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风雨前行——雷震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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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聂华苓:再见雷震 (2)

我永远也忘不了我们在一起校对稿子的情形。每篇稿子都是经过雷震、黄中和我三人先在社中仔细一校再校;在出刊前几天,我们三个人又一同去印刷厂作最后一次校对。首先我们要仔细校对错字,一字之误,就可惹出大祸。……十年之中,我们换了七个印刷厂,就因为特务找麻烦,老板怕坐牢。除了校对错字外,我们还得绞尽脑汁修改可能出问题的文字,在国民党的特务审查之前,我们自己已经严格地审查过了。一字一句,我们三个人常常讨论很久才决定。每次出刊前,我们就那样子在一起工作两整天。常常在我们低头默默校对的时候,雷震会自顾自笑了起来,乐得像个孩子,把文章中一句俏皮的讽刺话指点给我们看;或是向我们讲他如何愚弄跟踪的特务的趣事,一面讲一面笑,好像小孩子讲捉迷藏一样。每次校对完毕,天已经黑了,我们三人就挤上公共汽车,一道去沅陵街的新陶芳吃盐局鸡;吃完雷震就跳上公共汽车回木栅。他挤在人堆里向我们招招手,车子开走了,我还可从车窗里看到他孤立的高大身影。

1962年至1964年,聂华苓应台湾大学中文系主任台静农之邀,在现代文学写作班教授小说创作;徐复观也邀请她去东海大学讲授创作。之后,应邀为美国爱荷华大学“作家工作坊”访问作家,从此定居在美国……1971年,聂华苓与美国诗人安格尔(Paul Engle)结婚,这是她的第二次婚姻。聂华苓于1964年离开台湾,在美国曾收到雷震从狱中给她的一封信。在这封信中,雷震对聂华苓的母亲在前年去世表达了自己的沉痛心情,并对聂华苓能够赴美深造感到欣慰,这封信聂华苓一直珍藏着。1971年1月9日,出狱后的雷震第二次给聂华苓写信,以言谢她透过台湾《联合报》送来的四千元台币。雷震说“承赐四千元,感激之至,对我一家生活帮助很大。我下狱十年,收入全无,一切全赖在美子女养活。我未坐牢时有国大薪津等等,一个月约有八千至一万元收入。后国大加薪,收入每月有一万四千元。

故十年坐牢,我个人损失约达两百万元,即五万美金。……可见从事民主运动之不易,无怪一般人趋避也。” 1971年,聂华苓与安格尔结婚,雷震夫妇特意托人为他们带去一只鼎,作为贺礼,“鼎者重也,盛也”。1974年春天,聂华苓夫妇决定返台专程看望出狱后的雷震。当抵达台北后,聂华苓立刻就想去雷震家,却被朋友们拦住了。聂华苓回忆说:“我认识的人,反应不同。有的人不置可否——沉默是金;有的人说,雷震出狱之后也很不错嘛,现在也不必去扰他了,也不必为他招麻烦了;有的人说,他们非常了解我要看雷震的心情,我当然应当去,但不要声张,也不必马上去,最好在我们走的那天去,看了雷震就上飞机!为什么呢?因为……朋友笑笑,很抱歉的样子,‘因为怕人攻击,要是什么党棍作家给你在报上打一棍子,再有人一起哄,你和保罗兄在这几天就不好受了。你最好是悄悄地来,悄悄地走’。” 聂华苓决定在离开台北的那一天前去看望雷震。

雷震这时已知道聂华苓夫妇要来,有人打电话通知了他。聂华苓夫妇在台北停留了五天。在最后一天如何去雷震家,却颇费一番周折。雷震这时家住台北郊区,妹夫的朋友本来想开车直接送过去。可转念一想,雷震家对门的房子里住着十几个特务,时刻监视着雷震的一举一动。如果开车过去,车牌号码必被抄下无疑。后来这位朋友先将聂华苓夫妇送到景美,剩下三分之一的路程时,让他们再转乘出租车前往木栅雷震的家。安格尔对此大惑不解,一再追问:为什么?为什么?聂华苓与他说不清,对他说:“很复杂的,到了台湾,你跟我走就是了。”整整十四年之后,聂华苓终于见到了这位《自由中国》社的“老板”,当他们下车走进大门时,雷震夫妇迎了出来。聂华苓紧紧握着老人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雷震不停地问:“眼镜呢?眼镜呢?我的眼镜呢?我眼睛不行了!”戴上眼镜,雷震仔细端详着聂华苓,说“还是老样子。十四年不见了!最后那天见到你是1960年9月3号,星期六。

