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吉民起身吹灭油灯,随手将窗帘拉开,缕缕晨曦透过窗纸照射了进来,众人揉了揉发红的眼睛,这才意识到整整一夜未合眼,可谁也没有丝毫倦意。大家明白,如果这次的策反兵变成功,就等于给国民党十一绥靖区,青岛的外围防线撕开了一条难以缝合的口子,这对于青岛的解放,将会减少多少无谓的牺牲啊。
虽说一夜未睡,大家都感觉值得。
早饭后,刘子衡和衣吉民等人握手话别,离开南村踏上了去青岛的路途,段德华也同时离开了南村,返回济南等候好消息。
刘子衡此次去青岛的心情与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他已经是无数次进青岛了,过去他只是一个老实巴交的生意人,目的无非是想多赚几个钱,让一家人过好日子罢了。可这次他要做的是一笔大买卖,是让青岛人民都过好日子;这一次他是以一名****地下组织的工作者身份,他将要做的是他有生以来的第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晨风不时地刮过,砍倒了庄稼的原野与田埂。
路走得急,刘子衡感到了燥热。
他的心中充满了自信,迎着东方初升的那轮朝日,迎着阳光,他朝前走去。
霞光沐浴了他的全身。
纸房,崂山脚下一个小山村的名字。在那次黎明前的兵变发生之前,或许,根本就不会有人注意过它的存在。
纸房,据说是中国造纸业的祖师爷蔡伦曾在此造过纸,并留有造纸的作坊而得名。至于蔡伦是否在崂山造过纸,史书上倒没有记载,但纸坊村却真实地存在于这崂山脚下,且人丁兴旺。
纸房,一个百多户人家的小村庄,位于即墨县(今属城阳区)惜福镇的西南方,两地相距不足一公里。国民党陆军三十二军二五二师七五四团的团部,就设在村中的一座不大的农家宅院里。
落日西沉,晚霞殷红。
刘子衡一路风尘,紧赶慢赶,来到纸房的时候,天已近黄昏。
尽管在村头上遇到了盘查,倒也没遭到多大麻烦,就顺利地通过了岗哨,因为他言称是方团长的亲戚,所以,也就无人敢刁难阻拦他,恰好又在门外碰到了方本壮的勤务兵,在勤务兵的带领下,他来到了团部的小院中。
血红的夕阳斜照在方本壮的身上,标准的军人气质显得他更加英武。
他刚吃过晚饭,正准备趁天黑前到各处巡视一番,这是他的习惯,及时掌握部下的动态,随时都能了如指掌。他明白,这多事之秋,稍有不慎即会招来灭顶之灾。
可未等跨出门去,勤务兵迎面领进一高大的中年汉于来,不禁一愣,等定下神来再仔细一瞧,认出来人竟是自己的表哥刘子衡,真是喜出望外。这些日子他一直憋闷得慌,常常做恶梦,昨晚上又折腾了他一夜,他脑海里晃动的都是些光怪陆离的可怕画面:
明争暗斗、战火硝烟、生死离别……整整缠绕着方本壮到天明。
醒来后,他还感到脑子昏沉沉的。今天一整天,太阳穴在隐隐发疼。
他是多么想找一个人诉说一下心里话啊。但碍于身份,难觅到一个这样的人选,刘子衡的到来,正好给他提供了一个倾诉心声的机会。他快步迎上前去,亲热地挽住刘子衡的手招呼说:“啊呀,二哥,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兄弟,来做笔大买卖,想请你给合计合计。”刘子衡笑吟吟地一语双关道。
方本壮闻听此言,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心里暗道,二表兄有事不去我青岛家中,直接到兵营来何干?莫非是……他对刘子衡的突然来临虽然感到有些蹊跷,可碍于人多眼杂又不便多问,转身吩咐勤务兵道:“泡茶。”
“是!”
进屋坐定后,勤务兵就端来一个茶缸放在刘子衡面前,刘子衡说声“谢谢”;可端起茶缸来一口没喝又放下了。此刻,他才感到肚子叽叽咕咕地叫了,他真的感到饿了。
“二哥,你怎么不喝?这可是好茶,他们送我的碧螺春啊。快尝尝,别人来我还舍不得给他喝呢。”方本壮真诚地催促着。
“兄弟,说句老实话,我还没吃饭呢。这肚子里没有本,喝不得茶叶水啊!”刘子衡苦笑着说。
“啊呀,二哥,你怎么不早说,把兄弟我当外人呀!”
