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恋爱宝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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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表情定格 (1)

这几节写得特别慢,头天写五千字,第二天得重写三千。动不动就说理,好像懂得比谁都多。事真到眼前了还不都一样!早几年就没这么多理论,觉得该怎么样就坚持下去。像是陈静馨,我觉着搞不定,就是不碰。她在我这住了六天,直到送她上火车我俩都纯洁得跟A4B5纸似的。但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都能干点什么呢?她爱说话,我爱听话。

她用言语给我带来一个全新的世界,练琴、参赛、任性、挑食,即使最后一晚她讲已经同居了的男友,我都能认真听下去。仅大一开始,去掉寒暑假他们已经同居八个月。我挺理智告诉她,她的性经验要比我多得多。二百四十天住在一起,再怎么有上百次,而过去的一年里,就算我经历姑娘多,可是两盒气球都用不完,大多数女孩在我醒来时只是在墙上刻下一组十到十二位的号码。后半句是为了让她笑瞎编的。效果也不错,我们面对面地在床上盘着腿哈哈大笑。

初识的夜晚似乎就那一刻,我俩亲吻如此接近。后来不知怎么却谈起了文学。我的文学是作家、作品及文学史,她的简单些,最喜欢的那本书,最喜欢的那位作者。为了适应她,我得放弃整片森林陪她聊那棵不知是死是活的树苗。我问她你喜欢哪呀。

“哪些人物,哪段情节?”

“不清楚,”她说,“我喜欢他,因为他是好的;我喜欢你,因为我相信你也是好的。”

我们的话题就此展开,很快也就此结束。感觉比伦理还强烈的约束力,我不能在这个远道而来,只是单纯而坚定地告诉我,你是好的,这个崇拜者面前产生性欲,那几乎是在背叛我为声名荣耀所付出的辛劳。

白天的时候还好些,阳光会一扫我的情欲。某种程度我的生活对她也是一个新世界。她首次见到原来纪录片是架好了灯摆拍的。上海电视台来过一次,点亮几盏把墙纸都熏黑了的灯,问了不少好玩问题。是法治片,我某篇小说随便写到了一个电话号码,好像不少人真打过去,饱受骚扰的用户并没针对我,倒是把杂志社告上法庭。我作为中立者说了挺多无关痛痒的话,开始还正经,说什么小说就是虚构的艺术口气,别当真哦,后来就借着镜头问原告是男读者多还是女读者多。

“行啦,别废胶片啦。”制片人命人关掉机器,再打电话给原告,考虑下一站。那边没接电话,他就要拍我创作的状态。我带摄像到写字台前,制片又发话了:“这不是缝纫机吗?”

“多好啊,”我解释,“手上写,脚上还能踩来踩去的。”

“不行。”他又打电话,还是没人,摆摆手示意收工。

陈静馨借机去踩缝纫机。估计是这两天她闷着了,光是聊天谁受得了呀。我犹豫一下冲出去追采访车,制片摇开车时,我气喘吁吁地说:“要不,咱唱歌去吧。”

那是我交的第一批传媒朋友。两天之后他们又约我来上海书城一趟。那时陈静馨还在,就顺便陪她逛逛。好像电视人都特着急,他们在做叫《城市英雄》的节目,这次选书店,工作人员打过招呼,悄然摄录,再安排一托儿在一楼大厅猛撕书,当然是多撕一本,多赔一本。男生长得凶悍且猥琐,有点像日本男优。撕了一上午,没人敢问他,有几个人跟书店举报,但这还不算英雄。继续等,只是下面那托儿一路撕到角落里我的书,用对讲机跟制片汇报这不是前两天唱跑调那小子嘛。制片觉着为其所用。临时开了个会,把我叫来,让我在他正扯我书的时候走过去,画面定格。黑白,字幕——意外,碰到此书作者!然后我再说话,当然领子上夹一麦。

我:你干吗撕书呀,巧克力球?

他:我喜欢这书,我要把一页一页都撕下来,回去钉上看。

我:那你把封面封底撕下来,直接拿走内页不就得了?

他:是哦。

我:其实,我是这本书的作者。

他:不可能,根本不像。

我:那是艺术照,我给你看身份证。(画面特写)。

他:哦,这个像。

我:喜欢吗?

他:喜欢。

我:想要吗?

他:想。

我:那就满足你吧。

画面当我在书上签名时的得意表情中定格,黑白,黑屏,字幕渐入——这名作家的错误是,图书为书店财产,任何人不得在书上涂抹乱画。

“太扯了吧?”我抖着脚本问。

“公益节目,”制片解释,“还要拼收视率。”

“挺好玩的。”陈静馨看过说。

我交朋友一般都真诚,既然他为了谋口饭,我就帮他一把。虽然跟小时候明知道没用但每次打针都要求护士阿姨轻点一样,我下楼前依然问制片能把我拍朦胧点吗。真是童年的记忆。他保证说能。

到一楼我乐了,用不着我了,他们可以收工了。一个小姑娘手里正拿着我那残缺的书在训斥他,不,是书店的书。而凶悍的日本男优委靡不振地低着头,时不时回顶几句,好像激发她能说出一句像样的符合这旋律的话。

制片冲下去喊新的城市英雄诞生了,而且这一次超出预期,是以往大街偷手机,饭店赤膊秀文身,网吧粗口视频等策划以来,最年轻最弱小的女英雄。制版问她多大了,做什么。

惊惶未定的女孩说她十八岁,刚来上海读大一,早知道是假的她才不管呢。我想这句会砍掉。机器关掉后就有好多人来看热闹。混乱中陈静馨还跟她聊了几句,直到被我拉出人群。

我们进了味千拉面,她怕胖,只喝酒,等于我吃了两碗面。再过三个小时她就要回长沙了,这对我俩都有点淡淡的哀愁。她鼓励我说没关系,下次就算不来看我,也要来看她妹妹的,她们约好了新年见。

