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重楼暮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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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同路

申夫人立身于窗前,望着窗外浓密的雨帘,潮寒的水汽迎面扑来,叫她想起当初来梁国时,全程水路,滔滔的苏江水托着她孤孤单单的锦鲤船逆水而行,江面上的风总是叫人觉得寒冷。

她终是心中焦急,不由转过身来,在殿中来回地踱步。

“夫人,”庆媛道,“夫人以为大将军果真会来吗?”

“既这样做了,我便笃定他会来。”申夫人望向门外,神情执着。

一个侍卫行进长信宫角门,沿着花墙夹路奔至正殿,“禀申夫人,在下方才见大将军已过长瞻门!”

“庆媛,”申夫人道,“随我去看看昭儿姑娘。”

“诺。”

昭儿才吃了饭,躺在榻上听着外面的雨声,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上方挽着纱帘的一弯银钩。

正出神,申夫人便带着庆媛进来了。

“姑娘可好些了?”申夫人坐在榻边问道。

昭儿点点头,便要起身。

“快躺下。”申夫人将她按下去。

一旁侍候的宫娥道:“今早姑娘还添了一味糕,碾碎了放在粥里,都吃了。”

申夫人冲昭儿说:“昨夜听你咳得那么厉害,着实叫我担心的很。今日偏又下这样大的雨,你可有不适?”

昭儿摇摇头,神色却渐渐黯淡下来。

申夫人叹了口气,理了理她的头发,握住她的手道,“我原想命人请宫中医官来瞧瞧你,可是又恐元妃起疑。”

这话出,昭儿忙皱着眉摆了摆手。

申夫人忙抚慰道:“你放心,我就是因担心她找来,才没敢张扬。我看扶苏宫那边似乎还没什么动静,兴许已经发现你不在了,可大王近日报病,元妃一直在温德殿侍疾,哪里还能分神。”

昭儿这才又松了手,慢慢地躺下来。

“你也莫要灰心,”申夫人道,“我听说,外面有好些神医,专攻解毒之术,有些医者是最拿手解这宫中哑毒了。”

外面,还能出去吗?这几日总是会梦到无重数的宫墙,那么高,黑漆漆地密遮于眼前,似是已经耸入云霄,使天地相接,再无出口。

这样猛烈的药,叫她疼得几乎神崩魂溃,怎么可能治好呢。宫中那般见不得人的丑闻竟偏叫她碰了个正着不说,还连带着也溅了一身肮脏的泥污,再也洗不掉了。她何曾想到自己会有如此不堪的一劫。

但是她不能死,她尚有挂念。这毒药毁了她的声音,却保住了她的命。

那日允冲发现了刻在她手中的字,已经如视大患,她怎么可能再上心什么医治良方自寻死路。

申夫人暗暗忖度着她的心思,说道:“眼下当务之急,是送你出去。”

正说着,忽有领事黄门来报:“启禀夫人,大将军求见,已至正殿候着。”

这话如同一柄利刃刺入昭儿的耳中。神思凝滞间,只听申夫人道:“你引大将军直接到东厢来即可。”

申夫人说完便望向她:“是我叫伯骁去通的信儿,不曾事先告诉你,是怕你恼。那日东司马门的事,我已经听说了,可我要送你出去,除了大将军外,我再找不得别人。”

除了大将军,再找不得别人,她之前何尝不是这样想。可是现在,似乎连这条自己一直以为的唯一一条路,也被堵死了。

这个想念至深的人,如今却成了她最不想见的人。

厅堂的门被宫娥推开,一阵清寒的水气袭来,叫她微微的一凛。

他带着湿漉漉的雨水进来,目光径直射向寝榻上的人,却少不得敛了脚步,躬身一礼:“卑将参见申夫人。”

“大将军快进来。”申夫人道。

他未待宫娥动手,便自己掀珠帘进来,几步来到床榻前,“你怎么了?”

她看着他,全身尽湿,鬓发上的雨水结珠,不断顺着脸颊滚落。

他一把将她从被子里揪出来,“我在问你话,嗓子怎么了!”

她尚在病中,身上只着单薄的内衫,整个人在他的手中瑟瑟发抖。

申夫人瞧这情形,待要劝解,却又不敢造次。

他闭上眼睛,眉宇紧紧地拧在一起,沉默片刻却忽然松手,转身出去,重又消失在雨雾中。

“庆媛,你快去叫一个侍卫跟着,若是出了什么事,赶紧回来通禀。”

“诺。”

申夫人回头望向昭儿,忙上前扶她,只觉她神情怔忡,双手冰凉。

“姑娘,先躺下,别着了风寒。”申夫人说着便按她躺下,替她盖好被子。自己则坐在她身侧,一颗心亦是有些不安。

正恍惚间,只见伯骁奔了进来。

“母亲,大将军怎么出去了!”伯骁问道。

“应是去扶苏宫了。”申夫人说着转身握住昭儿的手,“你别担心,今日只要能送你出去,我就安心了。你到时候可莫要同大将军制气。你记住,眼下最重要的就是你要出去。”