不大一会工夫,勤务兵端来一盘大葱拌豆腐,一盘炒鸡蛋,一碟花生米和一个铁筒美制罐头,加上四个大火烧。
“二哥,可惜没有酒,兄弟驻扎在这村野僻乡,又值兵荒马乱的年月,我可再也拿不出更好的东西来招待你了,凑合着吃点吧。”
“好,好。这就够享福的了,赛过神仙般的日子了。”
刘子衡一边应着,一边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夜深了,团部的灯还亮着。
屋外一片寂静,间或传来哨兵低低的对话声和巡逻的脚步声,不时还夹杂着几声狗吠传向远方,似乎在告诉着人们,这还是个生灵的世界。
这大半夜,弟兄俩话谈得十分投机,方本壮诉说了自己近来的情绪已经坏到了极点。他苦闷地对刘子衡说;“二哥,过去老蒋凭借五六倍于对手的武力,叫喊着要三至六个月消灭共产党。结果呢,人家共产党越战越强,国民党越打地盘越小,这到底是为什么?古人云‘必死不如乐死,乐死不如甘死,甘死不如义死’,也就是说,如果军人认为他从事的战争是不义之战,必然就不肯为之舍命。我目前就有这种感觉,我不知道明天会是个什么样子?
眼前一片漆黑,我已经没有勇气再去流血拼命与共产党打了,我不愿意拿着全团官兵的性命去为国民党当炮灰啊。”
刘子衡听方本壮说出这一番肺腑之言后,见时机已成熟,便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递给了方本壮,方本壮接过信后,起身拧亮了马灯的灯芯子,屋内的光线顿时亮了许多,他展开信仔细地看起来。信是刘子珍写的,短短几句话:
“本壮弟;过去经营的买卖不行了,要另寻出路,详情由子衡面谈。”
读完信后,方本壮虽一时还难以悟出信的本意,却猜想其中必有奥秘,他抬起头来对刘子衡说:“二哥,怎么大哥学会卖关子了呢?”
刘子衡凑上前去压低嗓音,用略带神秘的口吻说,“我刚从南村那边赶过来。”
“你见过解放军啦?”
方本壮不由得一怔,赶紧追问了一句。但声音却是低低的,“我正是他们派来找你的。”
话虽出口,刘子衡的内心却有些忐忑。这可不同于在家里表兄弟之间无所顾忌的一般谈话,这是在国民党军的兵营里谈论共产党、解放军,那不是闹着玩的,是有杀头危险的。
他起身推开房门向外仔细张望了一遍,四周静悄悄地整个村庄如同死了一般,确认没有人偷听后返身继续说道:“我说本壮兄弟,跟老蒋干可以说是一条绝路,济南解放了,解放军很快就要打过长江去了,青岛处在层层包围之中,还指望它能守多久?不如早点投奔解放军寻一条出路为上。”
“那解放军会要我吗?我可是跟他们打过仗,进攻过他们的解放区。”
“要!怎么能不要呢!人家共产党才不是小肚鸡肠呢。傅作义、吴化文哪一个跟共产党打的仗不比你多,可真正弃暗投明,人家共产党计较过吗?本壮,你怎么这样死心眼,快别再拿不定主意了,跟老蒋干是不会有出路的。”
“好,二哥,我跟共产党干。”
“那咱一言为定。”
两双手紧紧地攥在了一起,湿润了的眼底盈满了兴奋与感激,话语中也略带着微微的颤抖。
几乎没费什么周折,一切似乎都在顺理成章之中,方本壮答应得如此爽快,倒出乎刘子衡的意料,他不解地问:“这么说来,你身在曹营心在汉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早就有此意啦?”
