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裴阳白了他一眼:“就是你这只贪吃鼠干的。”然后她举出李佳毅可以把石云睫吓病后能二十天不上课这样的益处作证明。
“对了,”杨柳郁仿佛突然想起来,“会不会是她继父?想过来先杀掉她。”
“有道理,”李佳毅用力点点头,“凶器是安全套,他可真为女儿着想的。”
“变态!”马裴阳将手中的吸管掷了出去。
李佳毅闪过她的飞来的礼物,将自己杯中的吸管还给她说:“还是留一根吧,每天点几下,不然只有一个酒窝重心会不稳的。”
从一月二十四日陆续有人离开北京。不知道从哪个朝代传下来的规矩,先走的人总是要被后走的人送,我们要送最后一批上火车的人。没有失信于给张跳跳画插画的那个女孩,那一年我没有回家。因为马裴阳父母刚好出差的缘故,到二十八日她才决定要坐车回沈阳。那样第二天她的妈妈刚好从外地归来。龟仙抱怨他、我、小武三个人就为送这么一个女生要坐一个半小时的长途车到北京站。小武提醒他我们的早饭和中饭可都是她请的。随着人群的拥动我们把她推入进站口。龟仙问我哪一天是春节。
“十号吧,”小武说,“要不就是九号吧。”
“学校里还有多少人?”
我说整个系不剩下十个人。“还有只乌龟。”
他没有生气,问我们身上有多少钱。
“这儿没有考虑机让你去输。”我说。
四天前他刚刚输掉了家里汇来的三百块车费。算上没有还黄教授的五百块,这个学期他输了七千五。“我想回家过年。”他语气坚决地说。
任凭我们在黄河一般的人流中拉他,龟仙还是向进站口钻去。
返回宿舍我和小武彻底清理了一次卫生。然后他躺在床上听着随身听睡着了。除了我俩整个二楼一个人也没有。虽然从现在不再有人管我们,但冷清却随之而来。
傍晚时分我跑到足球场对着空门射来射去。看见马裴阳哭哭啼啼地跑回来了。由于看错站台标志,她拥进开往昆明的火车。车到石家庄她慌忙下车,坐着逆行车又回到了北京。
吃饭时她问我怎么办?
“不回去了呗。”我说,“一起过年吧。”
“那可不行,”她摇着可乐杯说,“我跟列车员说了,她说我这票明天还能用,不过没座位了。”
“没关系,”我安慰她,“站着减肥。”
“那你现在别坐了。”她说。
从食堂出来我陪她回了趟宿舍。女生那里更冷清,一个人都没有。等她换完衣服我走进407室,那是我第一次进女寝,我看看屋内的摆设,明白在军校男女宿舍没什么区别。
“这门锁了也没用,”我说,“我用身份证一插就开。”
她说我坐的那张床就是石清萍的。
“听说有人还在下面发现了安全套。”
“恶心死了”。她说着从袋子里翻出来两袋薯片,扔给我一袋,“明天还得买些,我在火车上都吃没了。”
“我觉得我们的生活变了,不一定是因为这件事,但是,安全变了。”
“我相信它还会回来的。”她说完安静了好一会。
我拉开窗户向外望去,此时的路灯跟报数一样一二三四地在远处亮起来。“晚上过我那边睡吧,一个人在这你会怕的。”
我以为她会说“想都不要想”或“你去死吧”之类的话。出乎意料,她充满信任地点了点头。
小武见到她谨慎地穿起了长衣长裤。我说没必要,要看早都看过了。马裴阳重重地掐了我一把。十一点多龟仙来电话说他这一天曾三次试图溜进到达信阳的火车但都被列车员赶了出来,他问我们有没有钱让他打车回来。“这时候没公车坐啦。”他痛苦地叫道。我们确实没有钱。
“我会冻死在这里的!”
“这样吧,”我想了一个两全的办法,“把宿舍电话写好放在怀兜里,明早警察会第一时间通知我们收尸的。”还没听完他的一声惨叫我就挂掉了。接着我拔掉了电话线。
“怎么了?”马裴阳问我。
“联邦调查局找我帮忙,我说等出了人命再请我。”我关掉电视说,“你上去睡吧。”
我能感觉到很快地便在上面睡着了。我坐起来抽了两支烟。小武在梦中磨牙。她却像回味美食似的咂着嘴。我想起纳博科夫那本书我拖了那么久都没读,便点起小灯将其看完了。睡到半夜马裴阳抱着被子下来把我捏醒了。她说李佳毅的床太脏了,连沙子都有。我向里移了移,留出一半的床给她。
“过年不想家吗?”躺到我身边她问。“我每次想家都会哭的。”停了一会儿她又问,“你以前不是说,要退学吗?反倒过年都待在学校了。”
我当时太困了,真不想回答她连珠炮似的发问,干脆捂住她的嘴巴,低声嘟哝道:“睡觉!”
不过等她瞅着我却没法睡了。耳边响起的净是她的咂嘴声。我发现这不像品尝美食,而更似热吻的声音。我半起身借着月光看她的脸,俯身在她额头上点了一下。幸运的是没有惊醒她。我嘴往下凑去,在她的唇上轻轻点了一下。然后我转过身去,忍住想哭的激动,对着墙壁企求睡意快快回来。
龟仙在候车大厅和寒冷与饥饿搏斗了一夜,天一亮就跟来京谋生的民工和民工的鸡鸭鹅挤上返回黄村的早班车。一下车他便一路小跑地奔回科防院,一推宿舍门他便大叫起来:“老子刚出去一天,你们就搞到一起啦!”
