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刚吃不下去,不想为取得荣誉而庆贺一番,一个人悄悄地走出村庄,走过积雪的田野,越过冰冻的小溪,上到右岸的山坡上,顺着一条铺满风化石的小路,走向山的岔口。他站到新建成的烈士纪念碑前,在碑上找到尹秀文的名字。摘下胸前的红花,恭敬地放在战友名字下边。然后靠着石碑坐下来,像他们生前在一起那样,两只眼痴痴地望着远方的蓝天。他的脑海里立刻出现徐安子激战的场面。那一次战斗,全连15个正副班长,伤亡了13个。多少人把一腔热血洒在革命的道路上,解放的道路是烈士的鲜血铺成的,这条路还没有铺到尽头啊!霍刚的泪无声地流下来。
忽然一只温柔的手插在他的腋下,耳边响起一阵软语低声,“别难过了,回去吧!天晚了,你还没有吃一点东西……”声音柔和、亲切,充满了爱怜。
霍刚一下子惊醒。立刻站起来,迅速抹去脸上的泪水。他认出来了,是给他献花的姑娘。他的脸顿时羞得通红。
姑娘的名字叫青梅,是太岳中学的学生,特地聘请来为大会服务,为英雄献花。姑娘们高兴地接受了这一任务。青梅以为戴花时英雄应当是高兴的,但是她没有想到,当她献花时,英雄却泪如雨下。她读过这样的诗句“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她怎么会想到战斗英雄,一串串大颗的泪珠,打在她的手上,使姑娘动心了。她不忍把泪水擦去,在没有人的时候,含羞地用舌尖舔着泪水打湿的地方,感到一种咸而苦涩的滋味。顿时她的心按捺不住地跳起来。跳得那么厉害,跳得她心慌意乱。一滴英雄的泪水打动了少女的心。自古以来都是美人爱英雄,她也不能例外。因为她接触的不是一般的男人。这颗泪水是发自一颗为人民战斗的英雄的眼里,发自为人民舍生忘死的人的心里。青梅在整理英雄的事迹时,注意到霍刚的名字,留意霍刚的举动。在会餐时,她在人海中好不容易找到霍刚的席位,但是霍刚的席位是空的。青梅立刻奔到门口,蓦地看到雪野里一个人越过雪野朝河的对岸走着,正是霍刚。青梅悄悄地跟去,一直跟到烈士纪念碑前,目睹了霍刚的一切动作,看到他眼里流下泪水。
青梅喜欢英雄,喜欢有感情的人,喜欢感情诚挚的人。她不喜欢逢场作戏,八面玲珑的人,不喜欢吃喝玩乐醉生梦死的人。那种人的感情是肤浅的,自私的。霍刚正是她心中向往的男子汉。于是大胆走近霍刚……
这使霍刚感到最初的母亲般的关心和爱抚。自从母亲死后,父亲送他参军,军队的紧张生活,战火硝烟,生生死死,就这样把一颗心锻炼成钢铁一般坚硬。此刻这颗心被温情融化了。他请求说:“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青梅莞尔一笑:“我叫青梅。”她问,“别人都兴高采烈,你为什么那样悲恸伤心?你把红花给谁了?”
霍刚说:“给我们班长尹秀文,这是我的生死战友。”
1946年,春天和和平一起降临在晋南前线,霍刚这时已经带领一个连队作战了。青梅也走出了校门参加了工作。他们结了婚,可是只在一起呆了三天。青梅就投入紧张的工作,贯彻中央《五四》指示,减租减息,发动群众,动员翻身青年参军,壮大人民子弟兵,以便迎击胡宗南的进攻。
七月,内战开始。
通信员关切地说:“这次非让你见上青梅不可。指导员一再嘱咐,出院后到连队之前去看青梅,还说这是陈赓司令员对你的关心。这一路由我作主,我说了算。”
他们走到天黑才停下来。整整走了一天,走得精疲力竭。通信员做饭,草草地吃完就睡了。通信员躺下就着了,立刻发出均匀的鼾声。
霍刚怎么也睡不着,夜很静,秋虫在叫。想起了住事,引起多少辛酸的回忆,想起失去的朋友,想起亲人,想起迫在眉睫的任务,想着连队,他怎么能睡得着。一看通信员睡得很香,又不忍叫醒他。这一天通信员够累的了,归根到底他还是孩子,不满十七岁呀!至少得让他睡够八个小时,霍刚想着连队,想着指导员杨玉玺,想着田芳,想着爱吹箫的小王力,想着青梅和父亲。这次行动正从自己家门经过,只是不知道能不能见到家人。
战争深入了。我军撤出了平原地区,又回到大山里边,回到霍山和沁水的怀抱之中,每天训练、操练、投弹、射击、刺杀,准备再战。而他一连之长却不在连队,他能安心地睡觉吗?
