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还我们身份证,我们进了上海市。他没怎么说话,不停抽烟。我说我已经约好了。他问我在哪,送我过去,然后他会找地方睡个觉。我说今晚见完,明儿睡好就走。他突然停车,摇开车窗把烟头扔掉。
“抛锚了,你打车去吧。”
郑婷婷在夏天毕业后留在上海,现在在一酒吧做管理。所谓管理酒吧就是出钱请五十个艺校女生过来玩,八点钟把她们接过来,舞曲开始让她们散开了去玩,以让人觉得美女都来这酒吧。郑婷婷的工作是给她们结钱,要接送的五十元,不用的八十。大多数女孩都是坐地铁过来,一晚上总能找个合适男生,跟他回去,当然有些会赚些小费。除此之外,她还负责监督哪些女孩行为不轨。酒吧里的好女孩是,你不会拒绝任何男人的一杯酒。这个不难,肯来的都是爱玩的,没人回避搭讪。于是郑婷婷夜夜都是对着监视器发呆,我记得她不喜欢吵闹的声音。
我跟她约在凌晨两点三刻,在她家附近的一个茶餐厅。我到的晚一些,她已坐在那里。我在她对面坐下,她不冷,也不热,没再说你好这种话,也没因我的迟到生气,就一个眼神示意我坐下,就低头喝奶茶。
我刚进门时远看她和以前一样,似乎更漂亮一些,她现在才二十二岁,坐下来明白不是那么回事,我几乎忘了何员外发给我的那封邮件。嗯,郑婷婷破相了,她的脸上生满了难以遮掩的疤痕。
我蛮心痛的,还有点愧疚,我竭力表现出没注意她的脸。我叫服务生再给她拿一个吸管。她说她现在只用一个吸管喝东西了。
“我有一天明白,”她说,“两个吸管也只是一杯,我并没有因此多喝到。”
我不确定她是不是在暗喻她的性取向。我说这回实在是匆忙,约你这么晚。
“但是你以前来了那么多次上海,也没找我。”
“是吗,也许是我那几次更忙,要不然就是我觉得我不该去打扰你新的生活。”我抽烟,叹息,我没开玩笑的意思,这个情形我已开不起玩笑。
“你又在撒谎,讲真话对你那么难吗?”
又来了,郑婷婷,还是那个严肃生活着的你。
“你在回避见我,因为你知道你有负于我。你怕看见毁容后的我,那会让你特别特别的内疚。”
“你说得对。”
“我们讲些别的吧,”她吸了些奶茶,“其实你来我挺高兴的,见到你,还可以提前下班,那里吵死了。”
“你不喜欢为什么还要去?”
她耸耸肩,难以回答。她把手机关掉,免得有公事找她。我说你再点点儿什么吧。
“会胖的,”她说,“我现在这样子,再成为肥女就不要活了。”
我冲她笑了笑,自己点了一份牛楠饭。很淡,我也不好意思去拿辣酱,好像我来这享受美食似的。我把牛肉挑着吃掉。期间她也不说话,翻阅餐厅前日的《苹果日报》。我用纸巾擦擦,让服务生撤掉餐盘。
“那么,”我说,“你现在喜欢女人?”
“有一个女朋友,我们在一起快三年了。她对我很好。你知道吗,我知道自己很挑,让你烦,任何男人都会烦。但女人不会,她能一直宠着我。”
“她有工作吗?”
“在雪佛莱做翻译。我们没有同居,还是各住各的。”
这是性邀请吗,我要自己别去想。“你平常几点睡觉?”
“差不多现在,”她看着餐厅吊钟说,“不然再晚一点点。睡到中午,我每天都会和女朋友吃中饭,就在她公司附近。周末我们会在一起。平常她跟她妈妈住。”
我要服务生拿账单。“没关系,你累了随时可以走。”
“那你再抽一支烟,抽完我们就走。”
一支烟也没说话,我和她的心再也不能为对方打开了。我在思索她的最后一句——抽完我们就走,又是个性邀请吗?我该做点什么吗,证明她还是那么有性魅力,她还是个漂亮姑娘。
“我今晚没住处,”我说,“我可以在你那借宿一晚吗?”