话说到这里,有黄门来报:“张侍中求见。”

“知道了,下去吧。”申夫人转首冲伯骁说道:“瞧你衣裳都湿透了,赶紧去换了。”又回身嘱咐昭儿,“姑娘先歇着,勿要太过担心。”然后才起身出去,行至正殿,还未及张仁安行礼,便先笑道:“张侍中大喜,恭贺张侍中加官光禄勋。”

张仁安大惊,忙跪下,“夫人这是折杀微臣了。”

“难道这不是喜事?”申夫人反问道,“如今元崇怀大封亲信党羽,却不忘了张侍中,可见张侍中颇得新丞相的赏识,以后可是前途无量啊!”

“夫人这话叫臣好生惶恐,这光禄勋一职乃是大王钦赐,微臣不才,不过仗着大王还念及微臣这些年苦劳罢了。夫人切莫说这样的话。”张仁安道。

“大人快请起,我不过随口一说,竟叫大人多心了。”申夫人道。

张仁安这才起身。

这时正逢庆媛进来,“夫人,大将军是往扶苏宫的方向去了。”

申夫人便吩咐道:“你去扶苏宫外守着,看大将军出来,你便进去向元妃赔罪,就说是三殿下因无意间知道昭儿被禁,私下救出来,因心急便去找了大将军。就说我已经训教过三殿下,叫娘娘息怒。哦,还要记得回头好好的打赏誉青,若不是她去求伯骁,我哪里能知道扶苏宫里发生了这样热闹的事。”

“诺。”

张仁安瞧着庆媛出去,方才转首道:“不枉夫人一片苦心,咱们总算是牵上线了。”

申夫人朝椅上坐了,让道:“张侍中用茶。”

“谢夫人,”张仁安说着亦坐下,片刻后道,“只是怕当日司马门那情形,已叫这两人生出隔阂。”

“生出隔阂不怕,有心就好。大将军若无心,就不会来。至于昭儿,虽难免对他存怨,可说到底与大将军是同路人。这以后,必定与我们也是同一路。”

“夫人何以见得?”张仁安问道。

“我原还担心着血浓于水,可元家人待她这样,还有眼下这事,我瞧着必是元妃所为,只是不知缘故。”申夫人顿了顿又道,“我前日还叫人问出一件事来,当初大将军赎她的时候,就已经落了陆家的籍,如今人家的名字可是陆昭。如大将军这样功勋累身之人,一旦失势,动辄可就是连坐。回头只管慢慢地对她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她自会明白,还怕不与我们同心?”

“夫人如此说,在下就放心了。”张仁安说着便站起身来,“只是,此次前来还有一事。大王如今病重,各宫娘娘、夫人几日来轮番在温德殿外候着,夫人对大王挂念之心自然不在她们之下,可总得叫人瞧见才好啊。何况元妃此刻已经回扶苏宫歇息,夫人此刻去,省得与她撞见,平白地惹一日不快。”

申夫人冷笑一声:“我不去,你没听人说么,人家病中尤念元文姬,指明要她侍疾,我去了做什么,又见不上。”

“夫人错矣,见不见得上是一回事,去不去就是另一回事,总要去殿外站一阵子才好。”张仁安道。

“想当初我也是父王捧在手心里长大的,身上没长软骨头。那起天生的贱胚子,原就该着站在殿外候着的命。我不去。”申夫人道。

张仁安寻思一番,又道:“她们命贱,原该那样。夫人是楚国的金枝玉叶,董太后的掌上明珠。微臣断然不敢拿她们和夫人比。只是今日劝夫人去,原有另一层意思。大将军此刻已经去了扶苏宫,我敢料定,之后必定折回长信宫接人,而此举绝非元妃所愿。到时候夫人夹在中间,是拦着还是不拦着?依我说不如躲开了完事。”

申夫人神色一顿,笑道:“倒是你说的在理。”说着便也站起身来,吩咐廊子上站着的小黄门,“去备步辇!”

“诺。”

申夫人忽然又想起什么来:“对了,张大人,今日大将军为昭儿的事进宫来,您吩咐底下的那些人,别没事嚼舌根。虽说大将军有门籍,可大王病中,多有忌讳,若大王提起,大人可别忘了周旋几句。”

“那是自然。”张仁安道。

“还有,元崇怀提拔了那么多人,怎么偏偏落下了一个?虽说是不成器的东西,可毕竟也是自己的儿子呀。也不知元士弘心里何等滋味儿,大人见了元士弘,不如探个口风。”申夫人道。

“夫人放心,微臣记下了。”张仁安欠身一礼,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