霍刚再也忍不住了,决定叫醒通信员,趁夜赶路,要在过霍山之前追上部队:“小鬼,醒醒,别再睡了,起来咱们赶路吧!”
通信员撒着呓怔说:“好困哪!天还早呢,鸡还没有叫头遍。”
霍刚说:“当兵的从来不听鸡叫。”
通信员说:“听老辈子人说,半夜三更,妖魔鬼怪都出来活动,碰上了就倒霉。鸡一叫它们就都吓跑了。跑回阴曹地府……”
霍刚说:“我们不是经常夜行军吗?为什么一次没碰上妖魔鬼怪呢?”
通信员说:“那是我们人多,有妖魔鬼怪也吓跑了。现在只有两个人,你刚刚出院,病身子降不住妖怪的。”
霍刚说:“好,我一个人走,你睡到天明再走吧!”
通信员急了:“那是干什么?有急事你下命令嘛!”
霍刚立刻下命令:“通信员,起来做饭,吃了赶路。”他站在一边盯着通信员近似幼稚的动作。
通信员立刻清脆地答应:“是!”一跃而起,再不拖延。原来他已经把衣服脱去,只剩下裤衩背心,准备美美地睡上一觉。因为一到连队就不能享受这样的“福”了,那是要每天穿着衣服,而且时刻要高度警惕的。
霍刚乐了:“如果有情况呢?”
通信员说:“现在的情况是在根据地里。”因为他不满意,所以一句不让地和连长顶撞。其实昨天夜里他已经把水放到锅里,米也准备好,灶膛里塞上干柴,只等点火了。
吃过饭后天还很黑,他们顶着星星上路了。通信员报复性地宣布:“这次你要回家看看老人和青梅,这是司令员的命令、也是团长的命令,也是指导员的命令。由我来监督执行。”
霍刚说:“我是连长”。
通信员说:“到了连里你才是连队首长,现在归我管辖。”
霍刚说:“我犯了什么罪过?”
通信员说:“你犯了不服从命令的罪过。”
霍刚笑了:“你已经说过几次了!”
通信号说:“什么叫‘三令五申’,你知道吗?”
霍刚让步了:“好吧,我回家看看就是了。现在我归你管。”
听了这话,通信员乐了,撅着的嘴唇也咧开了。
沁水河谷的大路上正过着大部队,人声嘈杂,战马嘶鸣,车声辚辚,一派紧张又活跃的气氛。霍刚一看见部队就如鱼得水,立刻振奋起精神。这就是说部队还没过霍山,他来得及追上连队。这条路是过霍山的大路,也是通过他家门的大路。看来部队先北上,过霍山和汾河再西去吕梁。
通信员说了心里话:“连长,你知道,这次我们是去延安,离开太岳区了,你们夫妻分开,这以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团聚。”
霍刚心里无限感激。但嘴里却说:“小鬼,你变了?”
通信员说:“我变什么了?”
霍刚说:“变成一个碎嘴子的老太婆,你别当兵了,回家去哄孩子吧!”
