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写得特别难受,过十二点一落笔全都是黑点,横看竖看的省略号。我放下手稿,去洗手间洗把脸,抬头看着镜子不自禁哭了出来。泪水混着脸上的自来水,像小溪成河似的往下淌。水龙头上面贴个可饮用的牌标,我张开嘴,将所有的泪水重回我心底。
这样好多了,我坐到桌前,审视今晚的内容,125,126的结尾我开启了两个定格,姚远的无力与强大,却不能重启新的叙述。我玩了一会儿牌,十三点,用上海话讲可能更自嘲,规则是,K是十三,可以直接取走,往下依次是Q和A,J和2,以此类推,直到7和6。很无聊,小时候跟爸爸玩觉得很有趣,长大了没人再陪我。
我给王淇打电话,我说你还在陪客吗。
“听你这么讲,我真需要换份工作了。”
“你听我说,我拼出宝图了。”
“So?”
“在五指山,我们赶紧去挖吧,那根中指下面。”
“好,我马上去和你商量寻宝事宜。”
我去海边等她,半夜一点钟,我抱紧双膝坐在潮落的潮湿海滩,月光穿过我身体落到我身后的沙粒,那上面不久后留下了她的脚印。
“你救了我,”她双手按我肩上说,“我实在不想陪他们了。”
我移下位置,说:“坐这儿,我刚给你捂干了。”
“谢谢,”她坐下来,说:“我倒是想去南山,这样我们都会寿比南山。”
“那我宁可要东海,如果二选一的话。”
“你不开心?”
“还行,见到你好多了。”
“其实我内心挺愿意听你说话。”
“那我们可以聊到天亮,涨潮也不动,”我指着海面说,“让海水把我们带走。”
“你以前来过三亚?”
“来过,当时正巧也在这家酒店,只是没有人,我一个人坐这儿。”
“来干吗?”
“报道一个模特比赛,作为媒体评审投上我庄严的一票。”
“你投谁了?”
“我也没记住,全都是十四五的小姑娘,主办方说为了保护她们,不允许记者和她们交流。唯一跟她们密切接触的是光头导演。旅游卫视一哥们有意见,想挖点潜规则的新闻,后来导演请大家吃饭,话里话外透露着自己是GAY,请模特家长们放心,请媒体别再特意爆料了。紧接着那些男模又不放心了,整天猜忌有人性贿赂没。就这样折腾俩星期到大赛结束。”
“挺好玩的。”
“还有更好玩的,为了回馈赞助商,十几天里,今儿是品牌胸衣秀,明儿是法拉利比基尼秀。导演希望新闻图片里把产品拍进去。这样新华社一记者带头不干了,使唤傻小子哪。导演就商量,要不记者们可以进后台更衣室,但是不能带相机摄影机。我的摄影师拼命拉我去饱眼福。我说你们能不能有点出息,Lookalook也能激动成这样?他们就反驳,等你F了K再说我们,不过现在我后悔了,当时应该进去见识一下,三十二个选手,有六十多个。”
“那你现在为什么不干了?”