“是的,自从在你家养伤那时起,我就不打算替老蒋干了,但又苦于寻不到新的门路,所以,一直苦闷着。二哥,你今天帮了我一个大忙,简直是雪中送炭啊。”
普天下令人不可捉摸的事太多。
就拿方本壮来说吧,想脱离国民党营垒的想法由来已久,苦于无奈时却喜从天降。做梦也想不到的是共产党会派人来主动与他联系,为他指一条光明之路;更没有想到的是所派之人竟会是他的表哥。一夜之间,让他明白了许多,他要以一腔不灭的热情,投入到另一种生活;将一种美好的未来,献给即将解放的青岛。
这就是中国北方国民党统治区的一个普通夜晚,就从这个普通的夜晚开始,国民党陆军三十二军七五四团便埋下了秘密起义的火种。
对于一场战争的胜利,不一定胜在优势的兵力和精锐的武器,更非胜在尸横遍野的铁血鏖战,而往往是胜在攻心。
兵不血刃的交替远胜过刀兵相接的血腥。
午夜已过。
弟兄俩的谈话仍在继续。
方本壮庄重地低声对刘子衡道:“请二哥转告共产党方面,我方本壮也是条顶天立地的汉子。从今天起,听从共产党指挥。
我愿意交出兵权,坚决起义!”
“好!我一定转告!”
刘子衡拍拍方本壮的肩膀,会意地笑了。他为表弟果断地走上光明之路而由衷地高兴,当然,他来之前也没想到,事情会办得如此出乎意料地顺利。
心灵其实就是一层窗户纸,只要把那层阻隔捅破,流程便会交融在一起,同奔一个目标。
人民战争的炮声,使一切都在变化着,人心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有酒吗?咱哥俩干一杯如何?”
方本壮不嗜烟酒,便满满地斟上两杯茶水道,“来,残夜客来茶当酒,咱哥俩就以茶代酒吧,为了明天,干!”
“干杯!”
刘子衡、方本壮高举起茶杯,相视一笑,然后一饮而尽。
“痛快!”
两双大手又不约而同地握在了一起。
这一夜,是国民党七五四团走向光明的一个良好开端。
雄鸡引吭,天破晓了。
满天云霞斑斓似锦,火红的太阳从东边崂山的峰谷间升起,将阴霾驱散。
历史又欢愉地翻向了新的一页。
两个月后。
即1949年1月中旬的一天。
刘子衡风尘仆仆再次来到了纸房村,带来了****青岛市委的指示,请方本壮亲赴南村,共同商讨起义的具体步骤。
此次起义,要让国民党十一绥靖区感到撕心裂肺般的痛楚,要让他打掉门牙往肚子里咽。因为,自淮海战役后,国民党五十五万余人被我们歼灭殆尽。整个长江北岸,已再也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止人民解放军乘胜前进的步伐了。在这种节骨眼上,我们能把青岛的国民党军队再分化瓦解拉出一个正规团去,对国民党当局的打击将是十分沉重的。
市委在听取了刘子衡的汇报后,认为关于方团起义的工作,此刻已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真是今非昔比。
两年前,******仗着有美国大老板撑腰,仗着夫人外交的优势,山姆大叔给他的军队都配备了美式装备,全面进攻,将对手压制到黄河一线。
重点进攻,集中精锐之师,两翼出击,如同一把铁钳企图将共产党钳死在西北、华东,乃至华北、东北!
当******决定撤离延安时,许多人断言:******已经稳操胜券,共产党必败无疑。
而事实呢,共产党一旦真的较起劲来,老蒋却熊包了。******论述得可真妙:“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共产党就最讲认真。”
赴南村与共产党商讨举义大业,方本壮深知这是起义前必须进行的一项工作且至关重要。但身为一团之长,他需要随时掌握部队动态,与上司及部下保持着联系,以便及时掌握主动权。
若离队时间一长肯定会引起上司的猜疑,尤其团部新闻室主任徐继礼和那个姓郑的干事都是军统特务,一有风吹草动就会向上司通风报信请功邀赏。越是在这关键时刻,处事越需要慎之又慎,来不得半点麻痹大意,这是他多年来行伍生涯的深切体会。
“二哥,若选派一名值得信赖的人代表我去会谈是否更稳妥些呢?在这种时候我离开部队外出,会引起一些人的怀疑,或许给起义造成不必要的麻烦。”方本壮向刘子衡建议着。
“也好,你看谁代替你去最合适?”
“张德义怎么样?”
