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风雨前行——雷震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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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校园观察

校园观察

雷震是一个善于观察和思考的人。这一点,对他的将来十分重要。

此时正是日本行宪三十多年,“可说是议会政治和政党政治已渐渐地走上了正常的轨道”(雷震语)的关键时期。日本许多信仰民主自由、醉心于民主政治的政治人物、文化人、大学教授等,正在集中精力和力量向着议会政治和政党内阁这个目标突进,以期制止嚣张跋扈的“萨摩”和“长州”两派军阀残余势力,以及日见抬头的“少壮派军人”的政治野心,“并进而希望打破乃至铲除日本七百年来、甚至千余年的‘武家政治’和‘军人政治’的局面”。雷震对军人执政始终耿耿于怀,就当时日本的状况而言,他认为“军人执政或掌握实际政治,对内一定采取高压政策,使人民没有言论及讲学的自由,对外很容易和英美列强发生正面的冲突,挑起国际间的战争……”

在八高,其教学基本上仍以训练语言为主,就文科而言,除英语、德语、汉语、修身、体操和军事训练等为三年中必须所教授的之外,其中只教一个学年的诸如数学、物理、化学、日本史等,实际上只是中学教育的一种延伸,完全不同于大学的预科教育。根据当时日本政府的“高等学校令”,学生应以完成男子高等普通教育为目的,其中特别强调要致力于国民素质方面的培养。所以,在课余,校方尽量使学生们能够参加各种运动和活动,如柔道、剑术、射击、游泳、骑马等,有专人教授;校园内还有学生们自己组织的各种团体,如登山会、远足会、骑马会、诗歌社、绘画会等。不过,雷震对于这类活动的兴趣,远不如他对校内日本学生自发举行的“议会演习”的关注,他认为这是八高三年对自己在政治上的成长最具有意义的一件大事:

每年举行“议会演习”一次。由学生自己组成若干政党或政团,有的在朝,有的在野,开会的时候,俨然是一个议会活动的雏形:有政府的施政报告,也有议员的质询,复有政府主管机关的答复,最后有提案的讨论。惟上午下午的角色,须换班扮演,即上午在朝的团体,下午就立于在野的地位。其未参加团体的学生,有的做新闻记者,有的坐在旁听的席上做旁听人。大家兴趣十足,搞得井井有条,殊可佩也。

此间日本报刊杂志上,流行这样一句政治术语:“宪政常道”。经过实际观察,雷震对此的理解是,“宪法政治的正常轨道,必须是由人民经由普通选举而产生的代议士(议员)所组成的议会来决定政府政策的政治”。也就是说,“政府必须是在议会里握有多数议席之政党首领出来组阁,而天皇的任命只不过是形式上的例行手续而已。” 由于受其影响,“宪政常道”之风也开始吹进了校园,新潮教授们在课堂上经常提及这句话,“议会演习”则成了校园内自发演练时一种最好的模拟形式。对于高等学校的学生来说,这种“模拟”将有助于他们提高对民主政治中“议会政治”的莫大兴趣。有趣的是,校方一般并不介入,只需事先通报一下就可以了。毫无疑义,观察“议会演习”成为雷震在八高期间最不容忽视的一段经历,使他日后认识到“议会政治”之运作的重要性。与此同时,雷震本人也在亲历自己早期的“政治实践”,先后出任“华工共济会”名古屋分会副会长和夜校校长等职,与中国近代史上的重要人物王希天 、王兆澄 等人交往甚密。

华工共济会

1920年前后,日本各地突然出现了不少中国劳工和行商的人。

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日本大发战争财而净赚十六亿日圆。许多新工厂需要兴建和开工,急需大量廉价的劳动力。这时散落在日本的一些浙江青田劳工就成了这种“实际需求”的牺牲品。之后又有许多中国人纷纷赶往日本各地企图“大发其财”。此间,中日两国无需办理护照、签证,从上海到日本长崎、门司和神户等地客货船三等舱的票价,也不过十几块钱。中国劳工以东京与名古屋两地为最多。东京市区正在扩充,名古屋也在开路筑港、建厂造屋。中国劳工只能干一些挖泥、挑土、筑路、开矿等之类的简单粗活,工资往往仅为日本同类工人的一半。

所谓“行商”,就是那些携带货物沿家挨户叫卖的中国人,无非是一些文房四宝以及青田石刻、石雕之类的小玩艺,以毛笔、笔筒、笔架、松烟墨居多。由于在日中国劳工的急剧增加,导致出现许多意想不到的问题。首先是语言不通而多有不便之外,尚有住宿、卫生和赌博问题,其中以住宿问题最为突出严重。这些人往往合住在远离闹市区一个较为偏僻的地方,房屋简陋不堪,一间十多平米的房子挤上十几个人。为防止警察取缔,夜间不敢打开窗门,空气郁塞,导致一些身体虚弱的人或患病者在夜间猝然死去。中国劳工过于廉价,这时的劳务市场基本上被他们所占据,日本人抱怨中国人抢走了自己的饭碗,便与警察勾结在一起,滋事挑衅和欺凌中国劳工,动辄拘留或罚款,以此进行报复。中国驻日使、领馆对此竟采取了不闻不问的态度,在这种情况下,一个名叫“华工共济会”的组织在日本出现了。