通信员说:“你听了我的话不就成了,为什么你不听战士的话呢?你听了不会对你有坏处的。”因为快到家门口了,通信员把连长拉住,给连长整容一番,擦去头上的汗水,戴正帽子,抻展衣服,真像照顾孩子一样。最后说:“你尽管前去,表现得热情点。我站得远远的,脸朝着别的地方,免得你不好意思。”说着把脸转到别的方向,不看连长。
霍刚在家门口吃了闭门羹,门已经上了锁。邻居的大娘走出来说:“你爹、你媳妇都走了。你爹还跟干部吵了一架。人家干部是好心,他年纪大了,把他名字勾掉了。因为这次支援前线是出远门,又是冰天雪地,怕老人受不了,说他老了。这话把你爹惹恼了,他说,保卫延安,谁也没权阻挡我,就这么走了。你媳妇回来给公公做了一身棉衣,给你留了一个条子。”大娘返回屋里把青梅留的条子递给霍刚。
霍刚一眼就看出青梅那清秀的小字。条子上面说“霍刚,我不能再等你了,我们的任务是在绛县、皋落一带发动攻势,箝制敌人,配合你们去吕梁作战。我知道你会追赶队伍的。
昨天我一直站在门口,望着大路上的行人,寻找你的影子,可是没见你。我见了连队,见了指导员杨玉玺,知道你住院还没回来。时间不允许了。霍刚,不管你走多远,我永远想着你,你也想着我。祝你身体健康!青梅。”
霍刚心情沉重,没有见上父亲和青梅。他们已经出发,表明战争情况严重。胡宗南军队已经集结完毕,他离延安近在咫尺,随时有发动进攻的可能。我们离延安却有五百多里,还得越过霍山,过同蒲路,过汾河,过横亘三百里宽的吕梁山,还得和阎锡山军队一边战斗一边前进,所以霍刚恨不得一步跨到连队。
从家门到北平镇是四十里路,他和通信员以急行军的速度前进。
眼前是一派初冬景象。浓绿的松针,赭黄的橡树叶,浅黄的小叶杨,粉白的桦树,蔚蓝的晴空,羊脂般的白云,墨蓝色的霍山群峰,构成一幅美丽的图画。
霍山主脉,千峰万壑,郁郁苍苍,山峰和峡谷,像刀劈斧砍的一样,齐崖陡壁,剑似的山峰直刺云天,像一排威武的壮士挺立天际。簇拥着一座座山峰的是千年古树、翠柏苍松,茂密的阔叶林,枝叶紧簇,挤得密不透风。
霍山脱去了夏季的盛装,换上了艳丽的秋装:枫树经过了秋霜的渲染,树叶成了一簇鲜红的火花,像红色的五角星挂满枝头,绚丽夺目;躲在山洼林丛中的小白桦,摆弄着雪白的身姿,细嫩的枝条苗条可爱,如同一群俊俏的姑娘,想偷偷看人却怕被人发觉而躲躲藏藏,在别人身后窃窃私语,引得小杨树发出阵阵欢快的笑声;橡树脱去了夏日的绿装,换上了赭色的长袍,慈祥得像老妈妈,成群地拥在山脚下,掩护着他们撒下的累累果实;而那苍劲的青松和翠柏却是傲然挺立在怪石嶙峋的山岩上,用它青筋裸露的脚趾紧抠住岩石的缝隙,以它坚强的双臂傲然伸向晴空,像出山的猛虎,又像跃跃腾飞的苍龙,越是寒冷越显出那一身浓绿,给霍山添加了庄严肃穆的气氛。
整座霍山被墨绿、朱红、赭赤、绛紫、黛青、姜黄、粉白装点起来。霍山,是不是为了你的子弟兵去保卫延安,保卫党中央而穿上这一身盛装?因为他们将离开你远征,最后把他们留住一宿,好把你的嘱托交给他们,让他们得到你的鼓励去英勇战斗。你已经把坚强不屈、刚直的秉性给了他们,把他们哺育成一支强劲的力量,当革命需要的时候立刻去效命疆场。
霍刚感触万端,现在他才意识到就要离开霍山,离开这生他养他的故土家园,离开妻子,踏上遥远而漫长的征程。他的心不禁一阵紧缩。太岳山,是他的先人用血汗浇灌出来的,有他母亲未寒的尸骨,有他生死与共的朋友的坟墓。就是这块土地给了他爱情,给了他一切。他在这里度过了一生最有意义的岁月。这里有甜甜的沁水,有宽展的田地,有覆盖了山岗的茂密的森林和繁花似锦的河谷……一旦离去,使最坚硬的战士的心也不能不为之颤动。并不是害怕严峻的战斗和艰苦的生活,而是离情难忘啊!
霍刚大步地走向村庄,这是他追赶部队旅途的终点。终于赶到北平镇,在霍山跟前追上了他的连队。
指导员杨玉玺很远就认出连长。他走出老远来迎接。首先察看连长的伤情,一边说:“我知道你会回来的,就在这一两天。我是天天等你、盼你。”
像亲人久别重逢。其实才分开一个多月的时间,就因为战斗任务到来,真给人一日三秋之感。时间紧迫,可能明天就要投入战斗。
霍刚说:“你没以为我会留下吧!”
