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共和先锋卢性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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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命运的偶然与必然(1)

1、少年聪颖

尽管时局不断变幻、剧烈动荡,作为卢姓一族的族长卢九公,却一直都是抱守传统,中规中矩而不偏激,更不参加反官府之类的民间秘密帮会活动。对待孩子的教育,从小也都是按照“学而优则仕”的一套观念严格要求。这也就像千年来所有父亲的理想一样,期望自己的子女金榜题名,光宗耀祖,这始终是一种亘古不变的集体意识。所以,当卢性正一生下来,父亲就对他寄托着极大的入仕期望,并计划着要请最好的私塾先生来给他启蒙。同时,父母对他的管束也相对比较严厉,一言一行都受到更多的约束和规范。

那初生的婴儿是见风就长。五年之后,在家人的悉心照料下,这小性正不知不觉便已长成了一个眉清目秀、头留小辫的壮实小孩。九公也就寻思着要将他送到学堂中接受正规的教育。于是,秋季的一天,父亲便带他来到设于村中祠堂的私塾学校。当年的陈老先生,这时在这私塾里也已执教了五年多。卢九公见到他,既笑着道:“陈先生,我这三儿你没忘记吧,当年还是你做了他的踏公,给他取了名。”

陈老先生亦呵呵笑道:“嘿,怎能忘记,他不就是性正嘛!竟长这么大了,真快呀!”

“他现在想读书了。”卢九公又道,“你看可以入学了吧?”

“行,我来问问他。”陈老先生即问道,“性正,你为何想读书啊?”

彼时的卢性正正是顽皮孩童,便答道:“读书有意思,好好玩,能识字,又有伴呀!”

陈老先生不禁笑道:“好好好,读书本来就是一件顺乎本心之事,孺子真可教也。脑瓜灵得很,我就收下了。”

于是,从这日起,卢性正就入了私塾读书。

陈老先生教书的特点是很注重强诵强记。凡他所上的课文,几乎每篇都要求学生背诵,无论长篇短篇课文都一样。学生从最初识字起,就要求必须死记硬背。卢性正的记性好,读过几年书,什么《三字经》、《千字文》、《增广贤文》便背得烂熟。再过几年,《大学》、《中庸》、《论语》、《孟子》、《诗经》、《尚书》、《礼记》、《周易》、《春秋》等经典书籍也都能背记了。

除了背诵国文,卢性正的算学功课和作文也不错。他写的对联、诗词、文章等也常受到老师赞赏。有一次,老师出了一副上联要学生对:“桃花江畔羞女美”,许多学生应对得不当,卢性正对出下联:“碑记村里男儿俊”。老师含笑认可。接着,老师再出一联:“四书五经如何衡量”,卢性正幽默而对:“半斤八两一样器重”,亦引得老师默默赞叹。

转眼读过六年私塾,卢性正12岁了。老师觉得他天资聪颖,便让他去考秀才。按照当时的规矩,要考秀才,必须经县试、府试、道试(又称院试)及格才算秀才及第。考期由县里张榜公布并派专人先期通知,每个考生还得有一个廪生作保。这年二月下旬的一日,陈老先生以保人身份,带着卢性正及碑记村私塾馆的其他三名考生一起来到益阳县城,参加全县一年一度的县试。当晚,几个人住宿在县衙附近的客栈。第二天凌晨,只听一声号炮响,考生们赶紧起床,解手洗漱毕,即自带干粮,或到街上买了包子、馒头或点心等带着,等到第二次炮响,散住在各客栈的众考生便纷纷来到县衙门前集合,总计约有考生一二百名。稍过一会,第三次炮响,县衙大门随即开启,把关门卫逐个点名认保,然后让考生进门,再到考室领取试卷纸并对号入座。考室共有10多间,每间只坐10多人。入座后,考生就不能再随便走动。点完名,外面的大门就关闭了,任何人不得出入。考试开始,由县官主持,共考了四场,考的内容是八股文、试帖诗、经论、律赋等。时间是一整天,吃早、中饭都是就地充饥,不出考室。考完试卷,考生也只能原地待命,不能随意走动。

待这第一关考下来,鲊埠乡仅两位考生过关,也即取得“童生”资格,这其中的一名便是卢性正,而另外一名是同乡陈氏豪门13岁的公子陈浩武。卢性正与他在考场上一相识,便成了要好的朋友。两人有了这“童生”资格,也才能参加上一级考试,即获得了府试考试的资格。

又过两月,到四月份,由知府主持的府试在益阳开考了。卢性正与陈浩武又顺利过关。

考完府试,还要考院试。院试由省一级的学政主持,每三年只举行两次,卢性正考的这一年,正好碰上岁试。时间是在九月。这次考试,较前两次更为严格,考生的“保人”要两个,一个叫“认保”,一个叫“派保”。认保,由考生自认;派保,则由上面指派。这一次,卢性正和陈浩武的认保仍然是陈老师,派保是另一姓张的老师。

