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起的,不好吗?你看哪,古代圣人才能称为子,孔子、孟子,那得奋斗多少年?我要让我女儿一出生就叫这个。牛逼吗?”
“牛逼。那跟谁的姓?”
“当然是跟我!”
“你轻点喊,震死我了。”我换只耳朵听,“姚子?”
“对,姚子,我爱死了。”
“我也爱。果冻怎么说?”
“她听我的,她说我读的书多,我起的名字一定别有深意。”
“嗯,别有深意。姚远,我送你一句话,果冻一定是最适合当你老婆的人。”
姚子出生那天,父亲与王都来了。本来他们不紧张,医生早就说过待产情况良好,没问题。但是两个人在比谁更关心果冻,他们赛着紧张。姚远同时点两支烟抽,评论家买瓶雪碧倒掉,再将二锅头倒进瓶子里,插着吸管喝。姚远几次对护士举报他在医院喝酒都没人理会。这是离异后的评论家惟一的消遣了,三个月以来他没任何学术上的建树,只写了一篇《饮酒方式的革命与创新》发表在《座驾》杂志,并导致了《座驾》的停刊整顿。
出产顺利,医生出来问谁是父亲。
“我是。”
“我是。”
医生摘下口罩现出一脸的困惑,“可是,孩子只生了一个。”
“对,那个就是我的。”
“你给我滚!”姚远提起他衣领嚷道,“不然我把你打到外科去。”
一刻钟之后我在北京收到他的喜讯。我那时已离开刘妍,但还没有认识你,由于没在写长篇,在家待闷了就找地方风餐露宿。我那晚去了五道口一个酒吧,喝得似醉未醒就跟一个韩国留学生回了她的东王庄。CD里放的韩语歌曲根本无法让我安眠,我翻身,再翻身,再翻身,干脆坐了起来。我说这是单人床是吧。
“这是床!”韩国人说什么都是争辩的口气。
“我知道,但是这应该是一个人睡的床,是吧?”
“两个人!你和我,我们是两个人!”
道不通不相为谋,我慢慢地跟她讲,这张床是为一个人设计的,CD的韩国语歌是为韩国人准备的,我现在穿衣服出门,一个小时后我就能躺到我的双人床上听中国歌了。我在骗她,什么歌我都不爱听。
“双人床?”
“就是,”我说着乱摸,衣服在哪,让我找着去楼道穿我都认了,“比这张宽两倍的床。”
“啊,大床!”她挺满意,得两次高潮又学两个新词。
“灯在哪?”
“房顶,啊,不要开!我卸妆了。”
“你这么说我也不敢开了。”我下床摸着,回忆那些衣服都是怎样一件一件脱下来的。
“我们说话吧,talk!”她也坐起来,把我嘴里的烟抽走吸了一口,说,“说秦隋。”
“什么?”
“赢政和胡亥,杨坚和杨广。”
“不是吧?”我问,“在你们首尔,一男一女在OneNightStand之后,也要聊高句丽和李氏王朝吗?”
她解释那是她将作论文答辩《论秦隋》。她还在复习状态,她讲了秦隋的统一中国和短命王朝,讲了长城与大运河,讲了秦后的大汉和隋后的盛唐,然后她问我还有什么一样的地方。
“好像够了,我也不知道。”
“怎么会?你是中国人!”
我想说我是学理的,或者喊叫我他妈其实是日本人。哈,我无言以对,我不能就这么灰溜溜撤身。姚远的短信就是这时候来的,顺着光亮找到手机,上面写着姚子已出生。你能体会我那时的心情吗,TATA?同龄人,人家孩子都有了,我还在这陪人家聊秦隋暴政。我借势穿好衣服,拨开窗帘望望秦时明月汉时美,转身对她说我最好的朋友生了孩子,这一刻我感觉我的青春刚刚过去了,我不能再胡乱折腾了,我要做好中年人生的规划,呃,今天被你绕的我也讲不明白了,简而意之就是,咱俩也抓紧时间生一个?
“什么?Sexonemore?”
“算了,我找中国女孩唠去。”
“Isee!But,阿尼!”
回头品味姚远的话才发现别有韵味——结婚很傻逼,生女儿很牛逼。我常常去他博客潜水,他说姚子七斤六两,3800克,8.38磅,他把女儿照片贴在上面,问大家说像他还是像妈妈。在我看来出世婴儿都长一个样,眼睛睁不开,头发稀疏,鼻孔朝天,一脸哭相,何况孩子还不是他的。
不过粉丝不知道,他们又没见过果冻照片,众口一词表态像爸爸,像爸爸。只有一个署名为评论家的马甲留言说像我,很快就被口水淹掉了。姚远更新博客号召大家不用说像爸爸,说像姚远就好了。他的粉丝都超可爱,第二天几千条留言都修改为——像姚远,像爸爸。
蒙田说,强烈的意念产生事实。知情人劝他将姚子当女儿待,不知情人又认定他是爸爸,于是当姚子发出PAPA声时,姚远问我们,有没有可能是这样,卵子当然还是果冻的,而精子是姚远多年前遗留在子宫里的,跟评论家没关系。
“那为什么不早生?”张珏问。
“它藏起来了。”姚远分析,“我想起小时候玩捉迷藏,我找了个树洞藏好,他们都找不着我。天黑后我妈妈喊我出来的,说其他小朋友早就回家了。所以藏起来是我的天性,你们相信吗?”
