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信员半信半疑,看见连长水人似的,真有点可怜他。他用手摸了摸连长的额头,不禁大吃一惊,连长额头冰凉,不再是火热烫手了。于是带着责备的口吻说:“连长,你是在折腾自己,有这样治病的吗?”
霍刚高兴了。看了看道路的标志说:“我们已经走出30里路了。离连队近了半天的路程。”他直起腰,抬起头,放开大步走去,蓦地看见霍山的青尖。挺拔秀丽的霍山,突出在群山之上,像大地的一根坚强的柱石,直触霄汉。
一看霍山霍刚立刻想起父亲的话。他看了通信员一眼,这是他此刻唯一的战斗中的朋友,病床前的伴侣。他指着霍山说:“我参军的时候还没你这么大。我爹指着霍山对我说,孩子,看看霍山,这是咱太岳区的顶梁柱,我们沁源人是吃她的奶长大的呀!她养活我们沁源八万老百姓。日本人想毁灭我们沁源没有得逞。你去当兵,要像霍山一样站得直,戳得住,不管遇到什么样的敌人和天大的困难都不能把腰弯下去。他的话我一直记在心里。”这种时刻,使他想起了童年和当战士的岁月。平时和连队在一起生活、战斗,霍刚是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思去想自己的身世。现在就只他们俩人,从医院出来去追赶部队,不由得引起深长的回忆……
1940年冬,日本兵扫荡根据地,对老百姓进行了灭绝人性的摧残,烧、杀、抢掠,根据地成了一片火海。父亲霍青山是个倔强耿直的人,不畏强暴,不畏邪恶,用捅火的捅条把一个杀人放火的日本兵刺死。
日本兵几乎杀了全村的人,霍刚母亲也死在日本兵刺刀之下。父亲把他领到陈赓跟前,求陈赓收下他。霍刚是个要强的孩子,因为母亲死在日本兵刺刀之下,霍刚天天练刺杀,练端枪、举枪。陈赓在一边监视着并给他数数,一连数了三千下,霍刚累得两臂肿疼,他坚持练,肿了消,消了又肿,直到成了刺杀标兵。他向司令员要求下连参加战斗:“给我找一个打硬仗的连队。”
陈赓点头同意,批准他到杨玉玺的连队当兵。
霍刚高兴地走了50里路,赶到部队。正赶上部队在操场上练刺杀。霍刚找到指导员杨玉玺。
杨玉玺一见就喜欢这个战士,何况又是陈赓司令员批准下到他的这个连里来的。但是,指导员杨玉玺诚心想考验一下他,说:“把背包放下,先比一比武。”他把一只木枪扔给霍刚,又给他一副护具,招来一个和霍刚年龄相仿、高矮相当、脸皮白净、清瘦,但有一双明快眼睛的战士。
杨玉玺介绍说:“这个同志叫霍刚,父亲是英雄,用捅条捅死一个日本兵。他就是陈赓司令员介绍来我们连的。”他又介绍走来的战士,“他叫尹秀文。原先是连队卫生员。在抢救伤员的时候,敌人反扑上来,他放下伤员把敌人打退。这才把一个比他高一头,身子比他粗半圈的伤员安全地背回来。从那以后他要求下战斗班。现在是全团的刺杀标兵。”
霍刚放心背包,戴上护具,拉开架式两人交起手来。
一场好战。真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两人杀得大汗淋漓,浑身透湿,终不分胜负。
指导员心中暗喜,但他还不想放过霍刚,想试他一次单兵教练。命令霍刚端着上刺刀的步枪,跑步通过二百米火网地带,越过独木桥,翻过障碍物,最后攻上一座敌人据守的高地。当霍刚冲上高地时,从单人掩体里跳出五个人,端着刺刀包围了霍刚。霍刚奋力厮杀,力敌五人。他想:真的打起仗来,情况会比这更严重,战场上,真刀真枪、真敌人,那就是你死我活的斗争。顿时更增添了力量,他要用意志力和对敌人的仇恨来对付眼前的处境。抡起枪来左劈右杀,前刺后挡,把五个人打败。最后尹秀文端着枪刺站在他的前面,霍刚举枪就刺。
指导员杨玉玺把手一扬,喊:“停!”