在这两个保人的伴陪下,卢性正和陈浩武第一次来到了省城长沙参加考试。此次考试,监考也更加严格。考场上悬挂着考试章程,进考室还要搜身,对号就座后不得走动,也不准外出如厕,每个座位之下,专放有一只罐钵,以供考生方便之用。总之,这一天的进食与方便都不准离考室。

这次院试,整个又有三场考试,分为三次考。第一场和第二场考试最重要。第一场考试,翌日放榜,卢性正及格。第二场考试,其作文题是:“论先天下之忧而忧”。卢性正见了这题目,举笔一挥而就,写在开头的话是:“士之立世,当有大志方能做大事。有大志者,必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先天下之忧而忧者,方能置个人利益为其后,国之利益置于前。方能秉公主持正义,为百姓谋利益而做廉官也。”主考官看了他的卷子,觉得这考生文章写得不错,于是又判卷过关。

翌日晨,两位保人早早去看榜,见卢性正榜上又有名,遂赶紧回客栈报喜。卢性正幸喜之极,因为这一场考试基本就成了定局。

第三日,还有一场“总复”考试,这场考试只是一个形式,一般没出大的差错都可过关,所做文章并不评阅,也不张榜公布。卢性正在试卷中也没出纰漏,也就顺利过了关。

考完后高兴而回,卢性正就在家静候佳音。过了一个多月,有人就拿着大红报表前来卢家高声叫道:“卢爷,报喜了,恭喜贵府卢公子中了秀才!”

卢九公接喜报一看,只见那红纸上写着:“捷报贵府少爷卢性正取中岁试第八名入泮谨此祝贺”云云,随即激动不已,连忙拿出一块光洋递给送喜报者道:“多谢!多谢你带来喜报!”

送喜报者接过赏银,笑嘻嘻地就转身走了。

与此同时,同乡的陈浩武也接到了考取秀才的喜报。一时间,卢性正和陈浩武同时考中秀才的事传开,当地人都视其二人为神童,觉得这俩孩子天分高,将来必定仕途亨通,前程无量。其先生和家人对他俩都充满了期望。

2、书生、狂生

且说卢性正考取秀才的这一年是1884年,其间清朝当局与法国先后发生了几次战争,互有胜负,但对于当时羸弱不堪的清朝当局来说,敢于向着战舰吨位十倍于己的法国海军宣战,着实激奋起了当时民众的斗志,乱世之中好男不当兵的传统在此时仿佛出现了一个裂缝,一时间各地涌现出了参军报国的热潮。益阳之地的卢氏一族素有习文尚武的传统,每年农闲时期,青年男子十几人成立一个武术班,请个教练,便组成一个“打场”,每天练武长达七八个小时。卢性正共有两个哥哥,大哥卢体端大了他10岁,与其感情尤其深厚,卢体端长得人高马大,从小就爱舞棒弄枪,对参加这种“打场”乐此不疲,十几年下来倒也练了一手俊秀功夫,因而在当年的8月,激于当时抵御外侮的爱国热潮,还没来得及与刚考上秀才的弟弟庆祝,便弃笔从戎,走上了抗击外国侵略者的前线。由于武功底子好,更兼战功卓著,没几年便升任了管带,但在那样一个孱弱的时代,武功卓著者的下场不是饮恨沙场,就是马革裹尸,就在八国联军进占北京的当年,卢体端在陇西一带抗击沙俄流寇的战斗中牺牲,家人几次去寻其尸骨未获,卢性正痛哭流涕地写下“男儿忧国英雄胆,身死沙场尸不还”的诗句以怀恋这位从小照顾着自己的大哥。

而当年卢体端自投笔从戎之后,卢性正很是怀恋与大哥一起度过的童年岁月,除了继续刻苦攻读,准备更高一级的乡试之外,他还一直保留着当年与大哥一起去“打场”练武的习惯。几年下来,他的身体长得更加结实,胡须也比同龄人生的多,加之天生的方面巨口,乍一看起来,不像文弱书生,倒像个沙场武夫。

