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逗你玩的,不然开夜车有什么意思?”
“是,是,您太像了。”
“我送你到家吧。”
“不用了,谢谢啊。”
“六号楼是伐,看我们谁快。”他又变得阴森森的,踩脚油门,开走了。
我在周围晃了一圈,在门外百米观察到没有出租车。瞻前顾后地走进去。走道里没灯,我扶墙上了一层,拐角有个黑影。
“谁?”
没回音,黑影动了一下。
“谁?”
“是你吗?我接你电话就下车了,我在鹰潭对面车又回来了。”
“陈静馨?”
“真讨厌,你电话关机,人还不回来。”
“天啊,这一天太完美的收场了。”
张珏在进门时找到了一刹那的清醒,他说他睡沙发里,卧室给我俩。我抢郑婷婷否决前说不要。他不管,脱了鞋往沙发上趴。我在他耳边说别这样,我内心有小恶魔。他更神秘地轻声说:“我也是。”然后他就又装醉了。
我和郑婷婷在床上干坐着。我说要不然你就睡我旁边吧,只要告诉我你来月经就好了。她笑了几声,说她没来。
“你真诚实,”我说,“撒个谎不会吗?”
她像真做错了似的跟我解释:“啊?我不知道。”
我们无奈闲聊起来。她让我聊聊她的姐姐,陈静馨。我说没什么好聊的,她来了一次,待了四五天,啥事没有地回去了,火车坐到一半她下车坐对面火车又回来了。我俩水深火热好几天到她开学,她中间打电话跟她男友提出了分手,结果回去又和好了。
“她男友是谁?”
“一个吹箫的,等她一落地在长沙,跑去接她,还没出黄花机场就给她跪下来,求她别离开他。陈静馨跟我说,这男的像她亲哥哥一样,人又脆弱,她不忍伤害他。我说那我呢。她居然跟我讲我很出色,很快就会有别的女孩喜欢我。妈的,这他妈是什么霸王逻辑啊?”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等,我等他俩黄了,吹箫男明年毕业,一出长沙我就找陈静馨去。”
“他要是留在长沙呢?”
“我比他小一岁,我等他老死,正常逻辑,他死了我还能活一年,我死陈静馨怀里去。”
“但是这对你太不公平了,”她在黑暗中摸到我的脸,“你有权得到更多的爱。”
不行,我的小恶魔变大了。我说我找支烟。我走下床,点亮灯,翻开抽屉,开条双喜抽出一包。点燃过后我看了眼她。我说你先睡吧,我去院子里抽烟。她冲我笑笑,靠在墙上闭起眼睛。
那时墙壁还是一片洁白,日后我和郑婷婷一起时,她想到一个装饰墙的主意,她在墙上画正,我们从第一笔横开始,慢慢形成一个正,十个正,渐渐更多。要我讲得更明白点吗,tata?就是我们每做一次爱便在上面画一笔,直到我离开上海,怕被房东发现罚钱,我们贴了一张海报盖住这些正,电影名字叫《功夫》。
姚远和张珏常去我家玩,有时候撞到一起也不招呼。虽然在文学成就上两个人相互看不上,但是在这个问题却有着彼此的尊重。我经常看到他俩站在床前品读着正字图,像两个艺术鉴赏家谈论一幅毕加索的名画。
姚:张先生,我前天拜访这里,今天就多了一个正,您怎么看?
张:看来最近他们的创作热情很高啊。
姚:有道理,不过这一条竖很不清晰,会不会是笔突然没水了。
张:我来掐算一下,此是正是秋末冬初,也许是画家的身体有些虚弱。
姚:张先生说得对,而您看这笔横,可说是浓墨重彩,正是冬去春来之时。
张:姚先生请看这里,这一竖为什么断了又续呢?
姚:因为那天我突然来找他们有事,也许是我走后又补上的。
张:那看这一笔,为何红笔所涂?
我为什么绕大圈,从小恶魔讲这来了呢?你能猜到的,TATA,我们的第一笔就是那一天画的。
就在我中午要醒未醒的时刻,警察给我打电话说我过去曾经住过的地下室房间,死了一个男孩,要我过去协助调查。我问他去警局还是地下室。
“来现场,”他说,“我们都在现场。”
我到了那里几个警员正封锁现场,我讲明来意。一个中年警官拉出来,说是他跟我通的电话。走出门口过来一个男人,他问是否认识。
“认识,”我说,“他是我房东。不过我三个星期前就搬出去了。”
“但你没退房。”
“我找他,他不肯退还剩下一个月的房钱,我就打算到期再退。”
两个警员把尸体抬出来,警官把白布掀开,问我是否认识。
“认识,我不知道他叫什么,我叫他黄毛,我常去他家吃面。我走前把钥匙给了他,他说如果女友来就用房子。”我说,“他怎么死的?”