两个人顿时住手,掀开护具相对笑了。
指导员说:“他还没有下到班里……”
尹秀文立刻接过话来:“让他下我们班吧!”他对霍刚产生了好感,于是向指导员请求。
杨玉玺乐了,开玩笑说:“你降得住他吗?”
尹秀文的脸上出现了腼腆的笑容:“干么说‘降’?用不着谁降谁,我欢迎他到我们班。我们俩好。”
就这样霍刚到了尹秀文的班。尹秀文是班长,霍刚是战士,不久就当了副班长。
部队是个战斗的集体,但不是每天都在战斗。对尹秀文的回忆却永远留在霍刚的脑子里。
他的好朋友是在和阎锡山的战斗中英勇牺牲的。那是1944年,阎锡山派军队侵占我根据地浮山,翼城,上级命令给阎顽以反击。部队实行远距离奔袭,从沁源辛居出发,奔袭敌人。出发前连队党支部讨论尹秀文入党问题,批准尹秀文成为中国共产党党员。
会后尹秀文找到霍刚,把一个很大的苹果塞到霍刚手里。尹秀文说:“带上它,渴的时候吃,一路夜行军,怕找不到水喝。我带向导走前边,你带全班随连行动。”苹果红红的,还挂有白霜,香气扑鼻。霍刚把它装到衣兜里。
黄昏后,部队以急行军的速度向战地进发。一路翻山越岭,走了一夜又一天,到接近敌人时,隐蔽地停下来做准备工作。
霍刚他们扛着云梯和跳板。新做成的两丈多长的木梯,沉重又不灵便,四个人扛着都很吃力。这是为突击队登城而准备的工具。尹秀文的突击班分两个组,一个投弹组,一个架设组。投弹组由尹秀文带领。投弹组用手榴弹掩护架设组架云梯,云梯架起突击班登城。尹秀文把这艰巨任务交给霍刚——他最信得过的人。
驻守在徐安子的敌人是阎锡山主力七十二师二一五团。他们在一个山头上构筑了集团工事,把四壁切成了断绝地,只有用梯子才能攀登。工事面对希吴岭,有中心碉、梅花碉、暗碉、布雷区、鹿砦和铁丝网,无法发起进攻。敌人又居高临下,据守前沿阵地。只有正面吸引敌人,从敌人侧背发起攻击。
战斗前部队集结在大路上,进行战斗动员。太阳落到吕梁山上,东面希吴岭山谷里已经是暮霾沉沉了。
尹秀文回到班里,在霍刚身边坐下来,两人挨得紧紧的。部队黑压压地坐了一大片,鸦雀无声,充满了战前的紧张严肃的气氛。
尹秀文嗅到苹果的香气,诧异地说:“你为什么不吃?留着就干瘪了。”
霍刚舍不得吃,这是因为友谊的缘故。他一直把苹果带在身上,苹果已经被他的身子暖热,所以香气更浓。他微微一笑:“吃了,这会儿早就完了,留着它闻香味儿。”
尹秀文不再说什么,紧紧地靠住霍刚,两人默默无言地坐着。谁也不看谁一眼,只是朝着前方望着,盯着那即将战斗的地方。
大战将临,他们是突击班,是最先迎着敌人枪林弹雨,最先面对面地和敌人进行生死较量的人。在战斗中也可能活下来,也可能一同死去,一切都难以预料。这一刻坐在一起,战斗起来谁死谁活,说不定谁英勇牺牲,永远长眠在这黄土高原之上,此生此世再也相见不上了。
谁在这种时刻都会有一种激昂悲壮之情,会有死别生离,依依难舍之感。因为这是面对死亡,因为这是求得解放的战争。天已黄昏,马上就开始接敌运动。这时候有什么可说的呢?鼓励、教诲、叮咛、祝愿、安慰、勉励,要英勇冲杀,或者注意安全、小心之类的话,此时此地是不需要说这些的。难道他们两个之中,有谁会贪生怕死,或者畏缩不前,临阵逃脱吗?