”顿时一阵酸楚涌来,聂华苓感叹雷震对这一天记得太清楚了,可雷震又怎能忘记呢?第二天他就被捕了……安格尔见到雷震格外激动:“我一直想见到你。我很佩服你。华苓对我讲了你的许多事,你是一个很勇敢的人物。”雷震只笑了笑。聂华苓问先生在牢里情况,雷震告诉她:“牢里有人发疯呀。我没有发疯,因为我写回忆录。我写了四百万字,在出狱前被保防官带了十几个人抢走了,还有信件和诗稿。国民党这种目无法纪的作风不改,要丧尽民心的。”……时间很快过去,雷震越讲越兴奋,毫无顾忌;十年铁窗,痴心未改。

聂华苓也有许多话想对先生说,无奈与安格尔赶飞机的时间不多了,只好起身告辞。这时安格尔突然说:“雷先生,你是我这辈子见到的最伟大的人物之一,我很感激你给我这个机会来看你。我想问一个问题,假如你再有机会,你是不是还要做你十四年以前所做的事情?”雷震大笑,说:“不可能了!不可能了!”这大概出乎这位美国诗人的意料,他对中国人的事情了解得实在太少了。雷震夫妇将聂华苓、安格尔一直送到巷口,一声声再见,一声声珍重。“……我知道再也见不到他们了。我和安格尔走了一段路,回头看看,两位老人仍然站在那儿——站在正午的阳光中”,这是聂华苓对雷震最后的记忆,此时她的心一直在流泪:

这次我去看雷先生,走的是旧时路,看的是旧时人,却不是旧时的心情。五十年代,我是雷家常客。雷先生有时在他家开《自由中国》编辑委员会。胡适、殷海光、毛子水、戴杜衡……一些最好的中国头脑曾在那儿论文议事。我是编辑委员会中最年轻的一员,也是惟一的女性。我对现实政治一向低能。但是,我从他们那儿悟到作为中国知识分子的风骨。政治风云变化无常;人的风骨可是一辈子的事。雷先生雷夫人也常在木栅家中宴请为《自由中国》写稿的作家们。台湾文坛许多朋友就曾在雷家酒酣耳热,欢笑满庭。十四年后,我再到雷家时,寂寞萧条,人情冷漠。雷先生呢?他已坐了十年牢。再见时,他依旧意气轩昂,依旧赤子之心,依旧忧国忧民,依旧坚持他对民主的理想。我们见面都很激动,他一股劲儿找眼镜,我竭力忍住眼泪……

又是一个十四年。1988年,聂华苓与安格尔再次来到台湾。

她没有忘记雷先生,也无法忘记。这时,雷震已安息在南港“自由墓园”中,与他永远作伴的是同窗罗鸿诏、至友殷海光,还有他最心疼的爱子。这次,聂华苓与一些朋友是带着鲜花浩浩荡荡地去看雷震先生,当车子沿着弯曲的山路缓缓向上时,纷纷细雨,蒙蒙山雾,聂华苓一下子竟似幻似真,“……我又走向雷家,我又去开《自由中国》编辑会议,我又可听到雷先生和殷海光激烈辩论,我又看到多年寄居雷家的罗鸿诏先生捧着茶在一旁呵呵笑,我又可和坐在轮椅里残废的德成(雷震的儿子,作者注)聊天。他们全在自由‘家’园,一点儿也不错,他们的‘家’就在那高高的山坡上。”在雷震与儿子德成之间有一块空地,是预留给与雷震患难了大半个世纪的妻子宋英女士的。在下面的一块小园地,躺着雷震心爱的小狗。聂华苓向先生行礼时,热泪涔涔,她觉得雷先生并没有死,而是站在那高高的山岭上,一只手向岛上一挥,铿锵有力地对聂华苓说:你看,我当年拼命鼓吹的意见是对的吧!台湾不正是朝着那个方向走吗?我冤枉坐了十年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