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几个阶段我都以为我再也见不到点点了,她却总能不合适时宜地在我面前出现。TATA,三节前我写过同样的话,这不是印刷错误。因为我太想表达这意思,于是得机会就多说两遍,我真的每次跟她分开都以为再也不用见了。那次也是,为此我硬是回绝了她要借的五千块钱。我跟房东重修于好,由于我把网线断开,扣了二百块出装费还剩下几百块一并被他掠走。我又回到了我的无窗地下室,那是磨炼人生意志的好地方。
我愈发贫困,换着超市偷干果,听说那些都是从山上运下来的,除了维C我身体不缺任何微量元素。离春节越来越近,一场余秋雨一场韩寒,我裹在被子写了不少思念的故事。思念我十几岁的少年时代,思念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思念我短命的青春,就是没写过思乡,我怕想起我爸妈。
我爸爸在小年打了个电话给我,他问我放假了没有,那个艺术什么学院。我说放了,今天早上放假的。他说句你等着,就挂了。过了十分钟他来电说刚汇过去五百块,买张票回来。
我去车站排队,好长好长,要是有艺术家指挥可以完成一次大型的行为艺术了。排了十多个小时轮到我时,我反而在窗口退缩了。我不能就这么回去,我要混得体面些飞回去。第一次回家一定要坐飞机,还能给我妈妈留下五十次往返广州的机票钱。我二十岁了,我要有属于我自己的尊严了。
我跟我爸爸说买票回家的人太多,人一挤不小心把售票处给挤塌了,车站说要年后才能修好。我爸听完好半天没动静,他在思考人把楼挤塌是否可信。
“广州结冰了。”我插空说。
“东北还大雪呢。”他把这理解为儿子去了大城市,摩登的矫情。
“那把车票钱还我,”他说,“银行没塌吧?”
“我还没说完呢,我刚交完钱,等出票的时候,房子就垮了,结果那边零头都没找。”
我爸又没动静了,静默了一会儿就挂了。他快四十的年纪才学会用电话,跟我妈一样,带有那一代人的怪癖,比如认为距离那么远,都是冲着话筒吼的,比如接电话时一定要正襟危坐,他以为对方会看到,于是他会把沉默和怒视带到话筒。还有一样区别于常人,他有时候明明挂了电话还能和对方讲话。我猜他此时正在电话前乱骂。对,是第二人称,他以为我听得到。
春节将至,我的生活开始从谷底往上爬升。出版社许诺我在年后,将预支我一笔版税,当时认为数目好多,以广州双喜来计算我可以抽上一千条。同时我交了一个好朋友,他是梅州人,在一家24小时的粥粉店做伙计,通常凌晨三四点钟看书看累了,都会去吃一碗牛腩粉。他不收我的钱,他的老板在后屋睡觉。作为回报,每次他女朋友从老家来看他的时候,我都把房间让给他们。我们那年都刚过二十,我们身高相仿,他是黄头发,我是红头发,我们都怀揣着各自的梦想,他想攒钱自己开店,我想成为众人皆读的作家。每次过去我们都会聊到天亮,他聊广东我聊东北,他对雪国感兴趣,我呢,啊,他的客家身份。
我们就坐在店前的小路,一张小桌两个小凳,他喝茶,我喝汤,我们背后是快要升起的太阳。一次一帮潮汕人手持砍刀要去打架,屌屌屌地边走边骂。我要他别动,就坐在这儿,低头喝茶,马上收工才让人不爽呢。后来没打起来,百十来人碰见叽里呱啦讲了一大堆,各自点了一下对方的人数,估计是实力相当,化干戈为玉帛一起吃个饭呢,又请不起。跟我们军校似的,政委喊声散,就各回各家了。
我说好怂啊,这事不出条人命,一百多把刀,都对不起打铁的。我跟他讲小时候在东北,教室里都有砍人的,就是上上课,一个男孩敲开门说,不好意思,老师,我们找个朋友。老师还没反应是怎么回事,冲进二十多个拿锹拿刀的,目标明确,砍第三排左数第二个男生,就要一只手,别的不要,谁帮他,就要谁手指,别闹人命。
“那为什么打他?”他问。
“都是小事,比如你在学校看上一姑娘,查清楚她男朋友是哪班的,跟他谈一次,我们班那个是没谈成。这件事告诉我在东北千万不要早恋,以免招惹杀身之祸。”
接着他聊了些烦恼,店里总是有人找麻烦,开不下去了。
“局里有人吗?”我问。
“当然没有。”
“这样,找个抢包的高危地带,拴好一长绳守两夜,肯定能碰着抢劫的。一般都是摩托车,他们过来,咱们一拽绳子,车就翻,人窜出去。咱们人手一块板砖就去,扭到警局。别带刀啊,不然有抢劫抢劫犯的嫌疑。这样警察发你们一块匾什么的,咱上面就有人了。”
春节之前我就陪他们干了这一件事,真抓着俩人。人赃俱获,老板得着一牌子,执勤警察还嘱咐店里有事找他就行。我得了一荣誉证。我刚想起来,我以后出书简历上总是写拿过这奖那奖,下次应该补上一个,我是广州好市民。
过节期间他们还是关店过年去了。除夕那天我在四周瞎转,寻找有冰的路面再把它踩碎。快八点时我找一家有电视的网吧去看春晚。我跟你一样,TATA,我自然也不爱看这些东西。但是那一年我要看,因为我不在家,我的姥爷姥姥还在看,我得有能跟他们分享的内容。我一会儿跟他们打电话还得聊这个,我得说赵本山还那么有意思,黄宏还那么没劲。
过十二点我到一家路摊吃了好多烤肉,据说除夕夜你做了什么就能保证你这一年不缺什么。我没法找女人做爱,但起码我要保证这一年有肉吃。然后我找了家电话亭拨给我姥姥。我跟她分享刚刚播完的春晚。太幸福了,身在异地却可以和家人讨论一个共同的又属于节日的东西来阻挡思念。我和姥姥对春晚分享的结果是——今年比去年还差。
“我就说怎么也得吃几个饺子再走,同学聚会就这么重要呀?”她说。
“啊?”我说,“我在广州啊。”
“又逗你姥姥。”
我想了一下,应该是这样,我妈妈碍于面子,她没敢跟我姥姥说我连过年都没回家。她会说他在路上呢,一会儿就来,等近年夜,她又说他刚来了呀,坐了一会儿又见同学去了。你们都没看着?他们什么都信我妈。我问姥姥让姥爷接电话。
“姥爷,你看春晚了吗?”