“哪来的妹妹?”我问。

“那个小英雄,好可爱的女孩子。”

然而陈静馨没能再来上海,姐妹俩也没能相聚成。好多人和人就像两条射线,猛力射出只为那一次相遇。

那个周末我在家里看《城市英雄》,或许是思念陈静馨,或许是一想到此刻她正和男友在一起便百爪挠心,于是音乐响起,她妹妹清澈的眼睛漫溢画面,我动情地哭了。

同居,我不敢打电话,发短信,任何不慎都会给她带来伤害。我希望有人转告我爱她,就算那些爱全都消融在上海的秋雨之中。过了三十天,邮差才出现,她妹妹辗转联系到我,邀请她的姐夫——她就这何时又引起我一阵伤感——去参加她们的沙龙。

“什么沙龙?”我问。我想询问陈静馨近况。

“女性主义沙龙。”

“等等,我现在单相思,你准备介绍几十个女同性恋给我?”

这是个好理由,我给陈静馨发短信问她妹妹是干什么的,怎么知道我电话的,叫什么名字。过了一刻钟她才回复,又是让我痛苦猜疑的时间。她的回复简单短信,显然回避了前面那些白痴问题,对我们的事也只字未提,屏幕只有三个毫无感情的字——郑婷婷。

2005年春夏之交我去长沙办杂志,说是青春文学,怎么看都像是给十岁儿童看的。恶心的照片,封面内页加起上百张。通常都是一男一女,男的傻愣愣地站河沿,女的坐泥地里或废钢架上,怕空袭似的一个劲往天上瞅。弄不清这俩人是什么关系,跟文章内容也不贴谱。那时候就流行这个,一个群体装嫩的时代全都外表精致內心颓废的调调。老板要我配点指示性的文字,我引用了《初中英语》第一册下LiLei的一句话——What'sthematterwithyou?

要是能找到创刊号,封面低头的那男学生是我。当时拍了好久,摄影师嗓子都哑了。你就低头,不不不,那是默哀,再抬点,对,就想着你鞋带松了。地点在橘子洲头,正好可以恰同学少年。辞职及被甩之后我又去了一次,水脏得不行,还好有太祖可以慰藉——指点江山,激扬文字。

第一期发刊时,还在华天开了个发布会,上台之前还换了一身怪异的学生装。整个会场气氛也不对劲。那些记者都无精打采的。我也担心丢人,结束后刚要跑就被老板抓住了。他说,你坐这,我就不信没记者采访你!我眯着眼瞄他,楚地果真出壮士。

但是,的确没人过来,记者们都从我身边出去,隐约还能听见他们商量中午哪吃去。我也饿啊,人走光后,我们留下来收拾会场,一个写着80后最少年的招贴扯下来卷上,再把《鞋带哪去啦》海报揭掉。这时一记者跑回来问我们老板有没有看到手机。老板在她的位子上把手机找到了,他问她哪个报社的。

“《潇湘晨报》。”她有点焦急地说。

大家还等她呢,然而老板不识趣,硬拉她采访我。他跟熟人似的引见给我,说这是某某报社的朋友,你们先聊着。

老板一走有点冷场,互相挺勉强地点点。她自我介绍叫刘妍,很高兴认识我。说实话,直到一个月后吧,第二次见面之前我都没记住这人叫什么。有关点点,郑婷婷那几段,就是把事情讲完了,到最后点下这人是谁,给读者恍然大悟的写法,是我十岁前看《读者》很令我兴奋的结构。一般写公众人物,是个事都有感觉。第一人称写我以前在图书馆,来一小屁孩做义工,特认真,特较劲,这小孩长大自己办了微软;写以前一邻居,学习不好,走哪被哪笑,说是在家憋不说,也没见发表,后来起个笔名叫古龙。当时读这个觉得真神。《恋爱宝典》学一下算是还愿,为此十多万字了,分手都讲完了,从技巧上讲是,先对读者把这几个姑娘营造出已知人物的状况,再试下隐藏叙事。

事实,大多数恋情最不可思议的就是相识,这也是在恋爱中常常讨论的话题——我们怎么认识的?我认识那么多异性,为什么会和你在一起?在那一刻,我们俩会意识到有现在这样的关系吗?我们乐此不疲地谈论这些,心情可以好到两面的答案都能接受——我认识你时没想这么多;那么,我们之后的变化一定是缘分,是上天的安排,你就是我的宿命。我认识你时就喜欢上你了;真好,幸福感会立即冲你全身,那比再次的表白或承诺更加有效。

我和刘妍也常常玩这个,她经常问你知道那时我有多讨厌你吗。

我承认那时候我讲得太多了,尤其是过了正午还没有吃饭的情况下,我一个回答完,居然会说你可以再问问这个,我刚想到这是我想说的。其实这只是说明我有多可怜。我刚入世,认识的记者还一台乒乓球都凑不齐,而我又那么想表达,像一个从明朝穿越过来的古人,太多话要说,而记者,我一度幼稚地以为她会把我的观点转述给别人。

“你跟得上吗?”我问。

“没问题。”她头也没抬,继续在本上速记着。

“你写得真快。”

“还好,我记重点。”

“我帮你理一下吧,顺便也找找有没有前后矛盾的地方。”

“不要了吧,我字很乱的。”

“我又不会笑话你的,”我抢过本子,翻了一下,问她是这一页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