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对不行!”出版人同学拍桌子叫道。
他把稿子推过来。我们坐在咖啡馆里,我点了一杯冰拿铁,服务生上了一份热卡布奇诺。出版人同学建议我凉了再喝,拿起手稿读起来。
“你不是要大团圆吗?”我问。
“但不是这种团圆,照你这么弄,李白和莎士比亚也团圆了。”
“他俩倒是可以辩辩,一个存在不存在都是问题,另一个一下子对影成三人。”
“让我想想。”
“你还没买火机呐,”我伸手给他点火,“这个送你了。”
“贿赂!”他使劲把zippo从我手里拽出来,放自己兜里。
“我以为你起码能假意推辞。”
“我跟我儿子学的,一等答应就收走。”
“他收藏火机和香烟哈,”我倚沙发上对他笑,“他还收藏什么?”
“钱,他说他喜欢收藏钱。我说我收藏的也不多,只能分他一点。”他打开资料袋,掏沓文件,“这有张图书选题表,你得先填一下。”
“这不是编辑的吗?”
“你填效果好,你了解你自己的书。”他扯出几张纸,“这是读者调查的数据和意见反馈,你拿回去照这个修改。”
“怎么修改?”我翻看这些意见。
“读者的意愿很重要,他们能帮你收藏钱,收藏姑娘,是你的上帝。你要记住,文学也是服务业。”
“那我们应该搬到服务业发达的地方写作,像东莞,服务业的天堂。”
“你能不能整点遵纪守法的事情?你结局怎么处理?反正杀人什么的肯定不行!”
“我的卡布奇诺变凉了。”
“你看这个怎么样?”他来了兴趣,冲我挺直身板,“你讲的全都是回忆这些女孩的事情,她们都在过去。那你猜猜读者想要看什么?他们想看他们现在都在干吗,过得好不好!”
“你什么意思?”
“我出一半钱给你,你去一个个看望她们,再逮个闲着的结婚,这样主题就出来了,《恋爱宝典》讲述了一个男孩成长为男人的故事。”
“拿我余生的爱情命运完成这本书,太行为艺术了吧?”
“你让我再想想。”
“别想了,火机在你兜里。”
“哦。”他不安地点点头,点上烟。
“你看看你这个读者调查,都是什么数据啊,0%,33.3%,66.7%,100%,你就调查三个人也好意思说市场反响?”
“本来是可以25%为单位的,这样更精确。但是我老婆忙着看《士兵突击》,没时间读。”
“你都调查谁了?”
“我儿子,我姑娘。”
“还有呢?”
“我,我自己。”
我站起来,一口喝光凉卡布奇诺,指着他:“你们这三个上帝!”
北京连刮了几夜的风,一直报着说要来第一场雪,迟迟未到。北京一年也就这一场,不会来这么早。反而暖气断掉了,夜晚写字手脚冰冷,冲窗户哈口气可以用手指练书法。本来就不痛快,这回更自怜了,时不时感到我的生活悲凉不已。
白天几个居委会的大妈组织业主去物业讨个说法,敲过我房门,我没去,需要出钱我来摊好了。他们凑了上百人浩浩荡荡,我站阳台用望远镜看他们向荒地去,不要踩到我的墓,那是我活着的希望。望远镜是我刚翻出来的,以前在上海人民广场临时买的,当时说天上有飞碟,我站那看了一晚上,人群都散了,除了飞机和云,肉眼见不着别的。有时候还那么幼稚,我还是盼望外星人把我绑架,地球太辛苦了。
倒是出版人先找到我,他说一件大好事要通知我。我心里犯嘀咕,他知道自己当外公了?他直接来的我家,我说你随意,我再睡会儿。后来他叫醒我吃饭,家都被他收拾了一遍。他问我今年是哪年。我说2007年最后一个月。他说这酸奶是2005年的。我拿过来看看,我跟它比跟你还久。我一本正经地解释,我怕它不酸,多放两年会更醇。
“是吗?”他插进吸管要喝。
“我开玩笑的。”
“挺醇的,”他推过来,“你尝尝。”
“不了,送你了。”
“我得留着。”他找个透明胶带把插吸管的口粘上,“这样我今天就不用给天桥的老王一块钱了,把这给他,他得可高兴了。”
“我开无聊小玩笑,你在开大玩笑,你一直在装傻是吧?”
“嘿嘿,骗过你了吗?”
他成功了,我心情忽然好多了。我问他喝酒吗,我好酒有瓶汾酒,也是零五年的。
“那你今晚不写东西了?”
