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兴隆元年，十月初九，我离开了皇宫。
没有带走关于北城锦的任何一样东西。
除了腹中的孩子。
我从没想过，一个人竟然可以发生这样翻天覆地的变化。若说顾霖本就是一个伪装良善的恶魔，伤了我的心，那么，从守护神变成恶魔的北城锦，才是彻底击碎了我的心。
从前的好，那样真真切切，历历在目，怎么会是假的呢？
可是如今，什么又是真？
一世烟火灿烂，可熄灭地也太快了些。
我站在了悬崖边缘。
冷风呼呼地吹，吹乱我的满头青丝，吹干我脸上的泪痕。
这一世，我伤痕累累，再也没有活下去的勇气。
可就在我要纵身的那一刹那，腹中的孩子竟然踢了我一下。
那一刻，我浑身僵硬。
孩子，还有孩子…
我怎么可以残忍地剥夺这个还未出世的生命呢？我竟然只为自己考虑，却从来没有为他考虑过…
伸手抚上自己高高隆起的肚子，泪水决堤。
人生在世，本就已经如此艰难，竟连死，都不能。
为了孩子，我终究选择了活下去。
原想远离一切，只待岁月冲刷我痛苦的记忆。可我竟然还是选择了留在翎城——这个有他在的地方。
忘不掉。刻骨铭心地爱过，怎么能轻易便忘掉呢？我终究做不到跟他一样决绝。
我靠着一手绝佳的绣工，隐于翎城的闹市中。
我想是因为很多人都认可我的绣工吧，所以我的生意竟出奇地好，每天都有客人来订做，有的客人高兴了，还会给我一些赏钱。我想，这样下去，我便能养活自己和未出世的孩子了。
想他，恨他，怨他。还有，养育我们的孩子，日子也算有了盼头。
两个月后，也就是兴隆元年腊月十五，我生下了孩子。是邻居大娘帮我接生的。一个白白胖胖的男孩，我和北城锦的孩子。我给他取名——北城雪。
这个名字是我早早便想好的。不论男女，都叫北城雪。只因为他喜欢雪。
我抱着这个酷似北城锦的孩子，又忍不住落下了泪。本该是幸福的一家三口，到如今，为什么会只留下怨恨了？
在我月子期间，都是那个邻居大娘来照顾我的。我们本素不相识，可她却待我这样好，我满心感激。可大娘却从不接受我的报酬，她只是说见我一个人带着孩子可怜，不忍心。
有一个晚上，雪儿已经睡着，我本靠在床头浅眠，却突然听得外头一阵轻微的咳嗽声。
那声音，好熟悉…
我心头一颤，忙起身打开屋门。可是外头只有凄凄月色照着空荡荡的院子，哪有什么人影？
我顿觉万分凄凉。事到如今，我怎么还会奢望他会出现呢？
第二天，是个下雪天。我是被一阵钟声吵醒的。那钟声，和几个月前先帝驾崩时，满城响起的钟声竟然是一样的。
心，瞬间掉入冰窖。
我不愿意相信。
可事实就摆在那里。那分明就是皇帝驾崩时才会有的钟声啊…
我去问了邻居大娘，大娘却不愿告诉我。在我再三追问下，她终于松口：“皇上于晨时驾崩。听说，是病死的。”
我晕了过去。
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从我们初逢，到相识，再到相爱…
而后来，他消失了，我却独自一人困在他最爱的白雪世界里，迷失了方向。
我醒来的时候，看见冷陌站在我的床前。
“为什么？”我问，“他为什么会突然就死了？”
冷陌说：“皇上与先帝得了同样的病症。早在几个月前，皇上就知道自己活不久了。”
瞬间恍然大悟，也犹如晴天霹雳！
“所以…他设计把我赶走？”
冷陌微微颔首。
我迷茫又心痛：“为什么要把我赶走呢？至少，至少还有几个月的时间啊。为什么，连这点时间都不给我？”
冷陌把那支莲花簪交到我手里：“皇上也是怕娘娘伤心。他不想让你眼睁睁地看着他的生命慢慢流逝，那样太残忍。他希望，在没有他的日子里，你会带着对他的恨意坚强地活下去。他是在娘娘的安宁宫死去的，死之前，手中握着这支莲花簪。他说，此生有妻如你，足矣。”
忽然想起昨夜屋外的咳嗽声：“昨夜…”
“昨夜，皇上来过。他见到了小皇子，也知道，小皇子名唤‘雪儿’。回去之后，皇上就不行了。”
我捧住莲花簪，终于失声痛哭：“你怎么可以就这么走了？你不是说过要带我去江南看水去塞北赏雪的嘛！你以为我都忘了么？我记得，我一直都记得！你怎么可以食言！你怎么可以对我和雪儿没有丝毫眷恋！你还不知道，我没有背叛你…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这些，你都不知道…”
冷陌道：“这些话，皇上会听到的。”
我狠狠落泪：“他不会听见了…”
冷陌说：“请娘娘节哀。国不可一日无主，小皇子是皇上唯一的骨肉，请娘娘带小皇子回宫，准备登基事宜。”
我轻轻摇首：“我们不回宫，没有他的回宫，一定很凄凉…”
冷陌劝道：“皇上知道，娘娘一定不想回那个满是伤心的地方。他原本是想，娘娘会离得远远的，没有人会知道娘娘的下落。可娘娘留下来了，所以皇上临时改变了想法。他说，皇子流落在外，有心人必会想方设法诛之，唯有留在皇宫，得忠臣保护，才能平安。为了小皇子，请娘娘回宫吧！”
看着尚在襁褓里的雪儿，我心如刀绞。原来他早就替我们母子安排好了后路。要么离开，跟他再无瓜葛。要么选择留下，那便只能坐拥天下。
为了雪儿的安危，也为了，对他斩不断的思念，我还是带雪儿回宫了。
尚在襁褓中的孩子，竟然登上了帝位。
而我，因为在月子里哭得太多，眼睛渐渐失明了。
几十年过去了，蓦然回首，不过数月的相处，此生竟全是他的痕迹，挥之不去，也不愿遗忘。
尤记得，当年他带我回宋国时，看着车外白雪飞扬，赞道：“你是胭脂，外面是雪，真好看！”
可是，如今胭脂犹在，白雪依旧，你却到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