杨玉玺说:“那得换一个人,不是你霍刚。”忽然他沉下脸来,话头一转说,“可是我倒希望你留下来。我见了青梅,她去了南线。叫我怎么说呢,我真不忍心你离开她,丢下她一个人在这里!”
霍刚问:“我们去哪里?”
杨玉玺说:“是毛主席拍来的电报。第一次是叫我们去延安,第二次来电,让我们到吕梁看情况。”他说,“我和青梅分手的时候,她依依不舍,眼泪汪汪。多好的姑娘,既善良又坚强,顾全大局,以革命利益为重。我们走出好远,她还站在村边望着我们。我们要走多远,多长时间,还回不回来,一切都难以预料呀!”杨玉玺好像说不完似的。又说,“我不怕连天炮火,看惯了血肉横飞的战场。但是见不得姑娘的眼泪。她那泪汪汪的眼睛,满腔心事尽在不言之中。全连的人都动了感情,田芳哭了。现在我体会到生死离别,肝肠寸断的滋味。好了,不说了,咱们一起痛骂******和胡宗南吧!”他们一起往村里走。
田芳一见连长回来,跑上来搂住连长的脖子哭起来。
杨玉玺说:“田芳想你想死了,全连人都想你。”他把田芳拉开说,“这小家伙挺重感情的。”
霍刚问:“动员过了吗?”
杨玉玺说:“动员过了。其实用不着动员,战士们闻风而动,都交了请战书。因为这不是一般的作战,这是去保卫党中央啊!中央已经指出:目前是爬山快到山顶了,也就是说到了最吃力的时候。”
霍刚说:“快到制高点了。”
夜,月亮上来,蔚蓝的天空像静止的湖水,点缀着晶莹耀眼的万点银星。
指导员去查铺,让连长休息。
霍刚怎么也睡不着,到了连队就是到了家,心里有一种踏实之感,可以放下心来。其实不然,时局正处在严重关头,敌人又向延安进攻,即使已经打得精疲力竭也得奋力一击争取最后的胜利。当年他刚到连队,指导员有意考验他,刚放下背包就和连里最强的刺杀能手较量,尔后又是单兵教练,二百米冲锋,翻越障碍,过独木桥,走漏斗坑,攻击高地,和五个人展开拚刺,打败了五个“假设敌”,最后又和尹秀文对刺。他走了几十里路,饥困交迫,疲惫不堪之际又进行一连串的试练。他支持下来,没有气馁。因为敌人和困难从不怜悯怯弱的人。那是一次富有深刻意义的,符合他霍刚的性格的考试。他一惯认为,坚强的意志可以战胜困难,可以压倒敌人,可以不使自己垮掉,可以永远振奋精神。想到这里霍刚挺身而起,抄起手电筒走出连部。
离开连队一个多月,这一个多月他想的都是连队的人。指导员真诚无私、和善、通情达理,关心人的,长者风度。排长班长们的淳朴、勇敢、正直,田芳机灵而又腼腆可爱,小王力无忧无虑、吹得好听的洞箫。都是些不怕死不怕苦的一刻也闲不住的生龙活虎般的人物啊!只有在他们睡着之后才能让人凑到跟前好好地看几眼。他想看看他们睡觉,听听他们均匀的鼾声和孩子似的呓语,甚至连他们身上散发的汗气和脚臭都感到亲切。
从屋子里走出来,霍刚感到一阵凉意袭人。小溪里不时传来哗哗的响声,这是深秋特有的景象,叫“秋水扬声”。一阵劲风扫过水面,把水掠起来洒成一片珍珠颗粒又泼到水里,发出好听的响声。特别是夜里,听起来格外悠扬悦耳。
霍山此刻已经脱去绚丽的艳装换上了夜服,变成一道黑蓝色的高耸的山墙,将小小山村围裹起来。山洞里腾起的雾气被月光照亮,映出银色的光辉,和着炊烟凝成一条白色的披纱围在山腰里,随着微风的吹拂而轻轻飘动。轻纱下面是郁郁葱葱的山林和曲曲盘亘的溪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