她咬了咬吸管,望着我说:“你想的话,我们可以试试。”
开门时郑婷婷说客厅的灯上午坏了,我们要借助手机屏幕的微光到卧室里开灯。也许不是刚刚坏掉,也许她只是不想让我知道她的生活一团乱麻。但这不关我事,她拉着我的手黑暗中漫行,开灯之前我把她按在墙上,吻了她。我们以前会如此,假想成一次全新的性爱,性伴。安静地上楼,开门,突然炽热地接吻,像《致命温柔》里男女的头回见面。然而有一点我们一样,我俩都接受不了不洗澡就做爱,所以我们无法一贯到底。有时候我们会先去洗澡,换上新的内衣内裤,把头发吹干,各自下楼再上楼,重新来一次。
这一次我先洗澡,她要清理下卧室,难道女同也有什么特殊器具怕我见到吗?之后我躺床上等她,有点冷,找到遥控器打开头顶的空调,隆隆的响声,仿佛火车在窗前反复行驶。我站起来观察空调,一个巨大的金属裸机,很老很老的那种,我只在希区柯克的黑白片见到过。郑婷婷在门外问我可以进来了吗,我没听清,她又讲了一遍,要我把灯关掉。我按下开关,什么都看不见,似乎掉进了黑暗的绞肉工厂。几秒后一只手摸到了我的大腿,我不自禁地呼吸急促起来。坦白说,那种熟悉而遥远的电流一直都在我身体里。
“你把空调打开了。”她说,“我冬天从来不用,它制冷就没这么吵。”
“我今天刚到,还没适应上海冬天的室内。”
“一会儿我们可以开着它,我想到除了我,它能让你分神,我就不会太紧张。”
“不只是分神,它想把我的神经都吸到机器里。”
她笑了一下,那种礼貌性的仅仅是气息声的笑。我从没真正逗笑过她。
“我们现在开始吗?”她问。
“预备,开始!”我又调整下我的思维,“开始吧。”
两人侧卧轻吻片刻,离开我的嘴她会自己咂两下唇,这就是记忆里的她。她摸着我的脸,我想她在凝视我。她说:“我几年前就已经忘了,今天就不咬了吧。”
咬是可以拆开读的性爱密码。我从她的乳房吻到肚脐,她忽然夹紧双腿说我也不用,那种不习惯是双向的。我摸到她的腿间,干燥如北京的秋天。她说没关系,安全套上都附有润滑剂。是的,时过境迁,还是有事情变了的。
进入她的时候她抽紧了一下,我没敢动,撑起双臂停留她体内,待她放松些才缓缓抽动。我感觉到她在忍耐,我问她好些了吗。她说疼,很疼。我轻轻抽离出她的身体,仰躺在那台噪音怪兽的下面。
她点支烟,S打头的女士香烟,我老叫不准它的中文名字。她问我抽吗。很长,很细,抽一支也不错。
“你有多长时间,没和男人做爱?”
“很久,久到,”她接着说了一个女性主义者常用的名词,“久到生殖器都退化了。”
“上次还是和我?”
“不是,你之后,她之前的一个男人,也只有一次不到,我发现我受不了男人。”她把八宝粥罐做成烟灰缸给我,“就在今晚之前,我都不知道我是受不了男人,还是受不了除你之外的男人。”
“所以你说试试。“
“所以你不用内疚了,我受不了所有男人。”
“不过我还是对不起你。”
“你当然对不起我,有段时间我甚至想杀了你。你连句分手都不敢说,就那么走了。”
“我不是没讲过,后来没说是不想伤了你,以为时间会冲淡一切。”
“那走之前你就不应该对我好,你终于答应陪我去照大头贴,你带我把我半年里念叨过的所有餐馆全吃了一遍。你完全是把我当成一个要死的人对待。”
“我差不多都忘了。”
“后来我真的要死了。护士说我昏迷抢救的时候都在喊你的名字。我知道你根本没爱过我,你从头到尾都在耍我,认识我之前你就爱着陈静馨,你计划半年后找她,甩掉我你就去跟她在一起。”
“我从一开始就没瞒你这些,况且我也是通过她认识的你。”
“但是你中间骗我了,让我以为我们相爱了。”
“那是你变了,我不得不这样。”
“我没变,我承认,我一直都爱你。我以为我成功了,你是我的理想男友,一个作家男友。”
“你又哭了,我把空调关掉,睡觉吧。”
我点破后她开始放声哭起来,她说得对,我得让它响着让我对内疚分神。她哭着又讲了一些,讲痊愈后发现自己破相了,大夫建议她中药治疗,有一天她明白自己好不了了,这些疤痕会一直跟着她;她休学,她试过自杀,直到遇见现在的女友,她才好起来,回到学校,找到一份虽然讨厌但是可以夜晚上班的工作,我改变了她的一生。
五点后她哭着睡着了,我关掉空调,安静了一会儿,火车却真的来了。清晨进站的列车一辆辆从窗底经过。我把皮衣压被上,抱着她,往昔的睡姿,我握着她的乳房,正是它们给我们带来那么多美妙的正字。或许今晚可以添上虽不清晰却是结束的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