“我怕我好不容易跟你解释完我为什么辞职,你立马就问我,当初为什么选这个工作。”
“我不问。”
“那我也不说。”
她笑了,低头在沙滩上随意地画,说:“那件事我知道了,出版人给我打电话了。”
“他都没给我打电话。”我说。
今天星期二,几个小时前播出的《艺术人生》把我的镜头全部剪掉了。
“他要你别难过,他说以后机会有的是。”
“是这样的,我从没觉得录这个是什么机会。虽然节目组的人一致诡异地认为上了《艺术人生》是你人生的巅峰,是每个人梦寐以求的舞台。非常诡异,我写一辈子书,我做一辈子音乐,我演一辈子戏,肯定不是为了上这么一个以无趣和表决心为最高目标的谈话。但是感到羞耻的是,我不认同他们的规则,不屑于跟他们玩,结果被劝说入了局,录了影,又被他们踢了出来。以前人家说我无能,我还可以装清高,现在我完了,我不仅无能,而且世俗。”
“你看得太严重了。”
“可能吧,我把它放大化了。还好我没告诉什么人,没有人发来那些讨厌的安慰短信。”
“我会替你保守这个秘密的,”她说。
“你真棒,但我还是通知了一个人——我外婆。我刚刚在洗手间哭了一次。”我点支烟,抽了几口,说,“她当时嘴上说不信,我能想象今天晚上她会召集全家人坐电视机前,就说看《艺术人生》,不告诉他们为什么,等惊喜降临。她会比我难过。刚才我一直想给她打个电话,我不能。我姥姥肯定会说,哎呀,忘看啦,你咋不提醒我呢?她猜她的外孙在外面吃亏了,她要装作不知道,不能给我压力。她就要死了,我没有机会扭转这些了,所以我恨这个事情。”
姚远和评论家那回也是头一次见面。整个饭局气氛沉闷,埋单的人一声不吭,客人们只能低头夹菜。评论家反倒觉得不好意思,几次敬杯,有什么需要的尽管说。
“认识一下你,”姚远盯着果冻言语,“认识一下你老婆。”
果冻基本没吃什么,握着吸管吸个没完。
“你不爱吃玉米吗?”姚远问。
“我就爱喝木瓜汁,”她微笑着,“谢谢。”
姚远不知道失踪这半年果冻都经历了什么。他总是一厢情愿地把事情想象成,离开他的果冻身心俱疲,找到了这个与姚远有着一丝联系的评论家结婚,一段关于爱和报复的感情。他认为这是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的故事,而不是一个女人和两个男人的故事。
奥运会的那个晚上,评论家醉卧沙发,我和女同学离开之后,他把他的猜测讲给了她。月光皎洁圆润,夜风拂风窗棂,他看看阳台,多嘴添了一句:“因为他根本不配。”
“你配?”果冻反问。
“我配你呀。”
她冷笑着:“我不配,我脸大。”
“我那天说着玩的。”
“不好玩。”
“那你第二天对我干的好玩吗?”
“好玩。”她说,“刚才那女孩我看着眼熟,撬我前男友那个,怎么成你同学了?”
“是吗,不认识啊。”
“你真卑鄙。”
“我不比你前男友好?”
她指着熟睡的评论家说:“他还比你好呢。”
“他是傻逼。”
“说真的,咱俩真结束了。我在这儿住了好几年,我刚才居然忘了洗手间在哪,那一刻我自己都被震到了。我们彻底结束了,而且我现在很幸福,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别以为我作践自己,我对自己可好了。”
“行了。”他弯下腰,头埋到双膝间。
“如果伤害到你的话,”她语气变缓道,“我可以跟你做一次补偿你,别的我真不能给你了。”
“谁要你那一次两次,又不是没干过你。”
“你再说一遍?”
“我说完了。”
果冻冲过去在他肚子上踹一脚。姚远抓她头发,果冻咬他耳朵。他们就在客厅打起来了。直到评论家醒来他们才松开对方,这时候他们又是一伙的了。在他面前,他们分享着秘密。
“不好意思,我老婆脾气暴点。”评论家来到他俩之间说。
“你管好你老婆!”
“你管好你朋友!”
姚远后来跟我说,他对这件事很后悔。他后悔的是不该拒绝她的性爱疗伤,在卧室里啊咦哦耶肯定比在客厅里噼里啪啦好得多。他本意是我不但要你的身,还要你的心。可从他嘴里出来变得那么贱。以至此后超过七个月的时间里他都没机会见到果冻。他三天两头约评论家出来,饭吃腻了就改打球游泳下棋,却从没逮着果冻。但他坚信他俩的事没完,果冻早晚是他的。
2005年他的书在香港出版,繁体竖排印刷让他的作品更具催眠疗效。港方要求他去香港做些宣传活动。如果记忆没错的话,他选的这一天正好是果冻当班。登机口果冻双手执前对每一位客人说祝您旅行愉快。姚远那天带着帽子墨镜,走过她身前时都没认出来。
“祝您旅行愉快!”
姚远透过墨镜上沿看着她,说:“太牛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