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姐姐化蛹成蝶那一年,我六岁,什么都不懂;表姐抱着两盒骨灰来我家那一年,我七岁;离开长春上学那一年,我十八岁,我明白了很多道理。我问我母亲我为什么上过两个幼儿园。
我母亲织着毛衣没说话。她忘了。
“有人对我说过的,那些钱要是不花在我身上,姐姐会继续念高中的。”我说。
“但你跟着那些汉人的孩子一起吃我们不能吃的肉。”她说。
“你可以告诫我不吃的,你为什么要逼着爸爸给我转呢?”
“我还打过你呢。有用吗?”
可能没有用,我想,我那时还小。但你在诡辩,你根本不在乎我吃什么,你是想让我父亲出丑。
我母亲的嘴很厉害,声音很大,说的话也会连续不断永远也不会停下来。她后来卖花刀的吆喝声,全早市的人都能听得到。在家里她谩骂的声音整个社区都能听得到。我没去教会听过她唱诗。我表姐说,老太太会把整个唱诗班的人带跑调。
我在想,我母亲得天独厚的天赋,可能源自于她织布大王的女儿这样高贵的身份。
我母亲说:
“你看看力力今天说要吃什么你过来问问他居然向我们要什么吃?他居然跟我说为什么咱家从来也不见吃那种东西那种我们提都不能提的东西他居然也敢张嘴向我来要?他才多大你想想他才多大就成这个样子了难道你想让他再大一点就变成魔鬼?”
我父亲过来抱起我,摸摸我的脸,问她:“你打力力了?”
我母亲喊道:
“是我是打他了我是打你这个臭屁警察的儿子了!你就是宠他惯他吧看看到时候他会变成什么样子!不错他是你的儿子我告诉你他也是我的儿子而且我比你更有资格养这个儿子!我跟你说嫁给你之前我还没有见过像你这么窝囊不吭声的男人在我们刘家哪一个不比你出色不比你有骨气!我爷爷当年在大上海兜里一个子也没有白手起家干成全中国最大的纺织厂我爸爸要不是文革时被抄家他会变成全世界第一号纺织大王我哥哥现在在用两手开始刘家的又一次创业!你看你看看你你看看你这一身德性你这个两只手握着枪还不敢开枪子的臭警察!你连给你儿子转个幼儿园的钱都没有还冒充英雄替大家抓坏人!你别走别又去下你那个破象棋!我告诉你雷奇!你要是今天再下去就别想登这个家门!”
我父亲没理她,从床下提出棋子。门“哐”地一声关上了。
我母亲咆哮:
“滚吧滚吧都滚吧你也滚吧雷莲带着你的亲弟弟雷力一起滚姓雷的一家都滚蛋!!我和你爸给人家做牛做马一个子掰成两个子花好不容易攒那么点钱供你上学校可你呢你考虑过我俩吗!!你看看你好好瞅瞅你这个学是怎么念的人家念完初中都能考高中你却哪也考不上!!你过来你过来我检查检查你是不是脑子少根筋啊!!不少啊你不少啊你还比人家多根筋呢人家都没有谈恋爱你小小年纪倒会和男孩子这个了啊是不是是不是!!”
“我们没那个,”我姐姐跑到阳台,晚风把她的话吹到屋里,“再说,钱都是我爸一个人赚的,这么多年,你就在家闲着,你什么都不干。”
我母亲怒吼:
“你还反了呢你怎么着竟然指着你妈的鼻子骂起来了!!!你说我什么事也不干我没伺候过你伺候过雷力伺候过你爸爸伺候你们姓雷的一家人!!!我天天撅着屁股像你爸买的奴隶一样给你们擦地做饭洗碗回头还一口指着我说我什么也不干!!!你说你没和那个杂种那个你问问你们老师问问你们同学谁信谁信!!!你跑到阳台上去干吗你要干吗跳啊跳啊你倒是给我跳下去呀!!!要是生在旧社会女人守不住贞洁早该自杀赎罪了你还舍不得死了你可真丢人丢人丢我们全家的人!!!你们雷家是没什么人可丢的了可我们刘家的脸丢不起呀你知道吗!!!”
