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重楼暮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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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隔阂

像是一股暖流淌进喉咙里,阵阵的疼痛叫她醒了过来,粥水被猛地咳了出来。

“慢一些。”申夫人边说边小心为她擦拭。

她抬起眼睛,只觉模模糊糊一个人影越来越清晰,半晌方才认出是申夫人。

“这是长信宫,姑娘没事了。”申夫人说着又用小勺舀了粥送至她口边。

她果真是饿坏了,一勺接着一勺,将一碗粥吃的一干而尽。

“一次不可进食过多,恐伤了脾胃。”申夫人道。

她听了也不说话,便重又躺下来。

申夫人将碗递给宫娥,回身握住她的手问:“这是怎么了,你们娘娘这样生气?”

谁想这话问出,昭儿竟闭上眼睛睡过去了。

申夫人见状只好出来。

昭儿整整睡了半日,几回咳醒了又接着睡。直至傍晚,方又进了一碗粥。

许是白天睡得太多,夜间走了困,失眠不说,那咳嗽便愈发厉害了,她怕吵着别人听见,又实在难忍,只好将脑袋埋在被子里死命的咳。

好容易和缓了些,方将脑袋伸出来透气。谁想竟看见申夫人不知何时已经站在自己的床前,她心下一凝,不知道要怎么才好。

申夫人将她的被子向下拽了拽掖好,又亲自取了软枕将她的上身垫高了些。坐在她身边,笑道:“你方才那样,岂不是越咳越厉害。”

她不好再装睡,便默默地望向窗子。

申夫人握住她的手,问道:“好姑娘,此刻没人,你告诉我,到底怎么了?”

她抬起脸,知道已经再瞒不住人,便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喉咙,摇了摇头。

“我已看出了七八分,”申夫人道,“你这个样子,和当初我见过的用过哑药的宫人一个情形。”沉默片刻,又问,“是谁?”

昭儿却不示意。

“我知道你有你的难处,我不为难你。”申夫人说着拍了拍她的肩,“好好睡吧,不扰你了。”说完便出去了。

她哪里还能睡得着,空睁着一双眸子熬了一宿。

次日清晨,天竟又下起雨来,申夫人坐在正殿的窗前,望着哗哗的雨水,慢慢地喝完一盏茶,将茶碗往桌上一搁,“庆媛,你去叫三殿下过来。”

“诺。”

片刻之后,只听外面一阵脚步响,伯骁已经进来,随从收了伞退出去。

“母亲何事唤我?”

“有件事,怕是要你亲自跑一趟了。”申夫人道。

“母亲又说这样的话了,有事吩咐儿臣就是。”伯骁道。

“你……”申夫人顿了顿道,“你去趟大将军府,告诉大将军,就说昭儿出事了,被人下了毒,变成哑巴了。”

“什么?”伯骁惊问。

一旁的庆媛忍不住插言道:“夫人,究竟怎么回事尚不清楚,还是问明白了……”

“问明白了?”申夫人反问道,“你瞧她肯吐口么?再拖下去元妃该挨个儿的搜人了。”

庆媛支吾着将话吞了回去。

申夫人冷笑一声:“管他怎么回事呢,就这么说。”

伯骁说道:“我说救她出来时,问她话她总不答,在外面喊她,她也是敲打出响声来,并不答言。我还只道她是虚弱,说不出话来了。”

“八九不离十,也就是这样了。你记下我的话,去报信的时候,只称是姐姐遭人毒手,直至大将军问你,你再说是昭儿。还有……”申夫人看了看他,嘱咐道,“你得哭着去,哭得哽咽难抑,心痛异常地告诉他。”

“这是何故?”伯骁皱起眉头道。

“你别问,只管照着母亲说的做就是了。”申夫人道。

“我不,我做不出来。”伯骁登时朝椅子上坐了,极不情愿地说。

“我不是要你做出来,我是要你真情流露,那是你的姐姐,你怎么能不难受!”申夫人道。

“不是不难受,”伯骁气道,“只是哪里要到这个地步。再说,大将军将门出身,心志刚勇,本就嫌我一团孩气,从未将我放在眼里。如今我越发到他跟前哭哭啼啼作女儿之态,岂不是更叫他瞧不上我!”

“好孩子,其他无论什么事,别说你不愿这般,你纵然愿意,我还不许呢。只是这一遭不同以往,你只管照母亲说的去做,母亲保你不会遭他轻蔑。”申夫人道。

“我不去!”伯骁道,“我才不去自己打自己的脸!”

