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宣宗也知道,太和末年的“甘露之变”,已经把满朝文武都吓成惊弓之鸟了。如今,不光是满朝文武,即便放眼天下,恐怕都找不出一个敢跟宦官较量的人。
剪除宦官的计划就此搁浅。终宣宗一朝,李忱再也没找到一个有勇有谋的大臣助他完成这个心愿。
不过,虽然宣宗没机会对付宦官,但是另一方面,宦官在宣宗李忱强大的威慑力面前,实际上也是颇为忌惮的——在整个大中时代的十三年里,宦官集团一直比较收敛,始终不敢兴风作浪,既没有干预朝政的胆量,也没有干预朝政的机会。
宣宗在位期间,除了以强硬手腕消灭党争,并在一定程度上遏制了宦官的嚣张气焰之外,还有一项巨大的历史功绩也不可不提。
那就是河湟的收复。
自从“安史之乱”以来,河湟地区(甘肃及青海东部)已经在吐蕃人的手中沦陷了近一百年之久。玄宗之后的李唐天子们虽然不乏收复河湟的志向,但始终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因为藩镇之乱连年不绝,朝廷不得不屡屡用兵,加之朝政又被党争和阉祸搞得乌烟瘴气,使得李唐王朝自顾尚且不暇,更不可能腾出手去收复失地。
到了武宗会昌年间,形势开始发生逆转——吐蕃爆发了大规模内战,国内政局紊乱,人心离散。
而吐蕃开始走向衰亡的时候,正是宣宗李忱登上历史舞台的前夕。
上天似乎注定要把收复河湟的历史功绩送给他。
李忱即位后的大中三年二月,原本由吐蕃控制的秦州(今甘肃秦安县西北)、原州(今宁夏固县)、安乐州(今宁夏中宁县东北)以及石门、驿藏、制胜、石峡、木靖、木峡、六盘这“三州七关”,突然在一夜之间全部归降大唐。宣宗即刻诏命泾原、灵武、凤翔、邠宁、振武等地驻军出兵接应。到这一年七月底,唐朝军队全部进驻,三州七关正式收复。八月,三州民众一千多人扶老携幼来到长安朝见天子。宣宗李忱登延喜门接见。三州父老欢呼雀跃,立刻脱下胡服,换上唐装。围观军民欢声雷动。
本来,三州七关的收复就已经够让大唐臣民出乎意料了,可他们绝对不敢想象,短短两年后,所有河湟失地竟然会被一个叫张义潮的人一一收复,并且全部回归大唐帝国的怀抱。
张义潮本是沙州(今甘肃敦煌市)的一个平民,但却怀有一腔报国的激情和热血。早在吐蕃爆发内乱之时,他便结交了一批豪杰义士,一直在暗中计划起义。不久,沙州的吐蕃守军果然因内乱而军心涣散,张义潮觉得时机成熟,遂发动起义。城内的汉人纷纷响应,吐蕃守将弃城而逃。沙州就此光复。
大中五年(公元851年)二月,张义潮派出的使者历经艰险,将沙州光复的消息送到了唐朝的天德军驻地(今内蒙古乌拉特前旗东北)。同月十九日,捷报递至长安。宣宗李忱大喜,即日下诏,任命张义潮为沙州防御使。
随后,张义潮开始招募军队,训练士卒,并主动出击吐蕃。
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张义潮便以所向披靡之势,先后收复了瓜州(今甘肃安西县)、伊州(今新疆哈密市)、西州(今新疆吐番市东)、甘州(今甘肃张掖市)、肃州(今甘肃酒泉市)、兰州(今甘肃兰州市)、鄯州(今青海乐都县)、河州(今甘肃临夏市)、岷州(今甘肃岷县)、廓州(今青海化隆县)。大中五年十月末,张义潮让他的哥哥张义泽奉上十一州(包括沙州)的地图和簿籍入朝觐见。
十一月,宣宗下诏,在沙州设置归义军,任命张义潮为归义节度使兼十一州观察使。
至此,沦陷了一百年的河湟失地终于全部光复,回归大唐版图。
不可否认,百年失地的收复并不是宣宗的武功,而是一时的机运。如果说消灭党争、遏制宦官和整顿吏治的确是出于宣宗的个人努力的话,那么“收复河湟”无疑是上天给予他的一份出人意料的馈赠。
