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励志感动心灵的成长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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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5章 5分钱的仇恨

记得13岁那年,我在城郊上高小。有一天,学校在电影院包了一场电影,每个人交5分钱。前一天向母亲要时,母亲不给。那时候,5分钱是一个鸡蛋的价值。老师说,如果实在没钱,交一个鸡蛋也可以。母亲不给钱,我就准备偷一个鸡蛋去看场电影。结果母亲比我聪明,把家里的鸡蛋锁进柜子。早晨起来,母亲早早坐在鸡窝前纳鞋底,守着她那三只老母鸡,我再想偷也无处下手。奈何只好背着书包去上学。

下午两点,学校整队出发。长长的队伍恰好要从我家门口经过。我便提前跑回家,抢过母亲手中的扫帚把大门外细细地扫了一遍,又淋了一桶水,洒湿地面。

我看见黑压压的队伍在一溜尘土中向我家逼近,便又一次摊开手掌,向母亲要那5分钱,脸上堆出可怜的笑容,心里急得火烧火燎。

电影是《宋景诗》。看了电影回来要写作文。我的作文,一向是年级里的范文,我怎么能不看这场电影?再说,让班上的女生们知道我看不起这场电影,我还有什么面子?母亲口袋里绝对有钱。父亲当医生,每月有工资,但她这会儿和我较上劲了,就是不肯把手塞进口袋里。

队伍从我家门前过去了。老师问我,我说马上就赶上来。老师看我母亲时,她还笑嘻嘻地和老师打招呼。那意思是说,你们先走,一会儿我让他追上去。可是,等老师和队伍都远去了,母亲的脸却又阴了下来,一扭身进了大门,不理我了。

在那个时代,在我那个年龄,非常清贫的精神生活中,一场电影绝非等闲小事。我跟在母亲身后,又一次摊开手掌说:“妈!你今天给我5分钱,我长大了给你50块钱!加100倍还你!”

母亲回过头来:“我不指望你那50块钱。”

母亲是个河南人。在陕西,河南人一律被称之为河南蛋,向来以蛮横刁顽不讲理,而让本地人鄙视。过去,在学校里,谁要是敢骂我一声“河南蛋”,我会上去拼命。就在那一刻,我真想冲着她也骂一声:“河南蛋!”

我跑了。那时候,我没有任何资格和母亲争长论短。我才13岁,才上六年级,我只会给家里打猪草,只会在厨房拉风箱,我没有一分钱的收入。就是说,我也只能往野地里跑,而不敢往城里跑。

正是初秋时节,半人高的玉米叶子抽打着我的脸,抽出一道道血痕。我跑到玉米地顶头,趴在一眼水井边哭了起来。我想,我会长大的,我长大了也一定会挣钱,我难道真的挣不来50元钱吗?那时候,我觉得人要长大,是一个很漫长很遥远的将来。

同学们在电影院看电影,我却趴在井台上想,我如果长大了,当我挣上50元钱,我该如何去报复自己的母亲。

也许就是从那一刻起,我发誓,我将来一定要自己拍一部电影。

19岁,我当兵两年,这之前,身子正发育时,碰上了低标准瓜菜代,就像一棵苗儿正拔节时突然断了水,个子没有蹿上来。1.67米的身高,成了三等残废。没有身高也就没有力气。甩手榴弹35米及格,胳膊甩肿也只能甩34米。看来吃军事这碗饭危险:这辈子咋办呢?靠什么挣那理想中的50块钱呢?

于是便有战友对我说,你脑子灵活,又会讲故事,你就凭你的脑子在世上混饭吃吧。

鸡有爪子,猪有大吻,我却有脑子,不妨试试看。因为除此别无选择。

那一年秋天,青海省文联办了个创作学习班,竟然让我混进去了。有一天是王吾增讲课,他会写散文,也会写小说,更会写电影剧本,他是那会儿在全国很叫响的一位作家,中午讲完课,大家便围定他问长问短,一下错过了吃饭的时间,王吾增便说,我今天请大家吃饭,粮票你们自己掏。

说完他让大家静一静,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个空烟盒,两手一撕,展在膝盖上,十分钟不到,便写了一首诗。诗写毕,又给和他相熟的李编辑写了一张预支稿费的条子,便让我骑车去报社交稿子领钱,其他一伙人到古城台一家饭馆里坐等。我拿着王大作家这首写在烟盒纸上的作品,怎么也不相信就会换成钱请十几个人吃饭。若能这样,那世上挣钱也就太容易了。不料李编辑见了那纸高兴地说,正愁没稿子发哩,王吾增真够意思!他像拾了个金元宝似的上下忙了一会儿,就把钱递到我手上了。我现在还记得,那首诗的稿费是38元5角。那时候,一碗优质清汤牛肉面是一毛八分钱。这一首诗竟值200碗牛肉面!半个村子的人都够吃了,而且能吃饱。