他们早都计划好,英勇作战,解放被压迫的人民,为人民而生,为人民而死。谁都希望对方在战斗中生存下来,也希望自己不死。因为解放的道路不是就此为止,而是很长很长,需要多少人去为之拚搏,去为之贡献自己青春的生命,把一腔热血洒在战斗过的土地上,为人民栽植自由幸福之花。
他们默默地呆着,也不互相看一眼。只见他们俩顺手掐下近边的小草,一节一节地折着。直到动员结束,他俩面前都撒了一层草节儿。因为他俩的手一直没有停止下来。直到部队都站起来准备行动,尹秀文才以班长的身份向霍刚下命令:“你的梯子紧跟着我,别被插掉了队。”
战斗开始。
尹秀文带突击班冲到敌人阵地跟前,用手榴弹掩护霍刚的架设组。敌人展开猛烈的射击,双方用手榴弹对战;
霍刚冲到跟前一看,头都要炸裂了。敌人阵地是四丈高的齐崖陡壁,梯子够不到顶端。
这就是说攻击无法实施。但是战斗已经打响,三个团协同作战。突击队不能单独从阵地上撤下来。尹秀文用手榴弹仰攻敌人,敌人往下投手雷,阵前火光泼溅。霍刚忽然发现这四丈高的陡壁中腰,有一个不大的阶梯,可容十几个人。他从下面把梯子竖起来靠上去。尹秀文带投弹组上去,投弹掩护霍刚。但是架设组四个人有三人受伤,只剩霍刚一个人了。成败在此一举。霍刚一股急劲,抓住梯子往上一提,把梯子提起来,然后几次倒手,把梯子靠上敌人阵地。平时四个人抬着都感到吃力的笨重的木梯,在关键时刻霍刚一个人架起,保证了攻击。尹秀文一纵身跳上云梯,用手榴弹把前沿敌人逐退,攻占了敌人的交通沟,跟着向敌人阵地纵深攻击。敌人阵地被突破了。
突击队的选择是从强手中选拔强手,最强的投弹手,要求勇敢、顽强、不畏艰险,勇冒敌人弹雨枪林。尹秀文堪当此任。而对架设组的选择,保证突击队的登城,要求坚韧、顽强、勇猛果敢,技艺高超,临危不惧,随机应变的人担当此项重任。霍刚做到了,他紧跟尹秀文登城,在阵地上和敌人展开激战。
敌人拚命反扑,用手榴弹、手雷、冲锋枪发起反击,企图夺回他们的阵地,班长尹秀文中弹倒下。霍刚急了,扑向敌人,打退敌人的反扑,掩护后续部队。连长用梯子把路接通,后续部队上来之后,尹秀文被送下阵地。
部队从午夜打到第二天黄昏,敌人不得不突围逃跑。
战斗下来,霍刚听说班长尹秀文牺牲,如同挨了一个贯顶的霹雷,打得他蒙头转向,他要找到班长,他不相信尹秀文会死。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走到停放牺牲同志尸体的地方。
在一块田野上看到一片牺牲的同志,原来都是生龙活虎似的人,而今都平静地躺在一片收过庄稼的土地上,不动了。霍刚两眼顿时充满了泪水。他走近去,大睁着泪汪汪的眼,一个一个地寻找着。他的心是矛盾的,他希望见到班长,又害怕在这里见到。如果在这片地上没有尹秀文,那就可能没有死,被转到后方医院,还有伤愈归队重返前线的希望。有再度和他见面的可能。如果在这里找见他的朋友,那就……
忽然,一对洗得褪了色变成浅绿的绑腿闯入霍刚的眼帘。霍刚的心顿时凉透了,希望破灭了。那条全连唯一的色彩突出的绑带,依然缠在尹秀文的腿上。跟着看到两只蜡黄的失去血色的脚,鞋子脱掉了一只,一只还连在脚上。死者身子平躺在地上,身上血迹斑斑,衣服被子弹打得稀烂。洗得发白的帽子盖在烈士的脸上,摊开的右手小拇指挂满了手榴弹的拉火绳。一切如同生前一样,只是瞑目长眠了。
难道这是一场恶梦吗?