但不管怎么说,已经在内忧外患的灰暗历史中艰难行进了一百年的大唐帝国,毕竟还是在宣宗李忱的手里闪耀出了一抹辉煌。
就连一直以来作为帝国心腹之患的跋扈藩镇,在宣宗一朝也显得相对平静,没有再掀起太大的波澜。其中的客观因素,固然是武宗一朝强力平藩打下的基础,而主观原因,则是宣宗在藩镇事务上采取了灵活而务实的政策,既非力主征伐,亦非任意姑息,而是根据具体情况决定应对的策略,所以避免了像前几朝那样大规模的战争和动乱。
对于势力强大而且割据已久的河北藩镇,宣宗基本上是让它们保持现状,默认它们在这一个世纪以来所享有的特权。比如大中九年(公元855年)正月,成德节度使王元逵卒,军队拥立他的儿子、节度副使王绍鼎为留后,宣宗就没有予以干预,而是承认了他,并且几个月后便任其为节度使。到了大中十一年(公元857年)八月,沉迷酒色的王绍鼎暴亡,军队再度拥立他的弟弟王绍懿,宣宗也照例予以承认。
但是,对于那些一直处于朝廷有效控制范围内的藩镇,宣宗就毫不手软了。凡有藩镇爆发兵变,或是节度使不称职,宣宗的反应都相当迅速,而且手段非常强硬。
大中九年(公元855年)七月,浙东军队哗变,驱逐了观察使李讷。九月,宣宗便派出礼部侍郎沈询继任观察使,迅速稳定了浙东的局势。同是这一年七月,淮南发生饥荒,百姓流离失所,节度使杜悰却依旧耽于宴游,不尽赈灾抚恤之责。宣宗闻讯,几天后便派宰相崔铉接替了淮南节度使之职,把杜悰贬为太子太傅、分司东都。
大中十二年(公元858年)五月,湖南兵变,大将石载顺等人驱逐了观察使韩悰,杀了大将王桂直;六月,江西兵变,大将毛鹤驱逐了观察使郑宪;七月,宣歙(治所在今安徽宣州市)兵变,大将康全泰驱逐了观察使郑熏。八月,宣宗即命淮南节度使崔铉兼任宣歙观察使,出兵征讨宣歙叛乱;命山南东道节度使徐商征讨湖南叛乱;命光禄勋韦宙为江西观察使,负责征讨江西叛乱。
短短几个月后,宣宗派出的三路人马便都不辱使命,顺利平定了叛乱——十月,崔铉斩杀康全泰及党羽四百余人,平定宣歙;徐商斩杀石载顺,平定湖南;十二月,韦宙斩杀毛鹤及党羽五百余人,平定江西。
大中时代,大唐帝国虽然称不上是什么太平盛世,但起码算是一个相对安定的小康之局。
这在混乱不堪的中晚唐历史上,已实属难能可贵。
然而,尽管“大中之治”在一定程度上止住了大唐王朝江河日下的衰亡之势,却无法从根本上扭转它走向崩溃的历史宿命。
换言之,这个被后世誉为“小贞观”的时代,充其量也只能算是老大帝国的一次回光返照,是末世残阳中的最后一抹辉煌。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李商隐《登乐游原》)
诗人无限怅惘的一声浩叹,不啻于是对帝国命运的准确预言。
懿宗登基
大中十年(公元856年)春天。唐宣宗李忱四十七岁。尽管这已经是他帝王生涯的第十个年头,可宣宗李忱治国御宇的热情似乎丝毫不减当年。
面对这个从不知疲倦和懈怠为何物的天子,满朝文武当然是既敬佩又欣慰的——谁不希望这个英明神武的天子永远保持充沛的精力,永远拥有过人的智慧和才干,从而长久地维护帝国的和平与安宁呢?
但问题是,这不现实。
人总是会老、会死的,李忱再怎么强悍,在这一点上也不可能超越自然规律。更何况,他前面的六任天子——顺、宪、穆、敬、文、武,没有一个活过五十岁。这个严峻的事实让人不敢对李忱的长命百岁抱有太大的乐观。所以,帝国必须及早确立储君,才能有备无患。
可让人遗憾的是,宣宗李忱始终不愿立储。他似乎一提起这件事情就烦。对此,宰相和百官自然是忧心忡忡。
正月的一天,宣宗召见宰相裴休,让他对朝廷在新一年里的当务之急畅所欲言。裴休不失时机地再次对天子提出:“当今首务,无如早立太子。”
宣宗闻言,立刻拉长了脸。
片刻后,裴休听见天子冷冷地说:“若立太子,朕岂不是成了闲人?”