“煤气中毒,死一个星期了,今天上午房东发现的。
我说不出话,在马路牙子上坐下来。警官问我抽不抽烟,递给我一支。
“门是锁着的,因为这是楼道最里边的一间,出味了都没人注意。不过他老板第二天就报过案。”
“我夜里常去他那吃饭,常常聊到天亮。他说他要攒钱开饭店,开连锁店。我答应他等我写完这本书,买条中华送他。”我说,“我想问您,他为什么死?就是,如果我还住在这里的话,死的人会不会是我?”
“我们还不清楚,你暂时不要离开广州。”
“明白,一旦破案能告诉我吗?我想知道他是自己想死,还是被害。”
警察再没打我电话,报纸也没什么报告。离开现场我最后去一趟粥粉店。老板已经雇了新伙计打杂。粥上来后我没吃下去,坐一会儿我怕哭出来,就结账去了码头。我乘渡轮回江对面。舱里人不多,我走出来倚在船头。巨大的马达声掩盖住我的哭泣,我的泪水一滴滴掉在珠江里。
有一段时间我很脆弱,开始想点点。我知道我跟她没戏,那一个月对她而言就是某种自我暗示,睡不着可以告诉自己我有个男友是作家,跟我本人没关系。好比买本书放书架里充修养,其实一个字儿也读不进去。我不愿这样,我宁可在地摊上被人翻烂了,也不想华丽而寂寞地度过余生。
她六千块还在我这儿,攥我手里也不合适,找个下午给她汇去了,我知道她学校,她名字,什么班的搞不清楚。但是这么大一笔钱够收发室大娘挨个打听了。
之后我给警察打了电话。他说没进展。我说广东不是我家,我方便离开吗。他同意了。我收拾行李时想,广州这半年算不算我这辈子最苦的时日。然而不是,我日后面临的精神之苦要远痛于这些。只是你不会理解,TATA。我跟你聊,我说三天吃不上饭,跑超市偷散装干果,你能同情一阵,我要讲我三年写不出字,你肯定安慰我说,这不自找的吗,干别的不就完了吗?这不一样,TATA。如果幸福只是吃得饱睡得好,不孤单无聊,那当只狗就全享受着了。人类能够直立行走,还不是多了精神之苦吗?
我不知去哪儿,广东往南就剩海南了,所以我打算往北,走走停停,到哪算哪。临行那天点点打我电话,她不知我要走,她只是告诉我钱收到了。
“六千块的汇款单,”她说,“她都以为我就值这个价呢。”
“你跟她们说我这是百分之五的首付。”
“好办法,”她笑了,“你说的电影我看了,《当哈里遇上莎莉》。”
“我什么时候说过?”
“医院那天,你说咱俩不是他俩。莎莉和哈里头回遇上,没感觉。分开后,莎莉搞了不少男人,哈里搞了不少女人,再后来俩人才爱上。我明白你什么意思了,为什么咱俩跟他们不一样呢?那是因为我搞了别人,你没搞成,所以你永远不平衡。”
“我操,你想得太诡异了吧?”
“就是这个道理呀?我问你,你情人节谁陪你过的?”
“我的左手和右手。”
“你多久陪它们一次?”
“我是它们的常客。”
她笑了,说:“我那天也一个人,不过我去烧香了。”
“求子?”
“还说这事?我求男朋友。”
我没说话。
“我怕不灵,下了山又找一个算命的。我给他一百块,让他算算我会和什么样的男生恋爱。我说,算得灵的话我再给你一百。”
“灵吗?”
“不灵,他说又高又帅的男孩,我说不行,你再算,不然不给你钱了。他就改口说我会跟一个又矮又胖的男生恋爱。”
“恭喜你。”
“笨蛋。他说的是你呀,我会和你恋爱。”
“谁他妈又矮又胖了?”
“你欺负我,我比你小,又是女生,你不许欺负我。”
“等等,”我把她的话过了一下,“你在绕着圈地说你喜欢我?”
“你又欺负我。”
“你说的欺负是汉语辞典那意思吗?我没怎么呀!”
“你这时候应该说你喜欢我,我是女生,你说了我才能说。”
“哦。”我含混不清地说了一句。
“我也是。”她说完笑了,“谁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我才不会上当。”
“我说我喜欢你呀,这时候你该说你喜欢我呀,而不是说你也是呀。”
“你没说,你说的是泰国话。”
“泰国是哪颗行星?”
“不好玩,”她说,“我想你了,我想见你。”
“可是我打算今天就离开广东。”
“你不许走。你要当我男朋友的。”她说,“我算好了的。”
“得了,你又玩弄人家的感情。”我在哪记这么一句台词,说出来还挺逗的。
“我这回是真心的。“
“你的真心是,真的只用心跟人家谈。”
“你要做爱是吗?你得说服我。那是我原则。”
“撒瓦提卡,在我们泰国是这样的。”
“不行,这个太贫,要深情点儿的。”
“让我想想,”我点了支烟,过了下脑子,说,“我喜欢你,我想为你做别人没做过的事情,但我又不想错过那些别人做过的事。“
“你快来吧,”她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也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