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风雨前行——雷震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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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出狱后受监视 (2)

自我家出门的左边,外出必须经过周老板开的一家小水果店。房屋极小,除放水果摊之外,只能在墙边放上两张椅子,特务竟坐在靠窗门一张椅子,手中拿张报纸。我走过,特务装着看报,把自己的脸遮住而暗中窥我。来买水果的顾客,一看到那些厌恶的特务坐在那里,立即不买水果而退出来了。以致周老板损失很大。半年后,周老板就不准特务再坐在那里,不然就要关门。

我出监狱这一年阴历九月二十三日,是我内子七十岁生日,家中贺客盈门,我家用广州街中心诊所附属的中心餐厅自助餐招待。……不料特务则大为紧张,不知我家有什么大集会。后来我的邻居魏怡庭先生告诉特务,说今日是雷太太生日,叫他们不要这样紧张……

大约国民六十年,我同内子和本家侄儿至台北县树林镇访问我家乡长兴县小同乡夫妇。……我们夫妇未到过树林镇,出门看看风景,其目的之一乃是打发时间。而这里有座新建庙宇,系由大陆来台的苏北人的和尚建立(造)的,庙名海明寺,和尚则系悟明禅师。……悟明禅师招待我们喝茶,并拿出一盘饼干。不料我们出门后,跟着我们的特务就去问悟明和尚和我有什么关系。那位和尚很不客气地对特务说:“我们做和尚的人是吃四方的,任何施主来我们都会招待,我和雷先生不认识,又有什么关系呢?”

有一次晚间,友人在南京东路国鼎川菜馆邀我的内子去吃饭。我一进菜馆,看到牌子上某君在某号房间,我们即刻进入该号,而跟踪的特务车子在后面。由于迟进门一步,就不知我进入了哪一间,各个房间的门都关着。特务进来后,不晓我在哪一间,于是遍问那些女服务生:“雷老先生在哪一间?”这些女侍也不知道我姓雷,于是特务就问遍了女侍,而特务后来问到我这一间,女侍始知我姓雷。……我这桌主人李荪芳本来善饮,今天多喝了一点酒,就对我开玩笑地说:“雷老先生兴致不浅,还和服务小姐亲热得很啊!”我们这一间的女服务生脸就发红了,始将特务到处询问雷老先生之事说了出来,大家听后则摇头叹息。特务这种作法,明明是告诉老百姓,台湾是个“警察国家”,特务遍地皆是,扰民害民,弄得社会不安。

民国六十四年阴历五月,是我七十九岁生日。……我一生反对“过生日”,故生日不愿待在家中,于是决定去台中日月潭游览一次。……此时跟踪我的特务车子则为“市四——三九六六号”,车顶上悬有“计程汽车”的牌子。……我们在台中沁园春餐馆吃过午饭后,一直开往日月潭涵碧楼旅馆。……我们夫妇一间,两个女儿一间,德宁儿一人一间。德宁儿隔壁这一间,另外住有客人,特务老爷硬要住这一间,管事的人不肯,不料特务老爷竟将“特务证”拿出来,表示他们的身份不同凡响。管事人不得已,知道不能在太岁头上动土,那是要遭殃的,只有央请客人另迁,让特务老爷住进去。

特务还有许多特权,街上靠店家的门前画有黄线者,无论自备汽车或计程汽车不准停车,而特务的车子则可以停在那里。我去林森北路枫亭小馆吃饭,跟我的特务车子就停在门口,现在跟踪的汽车是蓝色轿车,上面没有计程车的牌子,号码为“省五——二八六零”。……我出狱已快满七年了,为什么门前还派特务监视着,出门还派汽车跟着?而跟我的汽车,该是浪费了多少汽油?这些都是民脂民膏。

我出狱后,每年要去南港中央研究院对面胡适先生的墓上致敬两次,一次为胡适先生生日,阳历为十二月十七日;一为胡适先生的忌日,阳历为二月二十四日。特务的车子都是跟着去的。……六十六年八月十五日,友人立法委员罗贡华夫人姜若木女士“五七”之期,在台北市忠孝东路善导寺诵经超渡,我与宋英同去祭悼,并在那里午饭,而国民党特务跟的汽车,又换了一部,车身和原来那个车子差不多,上无计程车字样,车牌子则为“市七——五六八二”。……十六日晨我出外散步时,看到这部车子仍停在原来的地方。我今年已是八十有一,身体又不好,非必要时绝对不出门,国民党特务车子何必跟着我呢?蒋经国院长说台湾有人权保障,难道这是有人权吗?