我说我相信。
张珏却嗤之以鼻,连说不可能。
“谁不信谁傻逼,纯傻逼。”
这样张珏也信了。
不管怎么说,我们起码相信姚远一定是最会讲睡前故事的父亲,但是姚远不想给女儿阅读他的催眠文学,他选择三大忏悔录来教育后代。奥古斯丁的开头就引用《新约》,主,你是伟大的,你应受一切赞美;你有无上的能力,无限的智慧。不行,姚远对女儿说,你是子,道儒法都行,基督可不行。他换卢梭的版本,第一句就把他恶心坏了,卢梭上来就说老子现在给你们干件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牛逼事,就是让你们看看我什么样。忏悔也这么装逼?姚远叹道,法国人最假,咱们看看俄罗斯人怎么写。
托尔斯泰很真诚,连得梅毒的事情都敢讲。姚远把这一章跳过去,对姚子敷衍说,从此以来他受老子的影响越来越深了。因为道家基本靠手嘛,很安全。姚远也是第一次读,渐渐深入他感觉自己离托尔斯泰如此之近,《忏悔录》最后一句是——于是我就醒过来了。他惊呆了,那是《睡了又睡》的开头啊。
他找来《复活》,找来《安娜》,找来《战争与和平》,全部读完他感到生活是如此可怕。《战争与和平》的最后一章提醒他,爱情往后是婚姻,婚姻往后就只剩折磨了。他倒吸一口气,看看床边,果冻已经睡着了。
结婚以后果冻没有再去上过班,之前怀孕大肚子,孩子出生后肚子却没变小,她得了产后肥胖症。看上去没有并发抑郁症,她的全部心思花在快乐疗法上。她在客厅摇呼啦圈跳绳,姚远买了三张地毯也没封住楼下的抱怨。她吃虫卵药,没事就摸摸肚子说,你多吃点,你肥了我就瘦了。
“又怀了?”姚远问。
“不是,我跟虫子说话。”
“吃打虫药呀。”
“好容易到我肚子里的,帮我吸收脂肪的。”
“有几只?”
“几只?几千只吧。”
姚远有点想吐,这也许比与我接吻还恶心。他忍不住去想隔着一张肚皮几千只虫子在果冻体内密集地蠕动。他开始回避与果冻同寝,他借口给子儿讲故事就干脆在育婴房过夜。好些个夜里他出现了幻听,闭上眼睛听到走廊有人轻轻走动,走出去又是空无一人。回来,躺下,啊,那个人又在走了。
早餐时他问果冻昨晚是否有梦游。
“昨晚是你在梦游。”果冻抹着果酱说。
“不可能,我没睡着。”
“你出来好几次,我全听到了。”
第二晚走动的人又出来了。姚远躺着强迫自己不要动,以免又惊醒隔壁的果冻。可是幻觉席卷而来,声音越来越杂,好似千军万马奔沙场。他抓着床板闭气,静心,最后以一声清脆碎裂声结束,仿佛是鸣金收兵。
在中午姚远翻动橱柜,他问家里有多少个碗。
“干吗?”
“我昨夜好像听见有碗摔碎了。”
果冻笑着,摸摸他的耳朵,告诉他十三个。他查,没错。吃饭的时候没说出口,他想跟果冻聊聊,聊他最近的痛苦。算了,能不能学托尔斯泰写日记里给妻子看呢。下午他写呀写,没完成,把痛苦文学化,会愈发痛苦。
他对姚子讲,他说有一天你会爱上一个男孩,爱得很动情,天天做爱都觉得不过瘾,这句你先忘掉,大了就知道了,总之呢,再往后一步就是结婚,但这就是你的爱情拐点了,你要用后半生去偿还你有过的幸福。
姚子的手抓呀抓,他伸手过去,女儿不理他,继续抓。他回头看见果冻正在门口吃苹果。
“那是什么?”姚远指着她腰上的黑带。
“震动器,减肥的。”
“它在震是吗?”
“是啊,这还要问?”
“我怎么听不到?”姚远捂着脸问,“我怎么听不到!”
他几乎失聪了,可是不存在的声音却越来越清晰,每晚都有人在外面走,都有风在哭,魂灵在召唤。有一夜他终于受不了了,他冲出屋子进入果冻的卧室。
“我睡不着,在你这睡会儿。”
说完他奇怪了,没人问他,他回答个什么劲呢。墨暗中他钻进被窝,嘿嘿,还是热乎的。我不怕虫子啦,我怕客厅啦,他说着往前一抱。
空的,果冻不在房间里,夜夜她都在客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