“不知写什么?”我给他倒酒时,“烂尾书。”
我们先碰了个杯,我夸他手艺不错。
“我每次回沈阳,我姑娘就缠着我给她做饭。回去比上班还累。”
“她最近爱吃酸的辣的吗?”
他停止咀嚼,看着我,最后终于明白我意思了:“不许打我女儿主意啊。”
“你不警告我,我还真惦记了。你说的大喜事是什么?你儿子戒烟了?”
“管好你自己。”他想想该怎么说,“我拉到投资了。”
“什么投资?”
“《恋爱宝典》的,有汽车厂商给我们投钱。”
“投多少,干吗投钱?”
“我给他看了大纲,我跟他们说书的结局是你寻访一个个前女友。他们很感兴趣,表示会提供食宿和交通费用,活动的名字叫自驾车寻找逝去的爱。我给你看看合同。”
我接过来看。“什么品牌?没有啊。”
“这是副本,正本我都签了,违约金超高,你不能让我下不来台啊!”
“我们要开到广州,上海?”我把合同给他。“我不会开车。”
“我来开,我全程给你当助理。你在车里看书写作睡觉都行,那车我看了,很舒服。”
他笑眯眯。今天晚上我头一次笑了。我的出版人不精明,但是很可爱,也挺舒服的。
标题是《女友》做过的一个专题。三四年前在那儿工作的一个朋友曾劝告我说你不能靠写作吃一辈子饭,得学点一技之长,好比写写明星稿什么的。我那时又小又傻,不愿甘于人后,什么都想试试,不知道人生其实很短暂,就答应了他的约稿。内容是写周杰伦,我采不到,找些资料摞了一万字。
发完我就后悔了,收到样刊我把那几页直接扯掉,往前翻就看到这个问题。要做也做这种记者,街头逮个漂亮女生,问她们还跟不跟前男友上床吗。你知道回答最多的是什么吗?——如果他执意如此的话,我想我没法拒绝他。
扯远了,《恋爱宝典》就这毛病,事儿没多少,闲话一大堆。言归正传,周杰伦,你还在跟蔡依林上床吗?
市区堵车,差不多两小时我们才出北京。出版人同学说一路他来开,我随便干吗。我闭了会儿眼睛,睡不着。车载GPS不断发出直行右转的语音。我坐起来,看着他全神贯注的左脸。
“你就说车里很宽敞,很舒服,也没讲投资商是奥拓。”
“这个定位准确。你想啊,你读者要么在大学,要么毕业没几年,他们的经济能力刚好购买这台车,是不是?”
“是,”我想摇车窗,透透气,一使劲手把掉了,“这个投资商还是二手奥拓?”
“这个活动很重要,投资方非常重视,怕出问题,拿这车试驾过,合格给我们使用。”
我看看公里表,问他:“试跑了六万多?绕赤道一圈半?”
他没话了,装专心看路,到岔口时问我:“我们先去哪?”
“长虹桥,农民馆宿舍。”
“你严肃点,工作呐。”
“上海。”
他挺满意,点点头,说无聊的话可以听音乐。我打开广播,咝咝地杂音,仿佛从地狱传来。
“你没带MP3吗?”他问。
“我又不是姚远。”
“还有个事,这车容易抛锚,上不了高速,咱们走国道吧。”
“我说你也没车呀,哪弄来的?”
“真是投资商的,你以为拉赞助容易吗?我还不是盼你成名?”
清晨出来,到上海已经夜里两点,国道口警察挨个盘查身份证,估计又有流窜杀人犯了。我们停下车,让警察拿身份证去电脑输入核实。
“你知道吗,”我说,“我们刚刚路过了,天津、沧州、德州、济南、泰山、兖州、徐州、蚌埠、滁州、扬州、南京、镇江、常州、无锡、苏州、昆山十六个城市。”
“中国真大啊,这还仅仅是京沪线。”
“嗯,光用奥拓是开不完的。”
他不吭声。
我想出版人同学也是一片好意,还这么辛苦,我不该损他一路,如果突然对他道歉又显得唐突,我试着说点真诚的话。
“我想起我表哥老对人讲他们公司拿到京沪高铁的保单。逢人就说,家里来远方亲戚他就讲一次,你知道北京上海在建高铁吗,我们公司招标了。”我顿了一下,表示我要说我自己的感触了,“他今年二十三岁,他十三岁时可不是这样,他那时候狂妄自大,觉得等他长大了世界都是他的。可是现在呢,他不得不附属于大公司来满足他社会地位的认可。明白我意思了吗?长大和梦想破碎都挺残忍,他小时候设计过一百个未来的人生,他有想过最终成了天天提包挤地铁的小职员吗?”
“你的梦想还没有碎。”
“相反的,他时不时会笑话我还在傻傻地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