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舟入水,快速划入水道。
燕飞云静静聆听着。
老人一边操舟,一边讲述着南京城的地势,指出从哪个位置容易翻上城墙而不会被巡城的士兵察觉,尤其说明江府所在的方位。
世间总是善良的人要多一些,尤其是寻常人家,他们没有与世物相争的心态,因而保持着天性中善的一面。
某些人有着不同的看法,他们认为人性卑劣,世间充满欺诈。他们自以为了解了世间的本质,其实他们的目光很有限,局限在某一个范围内而不自知。
天地生长万物,有着自然的规律。假如真正到了世人皆恶的地步,整个国家、甚至整个世界,再也没有存在的价值,唯有趋于毁灭。
燕飞云心中充满了感激,素不相识的老夫妇二人,为了自己的事情,比自己更在意,更用心。
他没有想过,这是他为人坦诚换来的结果。假如他一心提防着别人,将所谓的秘密藏在心中,没有人会知道他的心思,也就没有人能够帮助他。
燕飞云在江南生活了十几年,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快的轻舟。
一道水箭,划过水面。
刚到江心,迎面冲出一艘快艇。
快艇上信号灯闪烁,勒令小舟停止前进。
老人双臂发力,长桨插入水中,小舟立即打横停下。
船速如此之快,瞬间停止不前,单靠膂力是无论如何办不到的,简单的动作,展示出老人精湛的内力和高超的操舟技巧。
燕飞云看在眼中,除了佩服,剩下的还是佩服。
快艇之上,有人厉声大叫:“干什么的?长江宵禁,从来没人胆敢夜间过江,你们不想活了么?”
老人没有生气,这些底层的粗人,性格粗野,言语鄙俗,没有必要与他们废话。
“长江规矩再大,能大过人命吗?老头子夜渡长江,当然有关人命大事,请你们巡领出来答话。”
快艇上闪出一名小头目,挑起灯笼,快速打量一下舟中二人。
既然是人命关天的事情,不好过于刁难。
国家制定法令,就是为了维护百姓的正常利益,其中细微之处,必定掺杂有人情道理。执法之人,要是拘泥不化,将置民生于何在?
尤其他们并不是正规军队,而是依附于官府的一种民间组织。
他们辅助官府整肃地方秩序,维持治安的稳定;而他们得到官府的许可,在某些行业中形成垄断地位,可以获得某种官府特许的利益。
小头目挥动手中令旗,长叫一声:“小舟紧随快艇,随我等去见总巡,等总巡示下。”
船头飞速掉转,乘风破浪,当先而去。
夜色中,激起大片白茫茫的水花。
小舟紧随其后,保持着适当的距离,速度不曾有半点落后。
快艇上的水手们,包括小头目,每个人都很不服气,他们拼尽全力,挥桨如飞,想要将小舟甩开。
可惜,办不到!
他们从小在水上生活,日夜操练水上功夫,在凫水行舟方面的见识,远远超出燕飞云,与之相对应的是,眼前的情形使得他们远比燕飞云更为骇异。
顷刻间,就到了一座水寨。
水道之上,有信号灯作长距离指示,因此岸上已经接到紧急信号。
早有几人,站立岸上,静静等候。
当先一人,长髯飘动,掩不住一脸的刚毅神色。
他一见到来人,连忙急步上前,问道:“哎呀!老人家,月夜渡江,不知有什么紧急事务?”
单刀直入,直奔主题,体现出他的精明干练。
寒暄客套,要区分场合,人家有急事在身,你偏偏拉住人家,问些“你吃了吗”或者“最近忙吗”之类的废话,遇到性急的人,说不定将你当场拍死。
老人说道:“徐先生,客气了。这位燕少侠的小妹身患重症,危在旦夕,因此他日夜兼程,赶来南京,想要救护小妹。请你行个方便。”
“放行!”徐先生丝毫没有犹豫。
这种人事务繁杂,早就养成了一心多用的习惯。
他在交谈的时候,已经观察过燕飞云的举止,年轻人似乎极力抑制着内心的焦急,给自己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君子成人之美。
遇到这种事情,即便是正规官军,通常也会网开一面,予以通行,何况自己?
他望一眼急行的背影,暗暗为自己的果断决定而感到骄傲。
他回头说道:“老人家,请到寨中一叙,饮些水酒,聊表小侄心意。”
老人淡淡一笑,说道:“巡查江岸,责任在身,千万不可贪杯。日后空闲的时候,我们自有把酒言欢的机会。”
小舟飘摇而去。
徐先生静静望着,脸上充满尊敬的神色。
小头目凑过脑袋,问道:“徐先生,这老人是哪一路高人?幸好刚才我答对有度,没有得罪人家。”
徐先生哈哈笑道:“凭你也配问人家的名讳?你先问问你的耳朵洗干净了没有?”
小头目眨眨眼。
在他心目中,徐先生是极为了不起的人物,不要说是开个玩笑,纵然真的取笑他,他也不会生气。
他难以克制内心的好奇,想出一个笨办法。
他用手撩动江水,将双耳仔细地清洗一遍。
“徐先生,这总该可以了吧?”
徐先生拂动长须,怅然说道:“你迟生了二十年,没见过他老人家的威风。想当年,他一声号令,江左一带三十六处水寨,哪个敢不听命?”
小头目用手指将舌头塞进嘴巴之中,又推一推下巴,才把下巴合上。
“我的天!原来他就是当年孤身一人,重整长江三十六水寨的长江之王?!”
燕飞云检查着周身装束。
黑色的衣服,黑色的头巾,将全身包裹得严严实实,淡淡月色之下,只有那双明亮的眼睛才会反射出一点点光芒。
背负的刀剑,重新扎紧。
这柄长剑是左纤玉的心爱物品,他必须随身携带。
无影人的革囊和那薄薄的琴谱,就揣在怀中,在适当的时候,应该的琴谱交给柳轻尘,以便完成逢春姑娘的心愿。
抬臂伸腿,丝毫没有紧绷或累赘的地方。
一切没有问题。
他耐心地等待着。
他已经做出决定,假如发现左纤玉的下落,一定要将她带走。
事在从权,沈明月和陆士衡的建议不适用于眼下的情形,在必要的情况之下,他不惜与江静初、柳轻尘等人发生正面冲突。
战马、长枪以及包裹都留在老人家里,这些身外之物随时可以抛弃,只要左纤玉能够安然脱离险情。
江府之中,隐隐透出一阵杀气,笼罩着阴暗的院落。
那本《望气七要》中的杀气篇,他曾经翻看过几次,聊作消遣。没想到,这门一直被视为左道旁门的学问,偏偏再次发生作用,让他观察到潜伏的杀机。
任何一门学问,如果能够流传千百年,一定有其自身的价值,否则,早就随着岁月流逝而消失得无影无踪。
世界上有一种人,喜欢使用自己所熟悉的理论,生搬硬套地攻击别的学问,真的是非常可笑。
某年某月某一天,一个绝症病人不幸去世。
因为给他治疗的医生无法攻克绝症,于是,许多人开始抨击医生,继而上升到一定的高度,开始抨击整个国医的医学理论。
就连杀猪的屠户,也不断向朝廷大声疾呼,强烈要求取缔国医。
屠户,冠以屠宰权威的头衔,以真理的名义,斥责中国数千年流传的医学理论,这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情!
一个人愚昧,属于微不足道的小事情;当大多数人变得愚昧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