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处女作里,他建设性地提出剧本,取景、演员、胶片、配乐、剪辑、放映,这些总和是什么,是电影。作为外行人,却解决了电影争论一百年电影到底是什么的疑惑——电影就是电影。第二本关于手枪的著作,他采取弹头和弹壳创立了一种全新的语言,打开此书,没有一个汉字或字母,完全是上百个横着竖着子弹的排列组合。颇为震惊的是,在语言学界,除了张珏——子弹文的创立者——没有任何一位大师可以破译此种文字。客观地说,全世界最薄的书就是他的《怎样将上海菜做成川菜》,大十六开,除去封套,内页使用为零印张。封面是一笼上海小笼包的相片,封底是一盘四川回锅肉,没了。而且全球仅售印三本,他有一本,我有幸见过,第二本被杨浦的一家川味馆裱在大堂,最后一本他送给当时的女友,我讲过,那个榜眼,不知道她会不会永久收藏。
那女孩当时那么崇拜张珏,像我一样,恨不得把他说过的每句话都文在身上。为了支持他的艺术创作她陪他睡过坟场,与他在网吧的男厕所做过爱,给他在K37路公交上打飞机。第一次把自己献给他是在北京,跟他到北京拍电影,她出资,他做导演,他们用DV记录了游览长城,吃全聚德,喝豆汁的全过程。开机那天,他吹起一个气球从窗口扔出去,手持DV拍了十几分钟。然后他说,拍完了。她没看过《美国丽人》,更不知道安东尼奥尼的《中国》。张珏说,我俩的影像也会剪进去,就像史上最牛的电影——杜拉斯的《卡车》,一个多小时就是杜拉斯和导演聊这部片子是怎么拍出来的,后面一卡车来回跑。天哪,杜拉斯!足以瓦解一个少女关于贞洁的所有防线,她甚至忘记前门是大清行刑的地方,奋不顾身地把头低到刽子手的腰部以下等待斩首。
我打电话问出版人同学最近中南大学有什么文艺比赛,我可以去当评委。两天后他回复我2001届毕业汇演。我真喜欢他,什么都能搞定。对着镜子我第一次穿西装,还扎一条红色的金利来领带。这些都是宁波一民办大学送的,我参加过当地的一个校际歌咏比赛,他们许诺我一套农民企业界的行头,于是我很无耻地把他们学校那三个乱蹦乱唱的丫头评为最具舞台魅力奖。
西装没穿过,一到现场我就后悔了,红色西服黄衬衫,加一条白裤子,感觉像申奥的北京代表团。坐在下面极不自在,但是运气的是,我第一次听陈静馨弹古筝,更好运的是没那吹箫的。是不是描写一段她的琴音有多美妙,让你也感受一下,TATA?宋玉曰——《阳春》《白雪》,引商刻羽,杂以流徴。算了,我没听懂那玩意儿。我对这个一窍不通,就听见弦一拨拉就响。据说她那天状态不好,走了几个音。估计我穿着太独特,一上台就看见我了。但不怕,咱是评委,我串通其他人给她最高分。我这次可不要什么烂衣服,我希望他们会把她重新贿赂给我。
学生会,获奖者,评委,三方聚餐。我跟她旁边的人换了位子。我们都在装不认识对方,互相较着劲,装了有十五秒。
“你来干吗?”她先开口。
“他们请我来的。”
“你在炫耀你神通广大。”
“你们认识啊。”学生会的,不知道是什么部长在问我们。
“她是我女朋友。”
我被自己的话震住了。我是怎么了,那是我最虚荣的一个晚上。陈静馨说得对,炫耀。她是一钻石,我把她亮给每个人看。奇怪的是她并未戳穿我们已经分手了。始终以微笑默许。让我一度以为收复失地,回应每一个敬酒者。左手,举杯,右手握住她的手,我说中南太牛了,以后我俩婚礼也要在这儿办。我越喝越嚣张,他们提议不如先喝个交杯。我穿过她手臂躲过她眼睛,一口喝掉,然后她说她不会喝酒,满杯放回桌上。是不是被我搞砸了,一个很好的机会废掉了。结束后那人说陈静馨负责把老公送回去。什么时候升级了?我看了一眼她的眼神。我完了。
下车后她不肯上楼,我说那就在路边坐一会儿吧。有点尴尬,仿佛两个拍完吻戏的演员在后台撞着了。打着灯的一辆辆车在我们面前东西穿行。我十指换着交叉,头看地。
“你还好吗?”我问。
“不好。”
“对不起。”
我想点支烟,摸遍口袋想起忘在了酒桌。“你今天真漂亮,我穿得像红猪。”
她没笑。
我搓着手继续说:“我们还有可能吗?”
