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军事上来讲,这个理由不值一哂,更不值一驳;但是从政治上来讲,这个理由绝对正确,而且让德宗李适很难反驳。
德宗眉头紧锁,默然不语。
关播看了看天子,又偷偷瞥了一眼卢杞,然后就闭嘴了。
只有浑瑊气得脸红脖子粗,大声说:“自从朱泚攻城以来,日夜不停地砍伐乾陵松柏,要说惊动,先帝陵寝早就被惊动了!眼下奉天万分危急,各道救兵都还在路上,只有杜希全等人赶到,这支援兵关系重大,若能安全抵达奉天城下,据守要地,便可击破朱泚,岂能冒险去走漠谷?”
卢杞依旧大义凛然地说:“陛下用兵,不能与逆贼相提并论!他们怎么做是他们的事情,倘若让杜希全走乾陵,那就是我们自己惊动了陵寝,罪无可赦!”
看着卢杞的一脸忠贞之状,德宗内心的天平终于倾斜了。他当即下令,命杜希全等人经由漠谷入援奉天。
德宗内心这一瞬间的倾斜,直接导致了接下来这幕惨剧的发生。
十一月初三,杜希全等部奉命穿越漠谷,果然在此遭到了叛军的伏击。朱泚军占据两侧山头,居高临下发射强驽,投掷巨石。漠谷顷刻间变成了死亡之谷,唐军伤亡惨重。奉天紧急出兵接应,却被早有准备的朱泚分兵击退。最后,杜希全等人只好带着残部连夜退守邠州(今陕西彬县)。
唐军的救援行动彻底失败。
朱泚大为得意,命人将缴获的辎重及各种战利品陈列在奉天城下,然后大摇大摆地进行检阅。
唐朝的文武官员们呆呆地站在城头上,一个个面面相觑,心里充满了无奈和恐惧。
随后的日子,朱泚对奉天发动了更为猛烈的进攻,同时把中军大帐设置在乾陵之上,居高临下地俯视奉天全城。朱泚此举,首先当然是为了侦察敌情,但更重要的则是为了羞辱德宗,进而削弱德宗君臣和奉天军民的守城意志。
日子在一天天流逝,最后的时刻也在一步步逼近。
奉天被围一个多月后,城中的物资和存粮均已消耗殆尽,专门供应皇室的粮食也只剩下二石糙米,连下饭的菜都没有。负责管理御膳的官员只好趁半夜敌军不备,派人偷偷缒下城墙,去野地里挖些野菜来充当天子御膳。
此外,还有一件事,也足以证明此刻的奉天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有一次,守军挑选了一个身手敏捷、健步如飞的人,准备派他出城执行侦察任务。此人衣服单薄,临行前向天子跪求一套御寒的衣裤。德宗命人拿一套给他,没想到找了半天,竟连一套像样的衣服都找不到,德宗只好伤心地把他打发走了。
在这样的困境中,奉天还能坚守几天?
德宗内心的沮丧达到了顶点。他近乎绝望地把所有公卿将帅召集过来,说:“朕无德行,自陷于危亡之地,这是朕咎由自取。诸位爱卿并无罪错,还是趁早投降吧,至少能保住身家性命。”
群臣闻言,慌忙跪地叩首,一个个涕泪横流,纷纷表示愿为天子尽忠效死。德宗也止不住潸然泪下。
很显然,这是德宗李适的一张悲情牌。事到如今,除了这么做,他委实不知道该如何凝聚行将瓦解的人心和士气。尽管这番话不见得都是肺腑之言,可至少也算是真情流露。身为天子而主动引咎自责,毕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德宗这张牌一打出去,没有理由不赢得臣子们的谅解、感动和支持。
然而,这已经是德宗李适的最后一张牌了。
奉天还能靠这张牌撑几天?