申夫人犯了难,一边的庆媛亦是一声都不敢吭。

沉默片刻,申夫人缓缓道:“这怎么能是自己打自己的脸。英雄亦有三分软肋,逢着他的桀骜刚强之处,你绝不可失了半分自己的气节。然,一旦逢着他的软肋,你就需以情动之。这绝不是巴结讨好,”申夫人说着抚上儿子的额头,“伯骁,你年纪这样轻,母亲虽然是楚国的公主,可梁国并不将我楚国放在眼里,母亲这么多年甚至还不如一个人臣之女。我们母子,于内不得你父王宠护,于外不像元妃那般有母家时时照应。若是再不自谋出路,不寻求朝中权臣庇佑,将来你父王仙去,我们母子何去何从。”

“母亲。”伯骁抬起头看她。

申夫人叹息,“母亲在一日,还可陪伴你左右,有朝一日,连母亲亦去了,你又将如何。你那个兄长,是断断容不下你的。”说着就垂下泪来。

“母亲你别哭,”伯骁腾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伸手去为她拭泪,“母亲莫哭,是儿臣不好,儿臣惹母亲生气。”

“不是你的错,”申夫人哽咽道,“是母亲无能,不得你父王垂爱”

“母亲别这样说,我这就去大将军府,我都按母亲说的做。”伯骁说着便要出门。

“殿下,外面下了雨,待奴婢取了斗篷来。”

庆媛说着便要去找,谁想伯骁摆了摆手:“不要了!”

“殿下,拿把伞!”

庆媛正要追出去,却被申夫人一把拽住。

“夫人,这样大的雨,淋坏了殿下怎么是好,何况还没个人跟着。”庆媛急道。

“不能打伞,就这么去。”申夫人望着冲进雨水中的儿子,不知觉间又湿了眼眶,“怪就怪我这做母亲的福薄,带累了我的儿子。”

长街上几乎没有一个人影,即便一向热闹的东市亦不例外。人们在屋檐下亭台下,青梅煮酒,对歌弈棋,或是躲在窗子里,向外兴奋地瞧着帝都的又一场大雨。他们看见一个年少的公子,策马疾驰于长街上。一声一声的鞭响,飞溅起无数的水花。

这是梁国的三王子,是母亲所谓内无宠护、外无庇佑的三王子殿下。

他将马鞭打的极狠,脸颊不知是泪还是雨水,被风呼呼地吹散至耳畔。眼前雨雾迷蒙,望不到头的青石板路,击起一层一层细密的白浪,仅有马蹄声,合着鞭声和雨水,清晰而突兀……

陆靖勋坐在廊子上看雨,像是有所思,抑或是有所待,韩升等人见状均不敢打扰。片刻后,果然有侍卫冒雨一路小跑进来,冲到廊子上。

陆靖勋挥了挥手,韩升忙带着下人避退。

“大将军,”那侍卫俯身禀道,“不出大将军所料,那元士弘果然亦涉赌,所押注的赌资毫不输于魏将军。只是这元士弘有些小聪明,从不在郦阳行赌。在下听说,在宜城所立欠契不下万金!”

陆靖勋冷笑:“不稀奇。”

“大将军,魏将军是立下汗马功劳之人,一朝涉赌,即贬为庶人。像元士弘这等微贱,必定死罪难逃。大将军可尽快……”

陆靖勋看向他道:“元士弘母家卑微,又不成器。元崇怀何曾看重过他,一个掌车的太仆,这样的命要来何用。暂且留着。”顿了顿又道,“你记着,倒是我们这边,凡领兵在外镇守一方的,尤其如张巡、陈普、钟良这样的大将,均发密函悉告郦阳之事,警醒他们恪守己责,检点行事。勿要再落人把柄。”

“诺!大将军放心,在下必将谨慎此事。”

话音刚落,只见又有人冒雨冲击来,近了才看出是徐恒的随从张重援。

“大将军!”张重援禀道,“魏将军和徐恒将军打起来了!”

“怎么回事。”陆靖勋问。

张重援道:“我家将军念及魏将军家财尽空,便携在下同往,送了一斛金珠去。谁想魏将军正吃得大醉,扬手将那些金珠撒的满地都是。自行赌那档子事出,魏将军与我家将军便颇有嫌隙,我家将军登时也恼上头来,两人当下就打起来了!”

陆靖勋听罢眉宇一拧,冲那侍卫道:“这一路劳顿,你先下去歇一歇。”说罢起身与张重援疾步出去。

魏府里如今早已是人财尽散,物是人非。连过去光耀的门楣,在这大雨中愈发显得颓然寥落。院中乱哄哄,酒坛打碎,散了一地酒气迷香,更散落着断椅残柱等物。

那两个还在吵嚷,衣裳都扯破了,加之淋雨,看着叫人愈发心酸。一旁黑压压围着好些僚属,解着劝着。

陆靖勋忽然没了劝解或是呵斥的劲头,竟立于雨中静静地望着眼前这一派狼藉。

张重援大喝一声,“扰了大将军过来,难不成诸位将军还要闹下去不成!”

众人皆回头,这才发现陆靖勋竟在身后。

“大将军!”众将纷纷跪下。

仅剩魏辽、徐恒两个怔怔地站在当地望着他。半晌,才慢慢地跪下,从声喉间发出似哽咽般的低唤:“大将军!”