三年后,卢性正与同乡的几个秀才又一同踏上了去长沙的路程,因为这年是乡试的年份,考试是八月间举行,益阳与长沙相距不过百余里,快马而去不过一日即到,但他们还是提前了一月启程,一来是早到长沙便可有些准备,省得临场忙乱,二来也是第二次出远门到省城,想乘机游历一番也好增加见识。因为第一次到长沙考秀才时,没有多时间游玩。几位少年这次到达长沙后,便在贡院南面的小吴门正街住下。刻苦攻读之余,卢性正便遍游了长沙各处名胜。此时的长沙城,虽然大部分还是旧时的特色,但也有了商会银行、有了教堂铁厂、有了教授英语、算学的新式学堂,沿着湘江口岸顺流北上,沿线还兴建了火柴厂、米厂、面粉厂,各类新式著作、报刊也常见于街头。卢性正在此游历,不仅是认识了许多朋友,更可贵的,是看到了那个和他自小生长的家乡完全不一样的世界。第一次,他直观地感受到了世界发展在中国这片古老土地上所投下的影子,感受到了在从小接受的四书五经之外,还有许多值得探寻的奥义。于是在长沙的那些日子里,除了每晚的刻韵赋诗之外,每每见到新式言论的著作,辄买下来捧读。同住的朋友都笑话他不务正业,有的更是好言相劝,说是临时抱佛脚说不定真就抱中了,但卢性正却不以为然,说“我们读书的初衷就是为了追寻道义,只顾在诗文方面花工夫,而舍弃道义本身的价值,不是买椟还珠么。我看的这些著作看似新奇怪异,但与古代圣人之言的道理却是相通的。”

然而中举对读书人毕竟是一件大事,也是进入仕途的第一步。就算是再浪荡不羁之人,在年少之时,也对功名之事充满了执著。卢性正第一次参加乡试的题目乃是题“而尽力乎”一句,“质诸鬼神”两句,“故说诗者得之”。第一题语出子曰:“禹,吾无间然矣。菲饮食而致孝乎鬼神,恶衣服而致美乎黻冕,卑宫室而尽力乎沟洫。禹,吾无间然矣。”第二题语出《中庸》“质诸鬼神而无疑,知天也”,考的是读书人对经典的熟悉程度,并能正确释义,此时的卢性正虚岁才十五,在整个考场里几乎是年龄最小的,与那些二三十岁的考生相比,缺少了人生阅历的磨砺,因此,前面两场考试下来,洋洋洒洒几千字,破题倒并不很难,难的是第三场的策问,“故说诗者得之”,语出孟子“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意,以意逆志,是为得之”,考生不仅要熟读经典,正确释义,同时又要揣度出题人的意思,对其进行恰如其分的策论,并且还要考虑到行文风格,思想倾向,要与地方主考官的口味一致,方能从众多考生中脱颖而出。这一年的乙酉科乡试,湖南地区的主考官是江南道监察御史陈琇莹,福建侯官人,乃是光绪二年的进士,入仕九年以来,以编修、御史,累掌文衡,有才子之目,视野非常开阔,对才能之士,颇有不拘一格举荐之胸怀。两年后,正是经他奏准,把算学列为科举项目,戊子科乡试取中算学举人一名,从而西学终于渗入科举,赢得了一席之地。卢性正以其年少,并未对此多加思量,只是以其心中所想,观点之锐利新颖,直抒纸上,倒也是合了主考官的胃口。当时这位洋务派的主考官在阅卷时,确实也注意到了卢性正的清新之气,于是调来卢性正的档案查看,却没想到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心头一想,既是可造之材,便不妨将其放一放,磨炼一番,去掉些少年的轻浮之气,说不定以后还可堪大用。于是,这一年等到放榜的时候,卢性正信心满满的去看榜,却并未看到他的名字。

或许命运的玩笑就在于此,一旦错过命运中的一些机缘,整个人生的路程便完全不一样了。光绪十四年,十五年,卢性正又连续去考了两次,都没能皇榜高中,倒是几次去长沙的游历,让这位少年更多地接触到了外面的世界。

帝制时代的科举考试,原本就是十考九不取的!屡考不取是正常现象;考取了反倒觉得意外,传统中国人的命运观都是“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功五读书。”读书,只是改变命运轨迹的最末次的因素。最重要的命,是早就天定了的。卢性正少年成名,然而却屡考不中,像极了中国大多数古代才子的命运。同时代的名士萧大猷在蓬心集序中说,“益阳处洞庭之西四百里,左沅右湘,代产磊落孤高之士,稍不得志,辙抱所学以栖岩壑,一发之诗文以自怡悦。”仕途上的不如意,不仅是让卢性正对科举这样的旧制度有了切身的体会,更加笃定了科举制度“意在败坏天下之人才,非欲造就天下之人才”的想法。通过数次游历,卢性正从书斋里走出来,对整个社会有了初步的认识。只是此时,仕途的暂时中断让他个人的失意、彷徨,与对整个社会的失望,迷惘纠缠在一起,一下子唤起了他心中那股狂傲之性。从此,他倒反而断了科举致仕的念头,整日呼朋唤友,饮酒作文。益阳之地少了一个文质彬彬的书生,却多了一个“磊落孤高”的狂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