多年之后,我调到西影文学部,和王吾增坐在一个办公室,成了他的学生,也成了他的同事。再问起这事,他说“****”前《人民文学》的稿费最高,千字可开到32元。一般省报对著名作家可开到30元,那首诗25行,20行算1000字,啊——也算一行。再问,他便说,其实那首诗是前一天晚上就构思好了的,当时表演只是为炫耀,吓一吓我们这帮业余。

这条挣钱的门路太光辉太灿烂了。

我开始在稿纸上填格子。

在长长的十几年“****”中,我写了十几公斤稿纸。这中间我学过中医,学过按摩,也学过花卉园艺。还学过吹糖人,学过捏面人,有一次,还差点儿跟一个修脚师傅走了江湖。一礼拜六天当工人,一天当农民。那时候,意念中,我在自己面前烧了十壶水,用的全是“五行真火”。闲了就用手摸一摸,看哪一壶烫手就准备提哪一壶。朝朝暮暮,这十壶水都烫不起来,只好去挣工厂里的那40大毛。

1977年10月,在南大街碰见作家丁树荣。丁树荣告诉我说,明年真的要实行稿费了,他才看过文件。

丁树荣为人沉稳,他说看过文件,那就不会有假。当天晚上我就给《解放军文艺》寄去两篇散文。两个月后,《奉献母亲》发表了,寄来一张稿费单,12元。我收到稿费单的那一刻,觉得自己拿到了一张毕业证,拿到了一张出师证。我身上长出了鸡的爪子,猪的大吻。我那十壶水中终于有一壶开始烫手了。从那一刻起,我决定这辈子就提这一壶,剩下那九壶都不要了。让给那些没爪子没大吻的人吧,谁爱要谁要。

12元,在1978年春天,进粮店能买两袋面。两袋面100斤,一家四口饿不死了。稿子果然能换钱,给王吾增领钱那次就相信了,这次却更加相信了。

我可是陕西“****”后第一个收到稿费单子的人。上午收到稿费,下午便去找贾平凹。可怜这位后来名声显赫的大作家,当时竟没有见过稿费单子。他拿起稿费单子,一次又一次问,这是汇款单么,怎么会是稿费单子?在我们的意识里,这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情,应该非常隆重,怎么就像平常给家里寄钱一样,是一张平平常常的汇款单?他说他每月给家里寄钱,都填写这样的单子,一点儿也不稀罕。

可那确实是一份稿费单,上面有《解放军文艺》杂志社的大印。

其后不长时间,作家徐剑铭也收到出版社的一张通知单,让他到财务科去领一个相声的35元稿费。他去霸河滩找陈忠实,陈忠实那时在公社当头,正领着一群农民在河滩上战天斗地学大寨。他见徐剑铭来了,便把指挥权交给别人,招呼徐剑铭到家喝开水。没有写成喝茶,是因为陈忠实那时候家里连一点儿招待朋友的茶叶都拿不出来,可见其家徒四壁的窘迫状。到家后,他俩便在铺一领芦席的炕上坐了。忠实夫人便数落起炕上的两个大男人,整天舞墨呢弄文呢,顶个屁用,给客人连把椅子都没有,一句话提醒了徐剑铭,便立马掏出那张通知单说,嫂子呀,从前是白写,往后有稿费了!大嫂子接过那张出版社的通知单,拿到亮处,一字一字地看了几遍,扬起手在大腿上拍了两巴掌说:“俺忠实啥时候能拿到这单子就好了!”

陈忠实那时候已发表过不少东西,稿费一分没见过,收到过几次卡片,拿着卡片可以到指定书店去领几本书。“****”那阵子,书店有啥书?领几套《毛选》,谁结婚了,拿一套当礼送。

如今的陈忠实和贾平凹,都凭写文章成了百万富翁。

我1961年从美院附中参军,1995年从西影编剧的位子上内退下来,查了一下我的工作日记。34年,从部队,到工厂,再从省委到西影,工资收入一共是62400元。这么多工资,到北京买商品房,能买十几平方呢,支一张床用不完,还可以摆一张桌子呢。夜静思量,遗憾的是给国家的贡献太小了,一生价值,只有十几平方米,太渺小了。

那么我挣了多少稿费呢?从1978年元月到1999年12月,我挣了622400元。有趣的是,我交的个人所得税,绝对超过我的工资,两相抵消,也不知道谁欠谁?

1993年,70岁的老母亲躺在病床上,打一种进口的球蛋白针剂,每支360元。我那时正在一部18集的电视剧组当导演,一天三次抽空到病床前探望。360就360,只要能减轻母亲的痛苦,我一次就买了5针。拍一部戏挣的钱,几乎全部都花在母亲身上了。

我就以这样特殊的方式报复了我的母亲,孝敬了我的母亲。

如今母亲已过世,每每到她老人家墓前祭扫,我就默默地说:是您老人家在无意中刺激了儿子的生命力,几十年前恨您,现在却要感谢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