一时间噤若寒蝉,仅能听见那暴雨如同倾江之水,声势浩大的从天而降,遥想诸将当年夺城拔寨的意气风发,何尝不是汹涌如斯!

“大将军,”徐恒红着眼圈道:“末将从来不曾昧着良心做事,今日竟遭自己人疑心,末将,心寒!”

赵顺冲徐恒道:“我已同魏辽一样,被废为庶人。却并不曾心灰意冷。可是今日这情形,才真叫人寒心。究竟是何故,竟自乱了方寸!”

徐恒道:“千错万错,都是末将鲁莽,愿凭大将军责罚!”

这边张重援气道:“明明是魏将军,太气盛了些!”

徐恒喝道:“你住口!”

“大将军,”一直沉默的魏辽忽然开口道,“末将今日得报,我帐下……我帐下的……我帐下……”话未出口,却已经哽咽气堵难言。

众将何曾见过魏辽这样。

赵顺恍然,忙喝声止道:“魏辽!”

魏辽却似不曾听见,继续道:“我帐下……马衡、谢之渊两位将军,殁了!”

这么一句话,如同大雨中的一道霹雳,狠狠地砸在人的心上。

众将皆惊,赵顺重重的将头撞在地上,拳头一下一下地朝地上狠狠砸去。

“大将军,”魏辽慢慢地重复着:“马衡、谢之渊,还未至彰苔,便被瘴气侵染,病殁了!”

陆靖勋盯着魏辽看了良久,半晌未动。

诸位将军惊愕地看着他,忽然都站起身,蜂拥抢上前拽他:“大将军!”

“大将军节哀!”

“大将军千万保重!”

“大将军!”

“……”

一时间呼喝声四起,在耳边吵吵嚷嚷,似是从幻境里慢慢地移到这世间,充斥进他的耳中。他回过神来,入目的是一张张熟悉的脸孔,映在雨水中,似幻似真。

他伸出手,拍了拍魏辽的肩,极力自持,半晌才道:“你要……好生珍重。”

魏辽已答不出话,只是点了点头。

他沉默片刻,终是找不到还能说什么。便拨开人群慢慢走出去,赵顺与徐恒随着出去。众将亦要跟随上前,均被赵顺拦回。

长街无际,雨势不减。

满目的雾气迷蒙,墙影斑驳。

他策马疾驰在长街上,赵顺,徐恒均不放心,只在后面跟着。谁知奔至半路,只见迎面一骑冒雨飞奔而来。身段尚小,恍若是个少年。

“大将军!”那孩子在马上隐隐疾呼。

陆靖勋急勒住马,赵顺赶上前眯眼一瞧,“大将军,是三殿下。”

于是三人忙下马,于路中行礼。伯骁几乎是从马上滚落下来,衣裳均已湿透,还未站稳便上前抓住陆靖勋的衣袖,大雨叫他几乎睁不开眼睛,只顾着喊话,拼命地压过这铺天盖地的雨水声:“大将军,姐姐出事了,在宫中被人下了毒。姐姐被人灌了哑药。”

“什么?”陆靖勋望着这个孩子,唇齿间蹦出这么两个字。

“是昭儿姐姐,被人灌了哑药!”伯骁冲陆靖勋喊道,“已经好几日前的事了,那日姐姐去宫门拦将军,那时姐姐已经哑了,她说不了话!”

这无异于又是一个闷雷,轰的他没了话,脑中一片空白,只听伯骁继续说道,“那日后,她被元妃关起来,一连数日不曾给食水,我在扶苏宫的仓房后,无意间听到姐姐敲钟,才救出她来。我方才到大将军府去,谁知侍卫说大将军到魏辽府上去了……”

他已听不见后面的话,那日的情形似乎又一次闯进脑中,她在宫门前死死地抱着他,以及那只手上带血的字迹。

救我,救我……

他猛然回身去拽马缰,却一把拽在赵顺的领口上。

“大将军。”赵顺将马缰塞进他手中。却忽然想起什么一把扯住他,“大将军,大王正在病中,大将军此刻擅闯内帷,可是大忌啊!”

谁想他竟未曾听见,甩开了赵顺翻身上马,鞭响渐起的水花直蹦到赵顺的脸上去。伯骁亦翻身上马随之而去。

赵顺长叹痛心道:“再无一二件好事了么。”一转脸却见徐恒正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恍若钉在了当地一般。

“徐恒?”赵顺过来伸手晃了晃他。

谁想徐恒仿佛才被他晃醒,着了魔一般跃上马背。赵顺看出不对头,一把扯住马缰,“你要进宫?”

“放手。”徐恒道。

赵顺道:“徐恒,我今日是跟你说句私话,你难道还看不出大将军对那姑娘的心意。元妃说要把她许你为妻,不过元崇怀奸计罢了!咱们不可为这样的事生隔阂!”

赵顺的话,恍若当头一盆冷水,伴着大雨浇在身上,徐恒的手慢慢地垂下来,眼睛却依旧望着那个方向,赵顺说的这些,他何尝不知。

何尝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