门突然开了,我姐姐像风一样吹出去了。
我母亲自语:
“都走了都走了我是瘟神怎么着一个个都走了。爸爸走了姑娘也要走你也走呀你不是他的儿子吗。整个这个家里没有人把我当人待都当我是透明的。我是母亲母亲啊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词就是母亲了。我怀她怀了十个月接着又怀你十个月我挺着大肚子受了二十个月的罪到头来生下的两个孩子个个都瞧不起我。我的孩子不把我当人待当我是傻子而我是他们的母亲。”
“妈,你别说了,”我在墙角低声说,“我以后再也不吃猪肉了。”
我母亲哭泣:
“别提肉前面那个字那是不能说的你听懂了吗儿子……以后不要说吃它就是说也不行想你也不要想因为那是有罪的你明白吗儿子……儿子别听你爸的他没钱连给你找个回民幼儿园都办不到以后你就别去了妈给你做好吃的妈不能让你和那些汉人一起吃东西了……儿子妈对不起你要是你姥爷还活着没被那些汉人在文革时斗死的话妈就能让你和莲莲过上好日子……爸爸爷爷你们的孩子不争气我穷我穷得眼睁睁看着我女儿上不了高中我儿子饿得跟人家抢我们不能吃的东西都无能为力……我该怎么办啊爸爸我想你们了你的女儿想你的孙女想你们了……”
我走到床边,抓了抓我母亲的头发。
我母亲将头埋在枕下,在自己的哭声中睡着了。
我父亲在师大幼儿园的门口来回走了半个多小时。这又不是盘算棋局,他想着拉平衣服进去了。
“您好。”我父亲站在桌前胆怯地说,“我的儿子,四岁,我想让他进回民班。”
“孩子已经满了呀,你可以看看,都没有午睡的床位了。”
“我理解您。”我父亲把信封从桌上推过去。
那个人两指摸一下信封的厚度,看着我父亲,微微点点头。
“帮帮忙吧,”我父亲解脱般地笑了,“我是警察。”
说实话,后面那句话真蠢。
“你知道警察算个什么?”我母亲大声质问他。
无非是双手握着枪却不敢扣扳机的笨蛋,答案我知道。
“那我明天该怎么办?”
“再添点人情吧。”我母亲长叹一口气。
“那我们就没钱了……”
我父亲拉平衣服走进师大幼儿园。胆怯地站在桌前。
“您好。”我父亲说。
“昨天我不是说了么,孩子真是满了,不信你再看看?”
“我相信您。”我父亲把信封不动声色地推过去,“孩子实在没法和那些汉族人的子女一起吃饭。您知道,我们信仰不同。”
信封明显厚了很多,那人抬头看看我父亲,“当然,这个我明白。”
“帮帮忙吧。”我父亲木然地笑了。“?·#*%……¥!”
我大二学计算机时知道,上面那些符号以及其它出现在文本的含义不明的符号统称为乱码。
我在想,我姐姐和我父亲算不算一家人。我父亲自杀后因为他手下那些警察的帮助,我们得到一笔来自保险公司的意外死亡的赔款,靠着这些钱,我们艰难度过了两年;我姐姐的飞翔演出又给我们带来一笔可观的收入,我母亲借此供我念完大学。
所以,我姐姐是我父亲的女儿。
我母亲走后我没有收到什么意外的收入。我表姐总问我为什么不打听一下老太太是怎么死的。因为我知道母亲是善终而亡。还有,我知道,她不是我姐姐的母亲,原因是姐姐恨她,也不是我父亲的妻子。
我们不是一家人。
我姐姐挤在人群里盯着红榜,努力寻找“雷莲”这个名字,她从右下角看起,向上,再向左,向下,向左,向右转个弯,再从下面绕个弧线,最后从左下角那个名字的出口逃出迷宫。
我母亲那时在她前面。如果不是有三个男孩,五个女孩,以及七个家长挡住她的视线她应该能够看到我母亲。
她没有看到我母亲。她对母亲说她考得很好,录取了。就是这样,她的眼神像漫开的水一样发散而且无神。
“是么?”织布大王的孙女故作惊喜地说,“那么通知书什么时候寄到家里呢?”