德宗心里根本没底。
建中四年十一月中旬,濒临绝境的奉天终于迎来了转机。
因为援军到了。
——朔方节度使李怀光率所部五万人渡过黄河,进抵蒲城(今陕西蒲城县)。
——神策都知兵马使李晟率本部四千人从蒲津关(今山西永济市西)渡过黄河,沿途招募士卒,最后共计一万余人进抵东渭桥(今陕西高陵县南)。
——奉命征讨李希烈的神策兵马使尚可孤得到奉天危急的消息后,迅速回师,从武关(今陕西商南县西北)进驻七盘山(今陕西蓝田县东南)。
——原驻华州(今陕西华县)的镇国军副使骆元光率一万余人进抵昭应(今陕西西安市临潼区)。
——河东节度使马燧派儿子马汇、部将王权率五千人从太原日夜兼程奔赴关中,进驻中渭桥(今陕西咸阳市东)。
各路勤王之师陆续抵达长安外围,虽然来不及驰援奉天,但已经对长安形成了一个完整的包围圈。
朱泚感到了莫大的恐惧。
他意识到,自己目前的势力范围只剩下一座长安孤城,如果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攻下奉天、颠覆李唐社稷,那他刚刚建立的朱秦王朝转眼就会灰飞烟灭。
最后一战,朱泚使出杀手锏,赶造了一种硕大而坚固的攻城云梯:高宽各数丈,外裹犀牛皮,下装大车轮,可同时承载五百名士兵。一见这庞然大物,德宗君臣和奉天官兵尽皆目瞪口呆。德宗慌忙问计于群臣,浑瑊建议挖掘地道陷其车轮,然后辅以火攻。
从十一月十四日开始,朱泚利用大型云梯对奉天城发动了空前猛烈的进攻。战斗持续了一天一夜,至十五日晨,叛军陆续攻上了东北角的城楼。眼看守城官兵死伤无数,奉天城破在即,德宗不禁与浑瑊相对而泣,群臣也只能仰天祈祷。
最后,浑瑊向皇帝跪别,然后率领敢死队冲上城防缺口,与叛军展开了短兵相接的肉搏战。战斗异常惨烈,冲在最前面的浑瑊身中流矢,依旧奋力砍杀,但是敌人却像潮水一样,一波接一波地涌了上来,而浑瑊身边的将士却一个一个地倒了下去……
就在这场奉天保卫战即将以失败告终的时候,老天爷终于站在了李唐王朝这边。
这天黄昏,风向突然逆转,城上唐军借着风势,赶紧把成捆成捆浇有松脂和膏油的芦苇草扔向敌军。与此同时,朱泚的攻城云梯也陷进了唐军挖掘的地道,动弹不得,埋伏在地道里的唐军马上点火,熊熊火焰立刻从地道口冲出。片刻之间,叛军的云梯和所有攻城的士兵全都被熊熊烈焰吞噬了,焦臭之气弥漫在整个奉天城的上空。
叛军遭到重挫,不得不向东面退却。唐军把握战机大举反攻,太子李诵亲自指挥作战,从东、南、北三个城门同时出兵,终于将叛军彻底击溃。
是夜,不甘心失败的朱泚又组织了一次进攻。战斗中,一支冷箭嗖的一声落在了德宗面前三步远的地方,把他惊出了一身冷汗。
然而,这已经是朱泚能够射进奉天的最后一支箭了。
十一月二十日,李怀光挥师援救奉天,在东南方不远的醴泉(今陕西礼泉县)击败了朱泚的阻击部队。朱泚大为震惊。他意识到,自己如果再不回防,长安马上会被唐军拿下,而自己最后肯定也会被诸路唐军包了饺子。
思虑及此,朱泚不得不放弃奉天,带着满腔的遗憾逃回了长安。
望着叛军远去时扬起的漫天黄尘,德宗李适终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他知道,李怀光要是再晚到一天,一切就全完了!
奉天保卫战虽然以叛军的撤围而告终,德宗君臣也终于摆脱了这场可怕的梦魇,但是人们不禁要问:是什么原因导致了这场灾难的发生?或者说,导致长安沦陷、天子流亡的罪魁祸首到底是谁?
对此,朝野上下当然会有各种不尽相同的看法,可不管别人的看法如何,李怀光个人的态度是非常明确的。这一路走来,他只有两个目的:一是靖难勤王,二是奏请德宗诛杀三个人。
哪三个人?
