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给大家一个交待的……”一切都很莫名,院长说着便忽然倒了下去。
当夜政委召集了每个寝室的宿舍长。十二点前她们陆续离开。只有石云睫和马裴阳一路站到中午。由于石云睫的固执,她们靠在墙角拒绝在处分决定上签字。马裴阳哭了十个小时直到眼睛干涸才浑身发抖地写下了名字,只有石云睫依然如石像一般无动于衷。
“你有病我就放了你那么长时间的假。”睡醒的政委边洗脸边说,“你也该体谅体谅我才是。你不签名你让不让我在院长面前做人?你们一起回去吧,好好想想考完试我再找你。”政委递给她一条毛巾,才发现她并没有哭。
石云睫本可以永远对抗下去,可惜由于三天后一个愚蠢的错误,她知道坚持与否已经毫无意义了。
十二月底上报的考生名单上面并没有石云睫的名字。从医院一出来她就像赶公车一般将名字填在了名册的末尾。连续几夜的通宵复习也无法弥补这一月缺掉的课程。一月六日,仅仅是考试的第一天,她的名字又一次出现在大厅的宣传版上。旁边是两天前刚刚贴上去的“关于女生换寝事件非法集会,越级与围攻院长的处分决定”,而这一次是“考试作弊的处分决定”。
为什么要作弊呢?似乎这和她为何执意参加考试同样无法解释。马裴阳说谁都想在第一个学期有一个好些的成绩带给父母看看,没人愿意自己的成绩单是个空白,更不愿是个低分数。李佳毅记起来在她住院的二十多天里除他和学校的人去看望她外,没听说她有什么亲人来过北京。
“可见她没跟她妈妈说她生病了。”他说了一句大家都料到的废话。
“因为她怕家人担心。”我跟着说了一句更无用的废话。
但是这些都于事无补了。尽管石云睫一并在两个处分决定上签了字,且写好了大会需要朗读的检讨,不过这也没能挽回政委要打电话通知她母亲的决心。之后的几天她没敢联系家里,她的妈妈也没有打过来。考试一过学校在礼堂召开总结在会。学长说,沿承“文革”留下来的优良传统,每年每次的总结实为批斗,前后要有几十个人像开新年会出节目一样上上下下做检讨,表演名单还有我的一份,高声朗诵对十二月七日聚众赌博的经过和反省。石云睫也要上台两次,检讨书的顺序至关重要,决不能出现错乱。在为数不多的检讨中,李佳毅亦抢到了两个炙手可热的角色,前一个和我一样是赌博,不过他一再强调那夜他只是坐车,钱输赢都不归他,“输两份钱的是杜宇琪”,这句台词剧本中没有写,他凭空读出来后回头偷看我,在想我会不会杀了他。不多时他又出场了一次,这回的原因可爱极了,一个多月前他和那个叫杨杨的美丽女孩在教学楼后亲吻时被取车回家的院长碰个正着。
科防院是所伟大的学校。每个将要做检讨的学生都会受到热烈的欢迎。即使政委大声喝斥也不会将掌声削减半分。法不责众,大家明白政委不能把几千名学生都抓起来。第一个享有此殊荣的是石云睫,当人们听见她语气平淡地读到由于她不理智的过激行为致使严重贫血的院长当场晕倒时,再次抱以更崇高的敬意。之后是打群架的学长们,再就是我们,后面还有很多。新年联谊会的节目枯燥而繁多。幸好博闻强记的黄教授没来,不然又要奉上十多出表演。他要做的检讨分别是:不出晨操,逃课,不假外出,聚众赌博,欺骗上级领导,不注意内务卫生,以及不放过在科防院的任何一处角落传播色情思想,等等。那天他在宿舍收拾好行李后坐在小武的电脑前踢实况足球。如同刑满释放一般过了今天他将重获自由,因为他知道此时政委正在礼堂宣读对他的开除决定。
不仅拥有了开场的荣耀,最后再次上场的石云睫还经历了谢幕的辉煌。对考试作弊的反思简短而深刻。会场响起了空前有力的掌声。那热情有一部分献给台前不知所措的石云睫,而更多则是在欢庆总结大会的圆满结束。
“肃静!肃静!”政委拍着桌子叫道。“对犯错误的同学你们不但不能宽容和理解,反正充满嘲讽地喝倒彩。难道你们都不觉得可耻吗?”