马裴阳坐起来看看周围的情势,解释着:“我没有,我连袜子都穿着的。”
斜对面的小武在被子里偷笑道:“早说啊,我昨晚就去隔壁睡了。”
马裴阳站起身穿好外套,拎着行李箱走出宿舍,临出门硬生生踩了门口的龟仙一脚。“你们宿舍没有一个人是好东西。”
我趴在窗口看见她气冲冲地走出校门,穿好衣服我一路追出去。强挤进公车我坐到了她旁边。“刚才不好意思啊。”我说。她又掏出一包薯片给我,就是没说话。售票员过来时我抢先付了两个人的车钱。之后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见一群中学生扫雪。几只麻雀歇在枝头悠闲地看热闹。
“说实话,”我说,“你穿便装好看一些。”
“和军装比,谁穿便装都好看的。你也是啊。”
“你知道吗?到科防院我节省了不少。以前我每个月要花无数钱买衣服。我心疼也没办法呀。要是不买他们就会骂我,上帝给你这么曼妙的身材,你却不好好珍惜,简直是在暴殄天物。”
她侧过身冷冷打量了我一番,惊叹道:“好曼妙啊。”
“谢谢。”我挺起身,拢了拢外套。而她没有继续应合我。好半天没人说一句话。我又跟着看车外,道路上除了扫雪再没有别的新意。坐在她身边让我备感难过,我起身将座位让给一位中年男人。马裴阳将视线从窗外移到我身上,不解地看看刚坐到她身旁的男人,仿佛在衡量在老弱妇孺中他属于哪一类。那男人见我并没有下车要将座位还给我。我推说自己腰痛,拒绝了他。
提前两个小时我们到火车站。我们背靠背地坐在时钟下面。像闹钟的提醒一般,每隔五分钟便过来一个乞丐求乞。不明白那天怎么了,我居然给自己定下规矩,每过一个便扔一块钱给他。
“他已经来过三次了。”马裴阳在我身后说。
“你还记得前面那些长什么样?”
“这样下去你要给出去二十多块钱的。”
我说不出话,我不知道该如何说,我想说我不愿一个人再坐一百分钟的长途车回去,我想说别让我独自守在科防院,能不能留下来陪我一起等候新年。我搓搓手,点燃一支烟。这时过来第八个乞丐,我翻翻衣袋,没零钱,于是拿出十块钱,示意他找我九块钱。马裴阳笑着找出一枚硬币替我给了他。
“回去吧,”她说,“我这次绝对不会走错了。”
“不用,送人送上西天嘛。”话一出口我就觉得这种幽默真没意思,我环顾一下两侧,将她身旁的书包悄悄挪开塞进我怀里。
“等我回来我请你吃烤鸭吧。”
“我要吃一整只的。”我站起来,摸摸她的帽子说,“你在这别动,等我一会。”我拐了个弯,绕到物件存放处将她的书包寄放在那里。然后逛了一遍买回五包薯片。回去的过道上我看见她已不在那里。拨通她手机她说提前进站台了。
“你回去吧,”她说,“怪冷的。”
“你包还在我这呢。”
“怎么跑你那去啦?我说哪去了呢。你帮我留着,等我回来拿烤鸭换。”
“要一整只的。”
“知道啦。”她说,“但你不许打开看。”
寄存处的人说不管存多长时间,最低都要付半天六个小时的费用。我跟他们吵了一架。最后只给他们一个小时十块钱。走到汽车站我坐了下来,看着过往的车辆发呆。每次汽车进站时总会有一大队的人跟在车右侧跑,待车一停便扒开车门挤进去。我不想和他们一块拱来拱去的,就数着汽车一辆辆过去。几个月前我爸爸也是乘改签后无座的车票回去的,也是坐这班车从黄村过来的。那时车上不像现在人这么多,但我爸爸也一样等了几辆车过去,只是为了和我多说一些。而当时我却一心想他赶快上车我好抽支烟就把他说的大多数话都忘掉了。
坐到车上我给家里打了个电话。我说我正从火车站回学校。“那张车票我找到了,”前几天我骗他们回去的车票被我弄丢了。我从没买过什么车票。“不过今天还是没回来,他们说这票过期了。”
“那你再补一张啊。”我父亲说,“现在就给我下车上车站买。”
“我银行卡忘在宿舍了,手头钱根本不够。”
“你就玩我吧!”我父亲在家里喊,“你当我是你儿子不是?”
我妈妈接过话筒,劝我什么时候再买一张。与对我父亲相反,对我她一直很软弱。
“我明后天过来看看吧,”我说,“没事,哪过年都一样,学校人也挺多的。”
“注意点身体,宇琪。”我感觉到她在哽咽,“长春昨晚下了场雪,天又冷了。”
“北京也下了,刚才还有人扫呢。”我起身看看窗外,那些扫雪的学生早都撤了,马路上一块白一块黑的,像大片大片的云彩落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