对于天子执意不肯立储的原因,百官们自然是议论纷纷。人们普遍认为——这是天子对权力的过度执著和眷恋所致。
这样的分析当然是有道理的。可宰相裴休等人心里都很清楚,这其实只是部分原因。最主要的原因是——天子故意要跟大臣们抬杠。
天子并不是真的不想立储,而是在太子的人选上与大臣们产生了严重分歧。
宣宗李忱一共有十一个皇子,长子郓王李温年已二十四,本是储君的不二人选。可问题是宣宗一点也不喜欢这个长子,所以早早地命他搬出皇宫,住到了十六宅的亲王府里。留在宫中的十个皇子中,宣宗最宠爱的就是三皇子夔王李滋,一直有心要立他为太子。可大臣们认为这不合礼制,应该立长子李温。双方各执己见,互不相让,于是事情就这么搁置了。
日子很快就走到了大中十三年(公元859年),帝国的储君依旧迟迟没有确立。
如果说在此之前,大臣们的担心还只是一种隐忧的话,那么到了这一年,满朝文武的担心已经转变成实实在在的恐慌了。
因为这几年来,这个天纵英才的皇帝又走上了历任李唐天子的老路,开始如痴如醉地追求长生,服食丹药,结果健康状况迅速恶化。从这年春夏之交开始,天子体内的毒性发作,背上生了恶疮。到了八月初,恶疮大面积溃烂,天子卧床不起,再也不能上朝。宰相和百官都没有机会见到天子。
天子病危,储君未立,宫内外消息隔绝。帝国再度落入一个危险的时刻。
宣宗李忱自知不预,立即传召左右枢密使王归长、马公儒和宣徽南院使(宫廷南院总监)王居方,把夔王李滋托付给他们,命其拥立李滋为太子,继承皇位。
天子托孤,而且是废长立幼。这种事情实在是非同小可,必须要有禁军作后盾。三个顾命宦官第一时间就找到了一贯与他们交好的右军中尉王茂玄,获取了他的支持。随后他们又紧急磋商,以天子名义发布敕令,把不属于他们一党的左军中尉王宗实外放为淮南监军,以此保证夺嫡行动的顺利进行。
王宗实没有怀疑,即刻准备出发。可他的副手、左军副使亓元实却意味深长地对他说:“皇上卧病已一月有余,您只是隔着房门问候起居,今日突然被外放,这件事到底是何人所为,中尉大人难道就不想见了天子再走?”
王宗实如梦初醒,意识到自己被人摆了一道,立刻怒气冲冲地与亓元实一起奔向皇帝寝殿。
等他们到达的时候,宣宗已经驾崩,侍从和宫女们正围着遗体哭泣。王宗实与亓元实立即采取行动,召来王归长等三人当面怒斥,指责他们假传圣旨。王归长等人知道斗不过这个禁军的头号人物,只好趴在他脚下乞求饶命。王宗实随即命宣徽北院使齐元简前往十六宅迎接郓王李温。
八月九日,王宗实以天子名义发布遗诏,立郓王李温为皇太子,监理国政,同时改名李漼。同日,左右枢密使王归长、马公儒和宣徽南院使王居方被捕,旋即被杀。
又一个李唐天子,在两派宦官你死我活的斗争中被懵懵懂懂地推上皇位。
大中十三年八月十三日,二十七岁的李漼登基,是为唐懿宗。
当宣宗李忱走完他的传奇一生,“大中之治”也随之落下了帷幕。
盖棺论定的时刻,历史给予了李忱很高的评价:“宣宗明察沉断,用法无私,从谏如流,重惜官赏,恭谨节俭,惠爱民物。故大中之政,迄于唐亡,人思咏之,谓之‘小太宗’!”(《资治通鉴》卷二四九)
由于这个“小太宗”的励精图治,我们才得以在中晚唐混乱不堪的历史迷局中,有幸瞥见一脉传承自盛唐的明媚、华丽与雍容。
然而,当这一页历史翻过之后,黑暗便无情地吞噬了我们的目光。
在未来的黑暗岁月里,在山河崩裂的末世烽烟中,昔日那个煌煌大唐的浩气与精魂已然消失殆尽,只剩下最后几张年轻而惶惑的脸,在大明宫摇摇欲坠的殿廷中浮沉和飘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