“我想一旦确定就会寄到家里的。”
“要是真的可就好了。”
我母亲开始盯着姐姐的眼睛,为了掩饰空洞的眼神,姐姐的眼睛随之闪躲。织布大王的孙女的眼睛紧跟着追上去。双手握枪却不敢扣扳机的臭警察女儿的眼睛再次逃跑。别跑!后面的那双眼睛差点就要抓住狡猾的罪犯。前面的一双眼睛跑疯了,它们跳过深渊,翻过高山,淌过河水,然后在一片充满花香的田地里狂奔起来。两侧的风把她们的睫毛吹弯了,泪水顺着眼角流下来。最终它们实在太累了。眼睛躲进了眼皮的后面。
“我困了。”我姐姐说着躺到了床上。
“那你就睡吧,你睡死算了!”我母亲的语气开始转折了,“你啥也不是就是啥也不是还跑过来蒙人你是不是当我脑子进水了?我没有说错吧没说错吧你就是个废物!你看你这一身打扮你过来照镜子瞅瞅像个学生的样子么?你爸说不回来就不回来住了我看你和你爸都一个样!姓雷的没有一个是好东西!……”
我不想说了。
我父亲那几天不住家里,因为他要办案,他住在警局里。每个星期他都会在那里住两三天。后来他辞职不做警察了,只能住在家里,不到一个月他就受不了了。
圣诞节那天他撞到了一辆去北京的火车上。
我姐姐又一次像风一样地从屋子里冲了出去。飞下六楼她跑啊跑啊。她想把刚才眼睛所看到的一切都跑遍。她跳过深涧翻过高山淌过河水奔过田间,最终坐在体育场主席台的楼顶。
我母亲给我父亲打电话。她说:“你的女儿高中没考上。就冲着我说瞎话,我还没等说她,就撒欢儿一样地跑掉了。”
这是诬蔑。两年之后法庭也用同样的方法诬蔑我姐姐。
前几年我曾经问过署名为芭比娃娃的作家“诬蔑”是怎样定义的。她不假思索地告诉我,是在对象上歪曲事实添加罪状。我问,那如果污蔑者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事实但全听下来就感觉对象有罪的样子,又算什么呢?芭比娃娃说,这就是诡辩的艺术。
楼顶上停落着很多飞鸟,它们在我姐姐的周围蹦蹦跳跳。几十个孩子在操场中央抱着足球大声吵着架。后来下雨了,孩子们不欢而散,群鸟飞走了。我姐姐还是没有动,她坐在老式避雷针的下面,看着雨水顺着台阶一层层地往下流,绕过她的身体,分成两个支路,各向一方。
“你见到一个短头发,这么高,十六七岁的女孩子吗?”我父亲拦住每一个路人这样问。真糟糕,没人见到过。这样的女孩儿太多了,谁知道哪个是呢?我父亲明白这一点。他找遍了所有网吧,走进迪厅审视了每一个狂乱的面容。后来他坐在体育场主席台对面的看台顶层。看着乌云我父亲在想,等这个案子结束,就不要再做警察了。
气温转冷,很冷。我姐姐起身想沿着操场的看台走一走。我父亲那时抓着扶手任凭雨水从指尖点点地滑过。他们像壁钟的时针和分针那样有角度地移动,不时有秒针在他们之间传递信号。
午夜零点钟,分针和时针重合在一起。
我姐姐靠在我父亲身上,他们什么话也说不出来。雨渐渐小了很多,姐姐仰头看着父亲笑了,父亲也难过地笑了。
“爸,我没考上。以前我说考得好都是抄的。”
“我知道,”他摸着女儿的头说,“你能上高中,我就算砸锅卖铁,也要供你。”
我们家那顶黑锅是十多年前买的,打成铁不值两块钱。电视、冰箱和衣柜,捆在一起卖也不会超过五百块。我姐姐之后去了护士学校还记得我父亲的话。她从没觉得我父亲在骗她。她说她喜欢这样的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