霍刚一下子跪在战友的脚下,涌泉似的泪水夺眶而出。一热血也从他的鼻子冲出来洒在战友的脚边,洒在潮润的土地上。他浑身颤栗了……
那天夜里宿营在原上村,也就在那天夜里,人们累得精疲力竭,倒下就睡着的时候,遭到敌人一个团的偷袭。敌人包围了村庄,占据了窑洞顶,控制了全村的制高点。
霍刚在梦中看见一片灰蒙蒙的天地,到处是迷离的冷雾,寒冷浸人。班长尹秀文用冰凉的脚把他触醒。霍刚猛然惊觉,是班长站在他近边。霍刚扑上去抱住朋友的双腿。尹秀文不见了,霍刚猛然坐起,睡意全消。这时听到窑洞顶上和大门外敌人的叫嚣声。
霍刚一下子跳起来。敌人已经把他们包围,控制了制高点,用机枪堵住了大门口,已经无路可走了。我们的人睡了一片还没醒来,他把全班叫醒,准备战斗。
房东大娘也惊醒了。大娘告诉霍刚:“这窑洞后边有一个暗洞,我引你们出去。”但是大娘浑身颤抖,走不动了,又不能点灯,大娘看不见,什么也摸不着。
霍刚背起大娘,大娘指给他路子。他们钻进窑洞后边一个小洞,走过一段弯弯曲曲的暗道,到了村庄的背后。一钻出来,见到露出了天空。霍刚高兴了。他们从被敌人封锁的窑洞钻出来,又到了广阔的天地。他把大娘安置好,察看了地形。他们是在村庄的背后,出了敌人的包围圈,在天空背景的反衬下,可以看到窑洞顶上敌人乱乱哄哄活动的影子。敌人正在运动部队。
霍刚说:“全班准备战斗。用排子手榴弹来个突然袭击,夺取控制住制高点,附近有我们的部队,听到枪声会赶来支援。”
这是一场力不胜任,众寡悬殊的战斗,以一个班,攻击敌人一个团。但是非这样不可,以奇袭制胜。他们乘黎明前的黑暗,摸到敌人跟前,敌人毫无察觉。霍刚喊了一声打,一排手榴弹投向敌人。他们在爆炸声中发起冲锋,打垮了敌人,夺取了全村的制高点。
这是个大胆的行动,夺取了主动权,扭转了战局……
霍刚向通信员说:“我总觉得是班长给我托梦,他的脚一下子把我冰醒。我心里总想着这件事。”他长叹一声,“他永远活在我的心里,到什么时候我都忘不了他。”说着,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用布包着的已经三年的苹果干。他说:“先烈的遗志未遂,人民的苦难未除,大片土地丢失,延安危急,我恨不得一步赶到部队。”
通信员听得上了心。这些事平时是听不到的,就因为他俩在路上走着,连长又大病初愈才向他讲述。他被连长的事迹感动了,连长是从战士走过来的,战士所经过的路他都走过。
他问连长:“你和青梅是怎么认识的?”
霍刚说:“和这有关,就在这年冬天,追悼这次战斗中牺牲的烈士,追悼大会后又开了战斗英雄大会,会上宣布战斗英雄和英雄烈士的名单。在大会上青梅上来给我献花,和她就认识了。”
1944年冬,在一片河谷里搭起了高台,布置了庄严肃穆的会场,举行隆重的追悼会。追悼青浮战役牺牲的烈土。追悼会后不久又开了战斗英模大会。会上宣布战斗英雄名单,花名册上英雄烈士尹秀文名字的后面就是战斗英雄霍刚的名字。点到名字的人走到台子中间。热烈的掌声迎着战斗英雄出列就位,鼓号齐鸣,热闹非凡。
站在高台的中央,在众目睽睽之下,霍刚局促不安,百感交集。战前他和尹秀文商量好,都争取当战士英雄,双双登上奖台。这个愿望实现了。只是尹秀文长眠在希吴岭上冰冷的土里,冷冷清清,孤伶无伴,和家人和战友永远地永别了。只有他霍刚活着站在这里,站在英雄的行列之中。在雪白刺眼的汽灯下,在几千双明亮的眼睛窥视之下,霍刚悲恸欲绝。他宁愿不站在这里,宁愿跑到尹秀文坟前,趴在坟上痛哭一场。
霍刚正沉浸在悲痛之中,司仪宣布:献花。
一群姑娘跑上来,每人手里拿着一朵很大的红花,跑到英雄跟前。一个有着一对乌黑闪亮大眼的姑娘向霍刚胸前戴花。姑娘因为激动,两只手慌乱地碰着霍刚的胸脯,花怎么也戴不上。姑娘的脸羞红了。霍刚眼里的泪水大颗大颗地滴下来,打湿了红花,打湿了姑娘的手。
姑娘惊呆了。
在会后的宴会上,人们欢聚一堂,笑语喧天,交杯换盏,欢庆胜利。整个大厅里充满酒菜的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