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风雨前行——雷震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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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在狱中 (1)

1960年11月24日上午九时许,宋英及两位女儿在二三亲友的陪同下,前往台北青岛东路警备总部看守所探望“复判后”的雷震。不料,雷震在一小时之前就已被移交至新店镇安坑乡国防部军人监狱,宋英等人匆忙乘车赶往新店。第二天,雷震的朋友齐世英、夏涛声、蒋匀田、胡秋原、夏道平、周弃子等七人,前往军人监狱看望开始服刑的雷震,结果遭到狱方的拒绝。其理由是“每周二、五的例行接见日,求见者以服刑人的亲属为限,朋友没有必要时,监方可拒绝接见”。

根据当时的规定,“军人无论是受审判或服刑,都是按阶级而有所不同的。非军人而受军法审判的,也依其身份职位比照军人之待遇”。雷震是“国大代表”,相当于军人“将军”之衔,可住单人囚室。新店安坑军人监狱的条件远比看守所要好得多,雷震因其高大身材,让家人送去自己平时睡的那张大床,一张桌子,一把藤椅,一张靠椅,以及一个洗澡盆。在这里无需穿囚服,雷震最初两次会见家属时,穿的都是西服。后来天气渐冷,雷震又让家人送去棉袍。安坑在乡下,早晚特别凉。在看守所时,家人经常会送一点小菜来。到了这里,雷震觉得不甚方便,就关照不必天天送了。朋友们来探望雷震,由于见不到人,往往会留一点水果给他。有一天,立法委员胡秋原 、成舍我偕雷夫人宋英一起探监,被挡在了门外。胡秋原只好留下自己的名片,在名片的反面写道:“儆寰兄:今日兄坐牢,不是坏事;唯坐牢之道,首须安心。安心之法,不外读书与思想。一当读轻松者,二尚当读费脑筋者。盖唯有用心深思,始能安心也。不得见,所欲告兄者如此……” 事实上,雷震正是以读书与思考来打发漫长寂寞的铁窗时光。

1960年12月14日,雷震在狱中致函胡适,为先生七十大寿提前祝贺,并向胡适索书:“本月十七日为先生七十大庆,我在狱中不能前来祝寿,谨写此信代贺。……贺寿不能无纪念品,我现在把‘读《胡适文存》校误表’作为纪念品,向您敬呈。……先生还有什么书,请赐几本,外国人的传记(译本)如有,请赐下几本。我读了一本中译本《阿德诺传》,给我启发的地方甚多。” 获悉雷震在狱中开始写一些回忆性质的文字,胡适感到十分高兴。

1961年1月20日,宋英前往探监,胡适托她带了一封信给雷震,信中说:“……我很高兴你能够安心写回忆的文字了,也很赞成你尽量写得‘白’。但不要学我,赵元任兄常说适之的白话是不够‘白’的。” 自雷震入狱后,至1962年2月胡适以心脏病猝发在台北中研院逝世的一年多时间里,雷震先后给胡适写了二十余封信。 1961年阴历五月二十六日雷震六十五岁生日,胡适想念狱中的雷震,手书南宋诗人杨万里的诗(桂源铺)以相赠:“万山不许一溪奔,拦得溪声日夜喧。到得前头山脚尽,堂堂溪水出前村。”其象征之寓,不言自明。第二年胡适就去世了。雷震始终认为“胡适的速死与雷案有关”(聂华苓语),唐德刚也说,“雷震案”之后,胡适好像一下子老了二十岁。

雷震在狱中仍受到监视,共有四人,轮流值班。由于1963年4月2日《时与潮》刊发了一篇《访监委宋英女士问雷震狱中生活》一文惹怒了当局,雷震旋即被停止会见家属达半年之久,《时与潮》杂志也被迫停刊一年。这篇文章系《时与潮》记者对宋英女士的一次专访实录,同时附有“雷震狱中自励诗”一首。宋英女士在专访的题记中特别感谢“所有海内外关心儆寰之好友的殷殷至情”,并借用《圣经》上的话,称自己的丈夫“为义而受难”,他的冤屈将得到历史最公正的评价。关于这首“雷震狱中自励诗”以及自己的心情,宋英这样说:

这首诗,是儆寰……自新店安坑军人监狱寄给我的。我读了他的这首诗后,觉得他在监狱中的心情,已逐渐平和下来,这点对我来说,自是一件最可欣慰的事。儆寰以垂老之年,坐牢已快三年了。自他被捕入狱至今,一直受到海内外甚多识与不识的朋友的同情和关怀,我个人亦常受到许多友好的热诚安慰和帮助。……一般说来,一个坐牢的人,心情总是不好受的;儆寰坐牢,难免亦是如此;所以儆寰常说自己是个“受难”人。儆寰以所谓“文字叛国罪”被捕的情景,对我来说,真是历历在目,有如昨日之事一样,但它毕竟已是两年以前的事了,再来旧事重提,似乎无此必要。至于儆寰坐牢,究竟是“罪有应得”,还是如圣经上所说“为义而受难”,这自然只有诉诸世人的公道与良心,和留待后来历史的判断。……最近,又承《时与潮》杂志记者先生来访,承其关心儆寰,探询他的狱中生活至详。临时乃将儆寰寄我已快半年的这首诗,顺便交请《时与潮》杂志发表……

从《时与潮》杂志对宋英的这篇专访中,我们可了解到雷震前三年的狱中生活主要以写作为主,多是回忆之类的文字。宋英对记者说:“据我观察,谈不到写作兴趣的高低,只能说他精神来得及时就写……这是一个狱中人寂寞时惟一使用(或发泄)精力灵感的方法和方式。他曾告诉我,写起来几千字,还是没有困难;哪一天精神不济了,就休息不写。”当记者问及雷震狱中健康时,宋英说:“还算好。你想,他到底是六十七岁的人了,再好也没法与青年人相比。何况他有风湿病,气候一变化,他就免不了痛苦……”记者又问,先生与入狱前相比有什么显著不同,宋英以自己两年多来会见雷震时观察所得,告诉记者“他现在安静得多了”,“人生经验比以前更丰富了,容忍的修养更高深了,观察事理更深入了”。雷震患有多年的失眠症,一直困扰着他的身体健康。

宋英对记者说,雷震在入狱后的一段时间里每天确实需要安眠药才能入睡,“后来因为购买不方便,以及他有意要藉此机会摆脱安眠药的纠缠,就像一般人戒烟一样地把‘药’戒掉了。现在他已完全可以不需药片而能安眠了”。当记者又询问当时台湾一场中西文化论战的双方主角 由论争而诉诸法庭,雷震在狱中对此案十分关注时,宋英解释说:“那是雷先生看报知道打笔战打进法庭,他向来的性情爱关心朋友,便在给我的一封信上顺便提了一句,说他认为那件官司打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嘱我见到胡秋原先生时,就说儆寰诚意劝胡先生千万不要继续打官司,如果不是他在狱中,他一定要给双方调解息争。”记者提出想看一看这封信,宋英表示这封夫妻的私函“不便公开”,不过,她又说:“我可以把雷先生附有识言的一首诗交给你发表。因为那首诗是《自励诗》,足以说明他的心境的修养的进度。诗后的跋语,等于是一篇日记,可以让关心他的朋友们知道他的生活情形而放心。那是他亲笔写的。”《时与潮》杂志发表了雷震的这首《自励诗》(附跋),全文如下:

九月九日夜梦到胡适之先生所示容忍与自由因成自励诗一首。

无分敌友,和气致祥;多听意见,少出主张。容忍他人,克制自己,自由乃见,民主是张。批评责难,攻错之则,虚心接纳,改勉是从,不怨天,不尤人,不文过,不饰非;不说大话,不自夸张,少说多做,功成不居。毋揭他人短,毋扬自己长,毋追怀既往,毋幻想将来。忠于信守,悉力以赴;只顾耕耘,莫问收获。虚心无愧,毁誉由人,当仁不让,视死如归。做人和处世,皆赖之以进;治国平天下,更非此莫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