张德义,七五四团中校副团长,也是个老行伍,是条敢做敢为的汉子,虽说与方本壮共事不久,但彼此间在感情上很能合得来,对重大问题的认识上也颇为一致。张德义时常在言谈中流露出对国民党政府倒行逆施的不满和悲观厌战情绪,但能否诚心诚意地赞成起义,方本壮还没有十分把握。为了摸清和掌握张德义的态度,方本壮再三思忖,决定当面摊牌。
火烧眉毛事不宜迟。入夜,为预防万一,方本壮将压满子弹的手枪关好保险,悄悄揣入怀中,然后来到张德义房间里。
“张团副,还没睡吧?我刚巡查了一遍,外边下雪了,寒夜难寐,反正睡不着,过来跟你聊聊天,行吗?”
“团座,你是不是想嫂子了?咱这些当兵吃粮的,反正跟那些出家的和尚也差不多少,尤其是碰上这种年月,枪一响命也不知啥时候就让阎王爷要去了,抛下老婆孩子肯定没人管。”
张德义边说边给方本壮泡上一杯热茶,递给方本壮。
“来,喝杯茶暖和暖和。”
两人便海阔天空地神聊起来,一个有心,一个无意。
先从全国战局谈到青岛的防务,又从国民党的前途涉及到个人的命运,情绪也就随着话题的变换起伏跌宕。
“团座,你对今后有什么打算?”张德义忧心忡忡地问。
“那你呢?”方本壮反问道。
“团座,老蒋这些年兵败如山倒,越打地盘越小,连江南的那半壁江山我看也难保了。”
“何以见得?”
“唉,团座,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共产党渡江南进是早晚的事,不管******老蒋怎样剜肉补疮,命定了国军的垮台已势所难免!咱哥们也得谋划一下,不能眼睁睁地去给老蒋当炮灰啊。”
言谈中,方本壮觉察出张德义确实对所谓的“党国大业”已经心灰意冷,这无疑对今晚上的当面摊牌帮了大忙了。
“德义兄,守着真人不说假话,如果我能找到那边解放军的关系,你能……?”方本壮抓住时机暗示道。
来等方本壮把话说完,张德义一把攥紧了方本壮的手激动地说:“那我就跟你把队伍拉出去,投奔解放军去。大哥,说句心里话,我早就不想穿这身丘八皮了,你没听老百姓称咱是刮民党遭殃军吗?”
“此话当真?”方本壮紧迫一句。
“大丈夫一言九鼎,军中无戏言。”
张德义原本来就是个一根肠子通到底的耿直汉子,军人的直爽和坦诚是他深受士兵爱戴的根本。此刻,他为表明心迹,真想剖开胸膛把那颗跳动的心拿出来,让方本壮瞧一下。
从张德义镇定坦然的神色和毫无掩饰的话语中,方本壮确认他的话都是肺腑之言,也表露出他对自己的信赖与敬重,尤其把“团座”的称呼改成了“大哥”,使他听起来十分顺耳又倍感亲切,这比那些虚伪的奉承和溜须拍马要胜过一万倍。面对这样一位左右手,他还有什么顾虑可言呢?于是,他对张德义讲述了今晚找他的真实目的。告诉张德义解放军方面眼下正发出邀请,商讨起义事宜,而自己又难以成行的矛盾心理。
“大哥,你若信得过小弟,让我代替你前去南村。”
“那自然再好不过。”
张德义看出方本壮的难处,挺身而出主动请缨承担了前往解放区会谈的任务。
一切水到渠成。
第二天一早,张德义佯装去青岛市内办事,出纸坊后,即与刘子衡转道去了南村。一路上,他们两人都是商人装扮,未曾引起什么人的注意。
为保证会谈代表的安全,解放区方面做了周密的安排。在事先约定的接头地点——平度与即墨交界处的大沽河南岸,****青岛市委社会组派来了交通员衣桂荣和担负掩护的郝高三等三人,一路护送将他们接往南村解放区秘密工作站。
进入南村后,一切都感到新鲜,张德义有一种到家的感觉。
这是一个靠近国民党统治区的较大集镇,与国民党统治区那种冷冷清清相比较,这里恰恰相反,呈现的是一派欣欣向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