“不是打麻将来着吗?”他说,“我赢二百多,你输多少?”
“我没玩啊。”
“又撒谎,你明明点了我好几回。”
不行,我得找个清醒的,我跟我妈通话。
“您今天带替身了吗?我姥爷说我给他点炮了。”
“跟他念叨几回,他就以为是真事了,他说走前补给你呢,我说不用。”
“妈,你给我寄点钱呗?”
“干啥?”
“呃,因为我没钱了。”
“没钱就不花钱呀,这点儿道理还不懂?”
“是,但是我生病了呀,你要给钱看病。”随之我就咳,使劲咳。
“你等下,我问问你爸。”她离开一会儿,却抽泣着回来了,“你爸也着急,他让你多喝水,随身带身份证,万一真死外面了,警察能给家里来封信。”
“那钱呢?”
“他不给,”我妈又抽泣了一阵,说,“不然我哭什么呀?”
我没说话,我懒得咳了,就听见我爸爸在屋子喊广州医院塌了没有。
我姥爷的声音——又撒谎,你明明点了我好几回。看来我没少说谎,正月初一我终于遭了报应,一大早我就发烧,随后是一场病。我听爸爸的话,多喝水,没去医院。有几次甚至出现了幻觉,见到了死神的样子,我掏出身份证给他晃了晃,他就消失了。到夜晚他又来了,还带了牛头马面,我感觉他们拽我走,我跳起来冲起他们吼——幻觉,全是幻觉!吓不倒我的!
后来他们就没再来过。
这一场大病持续两个星期,第一次出门刚好赶上白天,阳光刺激得我睁不开眼。我拖着双腿去了趟银行发现出版社真的把钱打过来了。十万块!我拍着柜员机大叫。我取了一千块去医院做了一次全面体检,医生对我十四天没有进食还健步如飞感到惶惑,他有意留我住院以辅助他们的项目研究。我在办手续时偷偷溜走,先吃肯德基后吃麦当劳。我就这点出息,十块钱一个的汉堡也要吃上五个。我找到那家赊烟的食杂店把离开我一个多月的手机赎了回来。开机一看几十条信息,从元旦到春节的节日祝福。有几个是点点发来的。节前有几条,说对不住致歉什么的,有一条说她分手了。我接着往下看,初三有一条说她很难过,开机回电话好吗?真正改变我们俩的是最后一条,我看了眼日期,就是今天的,内容没前面那么啰嗦,左读右读也就四个字——我怀孕了。
我送姚远的女同学回家,她问我什么星座的,我回答了,依礼也问她什么星座的,她也回答了。然后我们就沉默,双方都有点尴尬,我今晚吻了她,此时又在去她家的路上。我们都察觉出来一会很有可能要发生点什么,然而我俩都有点儿怕。嘴上可以随便讲的,但碰到真事了,我们都没法忽视性关系的存在。尤其是这个时候,她今天刚甩人,我今天被人甩,我们最脆弱的日子。
她家到了,我说我在车里看着你,进了屋从窗户对我招招手,我就回了。
“还有,”我解释着,“我刚才真不是有心亲你的,酒喝多了,还好我舌头没伸进去是吧?”
“没有,”她拎包下车了,在前车窗跟我说,“你只是把我舌头吸进去而已。”
我们笑了。我说司机您把车灯打开,照她进门口。我等了一会儿,看到一个窗子亮了,她走到窗前喊她到了。就在出租车调头的时候她对我喊:“你还是上来吧!”
哈,怨不得我了。我上楼按铃进门。她住的是典型的单身公寓,只有一间主卧,能坐的地方只有床,我环顾了一下,问她床这么干净,我是不是先洗个澡再上床。
“直接上来吧。”
“哦,怎么上?”
这些都是调情语言,她可以牵着我的手,告诉我这样,把我拉到床边,或是她在我面前缓慢上床,向我展示她性诱惑的本事。不过这些她都没有做,她说:“只要别像青蛙那样跳上来。”
“谢谢提醒。”我把鞋子脱掉,跟她面对面地盘腿在床上。
“你多大了?”她问。
“再过四十九年我就七十了。”
“二十一?好小呀,我都比你大。”
“我虽然小,但是我会上海话。”我也不知道我怎么说出这种无厘头的笑话。
“我男朋友还要比你大十岁,不是男友了,甩的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