她摇头不语。
“为什么?”这是个多傻的问话,同为什么爱上我一样无从回答。
“我抓不住你。”
“是我在恳求你。”
“把你手机拿出来,”她说,“里边有多少人的号码?”
“五百多人。”
“有多少女生,多少男生?”
“这跟那没关系。”
“我想安稳你知道吗?”她说,“我希望我和我老公都生活得简单一点。”
“我们也可以。”
“我求你件事,以后不要再找我了。”
她消失在地下通道入口,我坐着不动等她什么时候在对面上来。原来耳后别着一支烟,我打着火,看见手表已经十一点半了。一个拄拐的长胡子老头过来问我要不要算一个。是不是他在那看半天了,就等着她走来赚我钱。我把红西服脱下来,说你要是觉得比我穿得好点,就送给你,谁都不容易不是?他试了一下,说难见我这种大福之人,免费给我算一个。我摆摆手,他却坐了下来,说我十八九少年得志,三年内消沉,待到二十七岁以后行大运,得吃几年苦。他又说了不少,全是专业术语,还是方言,我似懂未懂,却听得很难过。
陈静馨出现了,一条MaxMara的裙子在对面飘行。我站起身,隔道街跟着她向东走。领带卡得我透不过气,甩着头向下拽。小时候看日剧预告就有这个,失落而英俊的男人抓领带。那时候以为那么帅的画面放在自己身上如此滑稽。他是白衬衣套黑领带,我是红领带套他妈黄衬衫上面。一辆现代挡住她身影。陈静馨!我大喊她一声,这些我都可以不要!
给那些立志把小说写成电影高度的优秀作家一些示范:
慢放:手机离手,跟拍,手机划过向西行驶的现代,落在一双女式高跟鞋前的十米处。整个过程消音无声,落地时做出玻璃碎片的声效。
重放:特写女孩听到声音的回眸表情,现代轿车挡住她的视线。她向上望去。机位拉高,空中一个高抛的手机入画,机位渐渐再高,画面底部出现摇摇晃晃的男孩。
特写:女孩脚步向前,镜头拉出一双女人长腿及散落路面的手机零件。张王李赵等不同姓氏以幻灯动画的方式照在路上,以表示电话薄的破碎。女孩脚步慌忙后退,一辆驶过的汽车将手机零件全部碾碎。
在长沙杂志做版后我在家睡了两天,也不是睡,就像我现在这样,躺下,睁眼看着天花板,不敢合眼,眼皮成了悲剧电影的大幕,一闭眼就上映令人感伤的画面。没人找我,要不就是找不到我,手机不在真好,连时间都不要想。
一天风和日丽,打算去公司看看,出了门我找太阳在哪,以确定是上午还是下午,走到一半我忽然担心万一是周日怎么办。U型转弯,我又回去看眼泪电影了。
直到一个雨天我又去了公司,看来不是周日,大家都挺忙,不过看见我还是令他们愣了几秒。我去找老板,他特别激动,似乎有千言万语要对我讲。我问他今天是几号,接着我算了一下。
“有二十天没来了呀。”我说。
他咚咚点头,像是下巴串根线,有人在下面拽似的。话没说出口,他还是不能平静。我说我先讲吧,这段时间我不是很负责,工作耽误了很多,请您原谅我的失职,给我个机会,让我辞职。这些可能超过了他的预期,他一下有点拘谨,打开抽屉开始数钱。
“该您了,老板,”我说,“您不是也有话要说吗。”
“那我就没事了,”他又数一遍钱,“把工资给你。”
下楼后雨停了,琢磨着买个好点的手机,让我下次舍不得摔。三星搞促销,存双倍售价的话费,把手机送你。一下子存一万多话费算贵的了。手续麻烦点,柜员还得填儿张表格,我在旁边看得无聊。
