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月光下的白马:动物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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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红瓦鸽群

向晚读书,夕照的光从对面暗红的山墙涌入北窗,气象堂皇。这情形,该读古希腊的悲剧,生命啊、酒神啊,激辩的言辞才抵得住这堂皇。

我读《史记》,看太史公以不隐之笔记录人物的琐细言行,不仅与今人相通,还可当笑话读。如,李广获罪,以财物赎为平民,相当于欧美法系的“辩诉交易”。他射猎骑饮,夜至霸陵,被霸陵尉呵止。李广手下人称,这是“故李将军”,几近现时流行的“原××长”。霸陵尉较真:“今将军尚不得夜行,何乃故也!”所谓今与故,时转运去,是没法计较的。唐德刚回忆在纽约陪胡适挤公共汽车。其时胡博士已是老人,一身瘦骨被挤得东倒西歪。唐德刚叹:你们挤的是谁?是配享太庙的文曲星,几乎当上了总统。然而,何乃故也。胡适的身份可以显赫地排列下去:被授三十二个博士学位的学者、新文化运动的开山人、当学生时就被《新青年》捧得大红大紫的中西硕儒,但在大巴上还是东倒西歪。胡适讲容忍,称“容忍比自由更重要”。李广出身世代练习射箭的家庭,不仅作战善射,喝酒也以射箭阔狭定输赢。匈奴攻入辽西之后,汉武帝召拜李广为此地太守。李广即刻把霸陵尉请入账下,斩之。李广曾当着皇帝的面,和老虎之类的猛兽格斗。汉文帝刘恒被感动,说:“惜乎,如令子当高帝时,万户侯岂足道哉。”连皇上都有评价,霸陵尉何必分什么“今故”呢?细致地说,霸陵尉也不是死在势利上面。司马迂写事件讲分寸,说李广至霸陵亭时,“霸陵尉醉”。应了一句英国谚语:死在酒杯里的人比死在大海里的人还要多。

北窗之下不仅可看《史记》,还可看风景。野草的后面是一处平房。雨后,房上红瓦鲜明,像出窑的新品,让人忍不住隔一会儿看一眼。喜欢它们的,除了我,还有一群鸽子。鸽群下午三点钟飞来,在屋顶彩排,即艺人说的“走台”。在红瓦的背衬下,鸽子纷披而降,纷披而起,恍然如教堂的傍晚,只缺钟声。钟声“当——”到余音的“昂”,悠然如鸽子旋翅的频率。弥补无钟之憾的是杨树的绿枝,从空中探向瓦缘,其态见出无限恩爱。鸽子拙于行进,却不辞辛苦地在坡形的瓦上散步。它们不敢往下走,而向上爬,挺着胸脯,赳赳然。白鸽散落红瓦,可惜毕加索没有看见,列维坦也没有看到。我想到列维坦,是想到他画的白嘴鸦。如果拿两位伟大的风景画家相比,柯罗和列维坦,我可能还是喜欢列维坦。他在巴尔金诺住的时候,在伏尔加河边上的普辽斯住的时候,画白桦树,初春的白桦和月下的白桦,画残雪与墓园,画白嘴鸦。他的画作,外面是诗意,里边有淳朴。而他在称赞自己的学生谢罗夫的画时,也说:

“多么淳朴,无法再淳朴了!”

列维坦离开普辽斯太久了,学生给他写信:“伊萨克·伊里奇,你在哪里?”署名“白嘴鸦”。列维坦回信:“白嘴鸦,我会回去看你们,但别叫得太响,否则我带上猎枪。”

列维坦在俄罗斯大地的辽阔蛮荒之中找到敏感细腻的美。契诃夫在给妻子的信中写道:“列维坦的天才,不是以天,而是以小时在增长。”高尔基说:“沙漠中没有美,美在阿拉伯人的心里。芬兰阴郁的风景也不美,是芬兰的画家找出了自己国家严峻的美。”列维坦对俄国风景的贡献亦如此,找到了美,送给俄罗斯人。“伊萨克”这个姓透露出——小说家辛格、小提琴家帕尔曼亦同此姓——他是犹太人。在沙皇时代,列维坦为此受苦甚多。

扯远了,这是由鸽群引起的赘言,也许写随笔的幸运之一是允许东拉西扯。而太史公笔下,字与字之间、句与句之间、人物事件背景之间,像城墙的砖石一样连贯有序,无废话。他有如福格纳,知道自己所写的文字是“文学穹庐顶端那块拱石”,供人们仰望。

像窗处的屋瓦在雨前并不触目一样,我以前没注意到这些瓦——谁都不会无端地看瓦,鸽子好像也没眷临此地。雨让瓦变成新的,鸽子也以为自己来到一个新地方。我们像霸陵尉一样介意“今故”,有所拘泥。何谓拘泥?把周遭格式化,分出前后新旧好坏尊卑里外左右。“文革”晚期,尼克松女儿朱莉携婿访华,得毛泽东接见。毛泽东问:“总统先生好吗?”尼的女婿(艾森豪威尔之孙)急忙解释:“主席先生,我岳父已经不是总统。”毛泽东不屑于这类纠正,说:“我就叫他总统。”小艾森豪威尔在“格式”中迷惑了,认为总统和前总统有天壤之别。毛泽东何拘于此,称谓而已。毛泽东当年接见非洲领袖毛雷尔时说:“你姓毛,我也姓毛,一笔写不出两个毛字。”毛雷尔却解释:“我不姓毛,”毛泽东的本意在于:第三世界国家是兄弟,中国与非洲关系不分彼此。毛雷尔却拘泥宗谱与修辞法,按中国人的说法,叫煞风景。毛泽东曾说“大破大立”。释迦牟尼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人也许可以分成两种:创新的人以及在“新”中获益并常常怀旧的人。或许,“新”的因素给人们带来的好处越多,越促发人们怀旧。而变革者从来不拘一格,在破旧与立新之间,即使“新”还看不到,也不能妨碍他们破旧,这是使命。

鸽子盘旋,红瓦显得比地毯尊贵。列那尔说:“让鸽子们在屋顶上发出低沉的鼓声吧,让它们从树荫里飞出,翻腾、闪耀在阳光下,又折回到树荫里去。它们不愿待在原地,而旅行也没有使它们成熟——来吧,我的咕咕咕。”

咕咕咕,鸽子的歌声没有平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