这是由日本“救世军” 和东京中国青年会共同发起组织的。

这两个组织都是信奉基督教的社会事业团体,有着共同的目标——助人济世、服务社会。为了能够帮助在日中国劳工解决上述问题和矛盾,正式成立了“华工共济会”,总部设在东京,负责人为吉林人王希天。名古屋也成立了分会,由王希天的至友、八高理科学生王兆澄出任分会会长。开始时,雷震并没有介入此事,因为还有一年就要报考东京帝国大学。但王兆澄是一个忠厚老实、热心有余而计划不周的人,他与雷震同住“庆亲馆”,经常跑来找到雷震商量分会具体工作,后来就干脆请求雷震协助主持。雷震说:“我当年离开东京来到乡间(指名古屋郊区,作者注)的目的,原为想多读一点书,故不欲为外务而分去读书之心,起初数度拒绝其请,无奈他一再诚意相邀,情不可却,而我有一天和工人谈过一次零落不接气的话,使我觉到工人的境遇,确实可怜而令人同情;……在这种周围情势相逼而来之情形下,我遂决定出任华工共济会名古屋分会副会长兼夜校校长。”

在名古屋,“华工共济会”分会有自己的两所宿舍及一所夜校。

开办夜校的目的很明确,一方面教中国劳工学习常用的日语,另一方面让他们由此而熟悉日本的习俗,使他们能够在日本继续生活下去,不致因种种冲突而受到日本人的轻蔑和欺侮。雷震亲自授课,因人手不够,又请来八高同学刘楚青、朱得安二人协助教学。实际上,大多数中国劳工不情愿上夜校,白天做工耗尽了所有体力,到了晚上已是疲惫不堪,实在打不起这个精神。此事后来让雷震意识到开办夜校的动机虽好,却未从中国劳工的实际处境出发,事半功倍,得不偿失。在个人卫生方面,“华工共济会”要求每一位华工起床后必须洗脸、刷牙;夏季每晚洗浴一次,冬季三日洗浴一次;在染坊、漆布店打工或挑泥、挖土、挑煤者,无论寒暑每晚都必须洗浴一次。这些看起来都是一些最基本的生活要求,开始时还是不能做到,后来虽有改观,也不特别理想。相比之下,对其内部打架、吵嘴者一律处以“罚日金一圆”的规定,尚行之有效。当时中国劳工打架、斗殴时有发生,对当事人处以罚金乃出于下策,不得已而为之,竟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抓赌则成了雷震等人经常性的工作,由于这些赌博的中国劳工会指派专人“望风”,未待雷震他们敲门入室,就已先行收场,往往是扑了一个空……

当时经费特别困难,1922年寒假期间,经总部负责人王希天提议,雷震等人前往神户富裕华侨家中进行募捐,同去的还有共济会成员王家桢,此人后来成了国民党外交部次长及国民参政会参政员。以雷震等人当时学生的身份,人微言轻,加上对神户商埠的华侨人家极为不熟,只募集到了五千多日金,对于庞大的中国劳工群体来说,不啻于杯水车薪。有一宁波巨商名叫吴觐堂,家住神户海滨,宅邸宽大,院内花草树木茂密,雷震等人敲门时连人都不愿见。后几经托人游说,总算才捐了一点钱;驻神户领事馆总领事亦不复如此,是一个典型的中国官僚,总是闪烁其词,毫无诚意。1924年初冬,孙中山途经神户准备返国时,经由戴季陶引见约雷震等人前往交谈,这位神户总领事也在场,当时“看见他对孙中山那种毕恭毕敬的态度”,让雷震暗自发笑,心想这位总领事大概已预感到国民党可能就要得势了,立马又换了一副嘴脸。

1923年春天,雷震与王兆澄二人从八高毕业,分别进入京都和东京的帝国大学就读,“华工共济会”名古屋分会的工作转交刘楚青、朱得安二人负责。刘、朱二人十分热心,接办后工作开展得也颇为顺利。1923年9月1日,日本发生了关东大地震,在东京、横滨、千叶、相洲湾一带。当天下午,总部负责人王希天不顾个人安危,舍命寻访幸存的中国劳工;9月8日,他只身骑车再次前往灾区查访华工下落时,途中被日本宪兵伺机逮捕;9月12日凌晨三时,被日本宪兵杀害,尸体被剁碎,抛入竖川河,年仅二十七岁。“华工共济会”总部的工作因此而陷于瘫痪,分会工作也无法继续下去。不久,日本政府即开始大规模地遣返中国劳工,“华工共济会”的历史使命也就“寿终正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