“这个再摔可就心疼了,是吧?”我说。
售货员看我一眼,叮嘱我:“记住,话费要一年内用光。”
但是谁的号码我都没有,打算上MSN去挨个问。熟不熟的第一时间拨过去,反正四海之内皆兄弟。Hotmail有几封未查收的邮件,有两封信是垃圾邮件,问我周末哪度假,不行就去他们那,单身美女多。这让我想念脱光会长。另一封也挺垃圾的,信用卡催账。不还不还就不还,新号码也不告诉你。最后一封是何员外发的,标题是《郑婷婷出事》。我慌乱点错键,破逼电脑又死机了。我拍了几下,硬关机,再重启,内心还真诚地祈祷:员外在开玩笑,他一直都挺逗的。
我问张珏他第四本书打算写什么。我是想跳开话题,不想再听他唠叨他和榜眼那点事。大家都恋爱,大家都难受,个中甘苦自己清楚就好了。与恋人分离的痛苦令他构思的下一本充满了悼歌的色彩——《捷克和斯洛伐克?捷克斯洛伐克!》。虽然他已经自学捷克语和斯洛伐克语,但是,他还要创立一种把这两种混合的语言来写作,他希望它们的心还在一起。
“前提是,除了我本人,任何人都不能看懂,有一个能读懂的,我就失败了。”他对我倾诉着他的文学野心,“非常难,两种语言有些词是一样的,这样,即使混合使用也是这个词,我在考虑倒着拼。”
“明白了,还是讲你女朋友吧。”
“好,我们同居的时候我就准备这本书,但是,她的离开影响了我的状态,不过倒是启发了我,创造一个结合一体的语言,没有雌性和雄性之分,永远也没办法把二者拆开。”
“讲你女朋友!”
好,我猜那女孩跟我的感受差不多,有一天照镜子发现已经不崇拜他了。这玩意儿不像爱,爱可以很持久,有一种绵延的连续。而崇拜是没感情的,它只是一段时间的思想印迹,你一思考,思想就变化,崇拜就没了。TATA,你肯定也认识很多这种人,长大了成熟了,都没敢承认五年前,在青春期时居然还崇拜过这个那个。陈静馨就是,她一长大我就完了,昨日黄花。张珏女朋友也是,明白吹气球比拍摄气球好玩,蹦迪比睡坟场有劲多了。这是她最后一点商讨余地——她的昨日偶像能不能被她影响,正常一点。
她要去酒吧,他不去,那她自己去,他打她,她就去,他还打她,她就去,那早点回来。第二天亦然,第三天亦然,后来干脆不回来了。他去学校找她,同学们都在上课,他坐后排等,盯着她背影。由于他太胖了,所以很快就睡着了。揉揉眼睛,咦?那位子空了。
他第一次进了酒吧,他讨厌这种环境,除了睡眠不可回避,他不愿脑子在清醒的时刻发生任何麻痹或停止运转。他找个地方坐下来,一脸迷茫,早知道里面灯光这么暗,谁也看不清,他就不来找了。一个女孩过来问他能不能请她喝杯酒。她想同他聊聊这么胖的人来酒吧干吗。他的回答简单干脆——没钱请你。
“真酷,”她说,她还没见过能拒绝她美貌的呢,“那我请你喝一杯。”
“人类史上唯一的亮点,就是美国的禁酒时期。”
“什么时候?”
“我坚信。”他指着舞池说,“二百年后这种单调枯燥的发泄将被淘汰。”
他手指着,却迟迟没放下来,那边一对男女搂在一起跳贴身舞。他说声对不起,奔他们走去。
“真酷。”女孩自语。
她看见他在背后给那男的一脚,那女的看见了去拉他,反而束缚了他的双手,男孩把他一拳放倒,一脚又一脚地踹在那胖子酷酷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