宰相卢杞、度支使赵赞、神策军使白志贞。
李怀光坚持认为,这三个人就是造成长安沦陷、天子流亡的罪魁祸首。因为卢杞嫉贤妒能,以致政策失当;赵赞赋敛烦重,以致民怨沸腾;白志贞受贿渎职,以致关键时刻无兵可用。总而言之,这三个人都是祸国殃民的奸臣,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不杀不足以谢天下!
李怀光这一路走来,一直扬言到了奉天就要宰了他们。“天下之乱,皆此曹所为也!吾见上,当请诛之。”(《资治通鉴》卷二二九)
眼下奉天围解、大功新建,李怀光信心满满地认为:天子一定会以特殊的礼遇来回报他,而他的谏言也一定会得到天子的支持和采纳。
可是,李怀光错了。
他在奉天城外的军营中眼巴巴地等了多日,不但没等到天子召见他的消息,反而接到了一纸出兵的诏令。
诏令让他立刻率部进驻西渭桥,与李晟等部会师,择日克复长安。
这一刻,李怀光全身的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愤怒,同时又都浸透着无奈。这种感觉就像热脸贴上了冷屁股,又像一记重拳打在了棉花上。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千里迢迢前来勤王,而今大功告成,与天子近在咫尺,结果居然连一个面都见不着,连一句话都说不上,这他奶奶的算什么事儿?
其实,李怀光没必要感到困惑和失落,因为德宗李适和他的看法全然不同。
早在德宗刚刚逃到奉天的时候,就曾经和翰林学士陆贽谈到了这场祸乱的起因。陆贽很婉转地告诉德宗:“致今日之患,皆群臣之罪也。”他的意思其实和李怀光一样,也是把原因归结到了卢杞等人身上,只是他说的话比较艺术,不愿指名道姓罢了。可是,德宗却对此不以为然。他的回答是:“此亦天命,非由人事。”(《资治通鉴》卷二二九)
德宗的意思明摆着——这是老天爷的过错,不是哪个人的责任。
也就是说,即便天下的人都认为卢杞其罪当诛,德宗也是不会这么认为的。
这就让人难以理解了。自从卢杞当上首席宰相后,所犯的错误可谓不胜枚举,为什么德宗竟然视而不见,仍旧一心一意袒护他呢?为什么德宗即位时那么英武果决,现在却变得如此昏庸暗昧呢?
答案很简单,德宗受伤了。
众所周知,德宗本来是一个自视甚高、胸怀大志的人,但这几年遭遇了太多挫折,自信心被打击得一塌糊涂,所以日渐变得敏感脆弱,甚至还有些自卑。在此情况下,任何直言不讳的进谏都无异于往他的伤口上撒盐,只能引起他的抵触和反感;相反,只有像卢杞这种事事逢迎、处处随顺、从不说半句违逆之言的人,才能抚慰德宗受伤的心灵。
既然如此,德宗又怎么可能杀卢杞呢?
对于德宗的这种心态,卢杞洞若观火。所以,当李怀光扬言要诛杀奸臣的消息传进卢杞的耳朵时,他丝毫没有恐惧之感。因为他知道德宗离不开他。况且,要跟李怀光这种只会打仗不懂政治的大老粗过招,对卢杞来说根本就是小菜一碟。
奉天之围一解,卢杞马上向德宗提议——应该命李怀光乘胜攻取长安,不能拖延时日,尤其不能召他入城觐见,因为一进城就要赐宴、颁赏等等,一拖又是好几天,倘若让叛军利用这个时间重整旗鼓,想要消灭就难了。
德宗觉得很有道理,于是就让李怀光吃了闭门羹,还颁下了那道让李怀光怒发冲冠的诏令……
李怀光走了。
他带着自己的五万部众黯然离开了奉天。临走前他说了一句话:“吾今已为奸臣所排,(天下)事可知矣!”(《资治通鉴》卷二二九)
显而易见,此时的李怀光已经对国家和个人的前途感到绝望了。
一个对国家和个人前途感到绝望的人,通常都属于危险人物。尤其是当这个人手里掌握着一支军队的时候,其危险程度更是不言而喻。
这样的人,接下来会干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