可没有一个人是这么想的。政委你丫倒是够会离间的。掌声愈演愈烈,仿佛除夕提前到来。女院长几次欲作前倾,最终还是没有选择晕倒。她拨翻话筒,气冲冲地离场了。
寒假的日期定在一月二十四日到三月一日。就算学校把闹剧一般的总结大会提前开完了,我们还要再等上十天左右才能各自回家。一月十三日我们送走了黄教授。虽然没人喜欢他,可还是挺心酸的。十日学校取消了假前的晨跑,改为集合点名。我们在宿舍楼睡到中午,起来后都挤到窗前看北京下雪。
“也不知黄教授现在哪里?”小武问。
“远着呢!”李佳毅望着雪花说,“他家在新疆,差不多明天才能到。”
雪到傍晚不知不觉地停了,深红的天空慢慢变暗。可能是取消锻炼的结果,大二和大四的学生又在楼顶打起来了,这一次不像以往那般惨烈,没有人被推下去摔死或重伤。我们赶上去时,政委已经率领一排士兵把他们架开了。
“我们,我们是,”李佳毅对政委解释着,“是来劝架的。”
在科防院,大一的人从不打架,他们喜欢趁别的年级打架时过几下手瘾就溜回宿舍。由于政委那次看到我们手中的铁锹,整个系里一百多个男生被禁外出。
十五日,李佳毅将我的几件衣服和他的混在一起送到小天鹅那里去洗。第二天他把这些取回来分开一一挂在了水房的晾衣绳上。
“等这些衣服干了,我们也就解放了。”
十六日的晚饭他极其暧昧地把餐桌前的石云睫拉到了一边。
“他要表白了。”马裴阳说。
不一会儿李佳毅垂头丧气地坐回来,向我要了支烟。
“小心被政委看见。”
“她没答应?”杨柳郁问。
李佳毅猛吸一口烟,将烟藏在桌下,点了点头。
“没关系,”杨柳郁拍拍她的表哥说,“慢慢来。”
“还慢慢来?再拖几天我会憋死在科防院的。”他站起来看着石云睫的背景叹道。“我就是求她再回仁合医院住几天。”
石云睫在十六日的晚上走进政委的房间。有些意外,政委泡了一杯茶给她。还没有等茶叶沉下去她就提出了自己的要求:“我想提前回家。”
“别急啊,没几天。”
“您上次说给我妈打电话,打过了没有?”
政委没说话。有两个女生过来请假说是要去超市,他开了一小时的假条给她们。
“我这几天给家里打电话没人接,”她继续说,“我妈手机关机,我继父那里也是。”
他想了一会儿,说:“先不要急,我没打过电话给他们。”
十七日中午石云睫报了警。通过问讯他们得知科防院没有给学生迁户口,长沙警局在案件调查中也在寻找那个户口上叫石云睫的女儿。当天下午一辆警车开进学校,两个便衣警察下车把她带走了。
这是冬天的事情,寒假一过,春天就来了。我们在那年冬天没有再见到石云睫。
十八日杨柳郁查了一天的新闻,晚上她问我们石云睫的父母叫什么。李佳毅利用职位之便溜进档案室复印了一张前面提到的入学简历。
十九日我们聚在一起上网搜索,“长沙,案件,一月”三个关键词。杨柳郁打开其中的一条,上面说一月六日有人在长沙某住处闻到腐臭味道,敲门无果后报警。警察在其卧室床底发现一具女尸,三天后警方于常德抓捕其丈夫。据该男子交待,死者于五天前为他所杀。此案正在进一步审理当中。
“她继父叫什么名字?”杨柳郁问。
李佳毅拿出表格看了看,念道:“王志强。”
杨柳郁指了指屏幕。我们互相望着没说话。
“谁也不许说出去。”李佳毅俯身关掉了电脑。
加上马裴阳,我们四个谁也没有再说过此事。直到几个月前我才得知,石云睫母亲留下很大一笔钱,非常多,达到七位数。这笔钱转到了石云睫的账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