对特务四处跟踪造成的不断骚扰,雷震深恶痛绝,也无可奈何。他在日记中这样写道:“台湾特务还是如此对我,使这里的人感到不安,这样只有给国家增加不名誉的” 。他想起在坐牢前,有一次在大街上偶遇桂系首领白崇禧,白对雷震说:“我随政府来台后,……什么事情也不去过问。虽然也给我一个战略顾问委员会副主任委员名义,可是特务一直对我监视着,来我家的生人,常常出门后受到盘问,而家中的电话则有人窃听并录音。”白崇禧嘱咐雷震一定要特别小心。此时白崇禧住在台北松江路省政府配给的房子里,距《自由中国》社职员宿舍(傅正、聂华苓等人的住所,作者注)很近,白崇禧还是关照雷震千万不要去他家,以免节外生枝 。如今雷震的境遇比当年白崇禧还要险恶。不过,雷震并非怯懦之人,用雷夫人宋英的话说“儆寰还是儆寰”,“面对访客,他一如往昔侃侃而谈,并不因为牢狱折磨而气馁,令听者为之起敬。

他对异议人士亦颇关心,如对陈鼓应、王晓波、张俊宏等后辈多所关怀,对于《台湾政论》的鼓励等均为显例,而他追寻民主自由的勇气,也获得后辈的敬重。” 1972年10月25日,雷震收到一封台湾嘉义县警察局人事室主任樊迪光的来信,表达了他个人对雷震的“一份无比虔诚的敬爱”。樊在信中说:“对于您的遭遇,在过去我是恨董狐不生今世,如今我恨我不具他的地位与立场,否则,史乘上少不了您。我现在所企盼的:未来历史上对这段公案有公正的交代……一般看法,您是傻子,不是吗?凭您的资历,凭您的才能,只要您的血凉些,高官厚禄少得了您吗?谁叫您‘神志昏迷’,以心许国去把国家的事当自己的事,甚至不顾自己安危去尽什么爱国救国之责,落得如此局面,咎由自取。……独您所遭,以一介书生,秉一介孤忠,挽一腔孤愤,心所谓危,本民主认识,仗言论自由,尽一己爱国救国之责,既不为名,也不为利,情操格调,实在是前无古人。

……我常冷眼侧观,我们这儿,说爱国,在情操上够格和您相提并论的实在不多。……举金、马、台、澎上下,谁不‘爱’国?可是他们为何爱,如何爱,尽管口头上说得冠冕堂皇,实质上前者不是‘不得已’,就是为既得利益的保有;后者则教条一番而已……” 另有一位素不相识的人,书赠雷震诗一首,其中有“霸者一日,仁者千年”之句。1978年6月9日,雷震在给王新衡的一封信中谦逊地说:“我不敢自称仁者,但我一生行事总以‘正大光明’、‘问心无愧’而自勉,否则我在牢狱里也难过十年不少一天的牢狱之苦。” 雷震写此信时已是八十有二的残烛老人,那位让他一言难尽的“蒋总裁”已去世三年。查1975年4月6日雷震的日记,其中只短短数言:“今日报载蒋中正于四月五日下午十一时二十分死亡。今日报头均不准用红字,电视停止娱乐节目。完全是一些挽祭的节目,报载停止娱乐一个月,实在太长了。”字里行间,透露出雷震对这位曾经的老上司、老朋友的几多轻蔑和鄙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