确是冷得出奇,接连下了好几场大雪,百姓的房门都推不开。

大将军府的每一处屋檐下都结了骇人的大冰溜子,下人们隔三差五踩着梯子上去用铁锤打,此起彼伏的断裂声“咔咔”的直钻进人的耳朵里去,然后摔碎了,溅的满地如同五光十色的琉璃,冷冷生辉,寒彻心底。

深夜,她游走在空空荡荡的屋宇之间,犹如孤魂野鬼一般。

这是第几个不眠之夜了?她已经记不清了。她只是知道,他秋时离开,至今仍没有要回来的消息。忽然想起来那日跟元夫人的密语,不禁怅然,真的有用吗,还是自己的一个奢盼?

她不经意行至一排下房,见韩升值夜的屋里有灯烛之光,便走了过去。

推开房门,见韩升在灯下守着一桌残宴独酌。原来这韩升见冬夜清寂难耐,自己此刻又不得归家,便在这府里叫了些手下人过来吃酒,那些人方才散去。他也是酒劲儿涌上头来,想去热乎乎地睡个好觉,谁想门又被推开了,心里只以为是方才哪个不长脑子的落了东西在这里,随口问道:“糊涂鬼投胎的,落了什么东西?”

谁想来人不答,他抬眼望去,好不诧异,忙道:“石羊主子。”要站起身来行礼,却是一个踉跄差点摔下去。

“韩总管免了吧,我都来了多久了,哪里还用这样。”她说着就扶他坐稳了。将那酒壶中的残酒给他斟满,又从桌边拣了一只不知是谁用过的空盏,此刻也不管不顾了,只是斟满了一饮而尽。

“您这早晚的过来有什么事?”他问。

“没什么,就是闷得慌,想要讨口酒吃,丫头不给我。我就闻着酒香寻到总管这里来了。”她笑道。

这韩升平日里不善言谈,可是酒后倒也多了些许闲话,因而也不顾避讳,只是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起来。

“大将军还没有信儿么?”她问。

他摇摇头,“主子爷出远门,哪里有给咱们当下人的报行踪的道理。”

她叹道:“也不知到哪里去了。”

“石羊主子这样一个聪慧的人,连这都猜不出来?”他乜斜着眼瞅着她道。

“我哪里能知道,”她说,忽地心神一滞,望向韩升,“你该不是说他们去了琼州吧。”

韩升笑而不语。

“到底是不是,”她有些心急,可是转眼又自言自语,“不会,我听说老夫人问过的,大将军说不是琼州。”

韩升冷笑道:“大将军若是告诉老夫人果真去琼州,老夫人这一唠叨,岂不是又不惹得他心烦?”

“那你是如何知道的?”她问。

“我这当家的总管岂是白混饭吃的。”他说。

她笑着又执起酒壶为他斟酒,“那是,韩总管明眼慧心,哪能不知道呢。”这席话说的韩升心里很受用,又见石羊妫不胜酒力,双颊已经绯红一片,叫人瞧着不禁心动神漾,于是便又豪饮了几盏。

石羊妫却倚在桌边哀叹道:“可韩总管差事琐碎,即使再聪明,也瞧不出这府里的一腔子幽怨。”

韩升摇头道:“石羊主子这话错了,我哪里会看不出来,我知道,主子心里有怨。”

“我算什么,哪里配得上怨谁。”石羊妫道。

“这话错了,”韩升忙摆手道,“当初石羊主子何等风光,今日若是这样自轻自贱,岂不是连大将军往日的恩宠也不放在心上了?”

“那你告诉我,大将军如今将昭儿养在府里算哪一桩,”石羊妫道,“我总是听老夫人说要给昭儿找人家,那日又听得定下来的是徐恒将军,那为何要纵着大将军带昭儿出去。”

韩升听这话说道:“小的那日就跟您说过,这府里做主的可是大将军,那老夫人,您还道她是正经当家主母呢?不过也是和我们一样的罢了。当初李中不也是和我一同当差的。”

“我自然知道这府里做主的是大将军,可我如今连句话也和他说不上了。”石羊妫说着央道,“还求韩总管替我在大将军面前说句话。”

韩升淡笑着打了个酒嗝,“我也是冲着石羊主子的面子量力而为。”说着却又含含糊糊地叹道,“其实有个法子……”

“什么?”石羊妫问道。

韩升摆手道,“旧事了,这人都死了,如今有点儿干系的就只剩下昭儿。再翻腾出来少不得连累她。”

她一怔,听出这话里大有文章,忙问,“你说与我,我不告诉人去。”

“说不得啊。”韩升笑起来。

石羊妫见他卖官司,便耐着性子又央道,“你就说吧。”声音越发娇润动人起来。

“你知道大将军原先还有个兄长?”韩升问道。

“略有耳闻,”她点头,“不是已经殁了吗?”

“你可知道是怎么死的?”他问。

“我就听老夫人说起过,说是从马上摔下来……”她刚说到一半,就被韩升笑着挥手打断。

“他可不是自己从马上掉下来的,是被人挥鞭子打下来滚进了山崖。”他说到这里见石羊妫一脸怔忪,于是冲她说道,“你可别以为是我胡诌,我这可比耳闻的还真切,我当初与一班家奴随着大公子去追,我马快,就在紧后面亲眼看见的。”

石羊妫听得背后发寒,定了定神,问道:“是谁?”

“您怎么这时候犯糊涂,还要我说出来才知道。你道是谁?难不成是元鄂阳,还是那时候没出生的昭儿?”韩升冷笑一声。

她已经猜到八分了,可是素来对陆元两家这档子往事就只听了个旁枝末节,如今即使韩升讲出了这些,到底连不出个头尾。于是少不得又去问他,可是这韩升再不肯说了。

石羊妫央求了半晌,眼见着他咬死了牙铁了心。

她心里一横,竟站起身来,朝着韩升身上倚去。韩升醉意朦胧间,只觉得一阵幽香扑鼻,早已被勾走了魂魄。

“韩总管,你若使我得了抬举,可少不了你的好处。”她在他耳边呢喃。

“石羊主子,这可使不得。”他说着却将脸埋进她腰间,越发去嗅那香气,口中依旧叫着“使不得……”

石羊妫一手揽上他的脖颈,一手直解开他裤带探进手去。他全身一紧,猛地起身将她横抱起来往里间走去,一路踉跄碰翻木凳火盆“叮咣”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