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恋爱宝典
2116400000084

第84章 求婚的最佳时机 (1)

进入三月陆续有包裹寄到家里,拆开全都是我过去出版的书,邮包上面标明已付费。邮递员问我做什么买卖,通常上午他刚送完下午还要送过来一批。我查发件人资料,都是在网店三折四折的书。有几本书里裹着卖主的信,先问我是重名还是作者本人,有人会解释这么低价卖这本书,诸如搬家,旅行之类的原因。有封来信问如果我就是作者,那么请签好名,让他原价买回去。我照他的意思做,寄给他,只是请他钱打回付款账户。

书越来越多,千本有余。一半以上附有来信。我是专业写字的,读头三句就能判断这人是要骂我还是赞我。骂我的信我当废纸成斤卖掉,赞我的信我反复阅读。阳光明媚的春三月。

不少来信让我感动,他们会讲看此书前后的生活,这本书改变了什么。让无力者有力,让悲观者前行,或是让前行者悲观,让有力者无力。几个下午我都瘫在亭子里抽烟思索,即使文学就是个骗局又如何?重要的是改变,可能一成不变比悲伤痛苦还令人沮丧。

然而这件事本身令我有力,促我前行。四月份我把《人人都爱月亮男》发了出去,拿到稿酬我去银行交水电费,欠下的补上,不欠的预储。我该做点什么,我爸爸加上我妈妈,已经一百多岁了。

有些要实名制,照着身份证填单子。右首是照片,左边第一行,姓名,次行是性别和民族,三四行是出生日期和住址,抄到最后一行我乐了,那十六个数字,SASA。

我问我妈妈,SASA你还记得吗,她联系你了没有。她一脸困惑问干吗联系她。我说没什么,我们都约好了,如果A就联系你,如果B就断了联系,我都快忘了。

我想打电话,可我连巴黎区号都不知道。我开始给她写邮件,一天三五封。TATA,就像我写给你那样,想到什么说什么,但已没有那种油腔滑调,也不是情书,没怎么写我想你我思念什么。我告诉她我之前十四个月没写书,而这一本两年零两个月还没写完,我人生最黄金的四十个月全搭在《恋爱宝典》上,那好像是一扇门,我进去的时候年少轻狂桀骜不驯,出来时却是满目沧桑步履蹒跚了。我快挺不住了,SASA,你快回来吧。

跟你一样,SASA没有回邮信。离开电脑,我常常去公园里看下棋,有几次人手不够我干脆披挂上阵,这是老头们喜欢用的词儿。他们在楚河汉界上的话充满了兵戈铁马。我想起郑婷婷说下棋男人靠不住,他们满盘都算好了的。可是,郑婷婷,我今年才明白,两个满盘算好了的高手。面对面坐下来也要有赢有输的,如果你懂棋,你会见到棋局过半即有人投子认输,因为那个满盘都算好了的人算到了百步以后必输无疑。

我生活越来越规律,六点起床,跑步,七点早饭后给SASA邮件,八点就拎着板凳去公园下棋。有天路上自己笑了,我记起SASA像就是像我这么活。他叫什么来着?

2009年4月11日,林斤澜。

不做征订员,我过了一个月才留意这条新闻。因为汪曾祺,我对林斤澜很有好感。那天上午我哪也没去,逐篇找来林斤澜的作品点开阅读。中午时分做了一个清新的乡土梦。醒来时SASA了,像电报文一样惜字如金——六日 班次,浦东接机。

我给出版人同学打电话,他听着我声音很意外,一副东北老总的腔调。

“买卖干挺大?”

“还行,百八十万的,”他说“要不你跟我倒车来?”

“这个下回再唠。我叫你出版人同学吗?”

“叫叫叫,这不是等你写完吗?”他说,“你让我想一下。”

“我没问你什么呀?”啊,他去找火机。

“我上回看见TATA了。”他说。

“她还挺好?”

“应该挺好,我看的是照片,陪客户去棋盘山滑雪场,他们那名册上有,就用这名字,简历也跟你说的差不多,2006在这儿当过两个星期的滑雪教练,你别说,她还是北京市滑雪第三名,好的。”

“我和她分手那年?不错,你不记着我在《恋爱宝典》里写你那个冬天会和我一样形单影只吗?原来她跑辽阳去了,她也难过,不错。”

“是啊,她也不好过。”

“啊,”他帮我分析着,“你写不到一个月,你再打她电话,她就换号了,是真的吧?”

“算吧,虽然我老强调小说是虚构的。”

“还有,你说你们总是假分手,没想到那次就成了真的?”

“确切地说,是我没想到。她应该早预谋好了,因为是她躲着我。”我感觉到点什么,“别说她跟我分手第二天就拽了个男人去沈阳。是这样的也别跟我讲。我受不了。”

“好吧,那我不讲。”

“我太喜欢你了。”我说,“问你个事,你孩子什么时候高考?”

“就这个六月,他俩撺掇说不念高三,高二直接考。考吧,我也省心。”

“我稿子六月九日交,全给你。”

“全写完啦?”

“差一点,我问你,结局不失水准的话,《恋爱宝典》能让我赚多少钱?”

“保守估计三十万,卖得好的话,一百万,二百万都有可能,甚至更多。”

“我不要更多,你先给我二百万。”

“我刚才是推销的说法,你自己能卖多少你有数。重要是文学价值,成为经典的可能性。”

“别跟我提经典,我被它忽悠几十年,”我也点支烟,“我需要钱,这本出了,我马上写,快写,什么卖钱写什么,我写杀人三部曲,杀不够一百人我不结稿。”

“你要那么多钱干啥?”

“我想跟SASA求婚,我想体面一点,婚礼体面,钻戒体面,房子体面。”

“这就是《恋爱宝典》结局?”他问。

“也是生活的结束,我早就累了,我不想玩花样了。”

“本来我想建议你另一个结局的,不过这个也还不错。”他停了一会儿,说,“这样吧,我砍一半,给你一百万了。”

“那就不体面了。”

“你怎么变这么虚荣了?”

“不是我要面子,我要让我老婆体面,女人一生最重大的事了。”

“我去跟宾客讲,新郎是《恋爱宝典》的作者。”他嘿嘿笑起来。

“一百万,说定了啊。”

“对了,你还没问我,教练名册那么多人,我怎么就注意到TATA了?”

“因为她是女的?”

“你真诚点问我。”

“好吧,我问。”

“滑雪场的人跟我指着她照片说,这女孩那年雪崩,滚到山下摔死了。“

老公我梦见你送我本上边写着谨以此书献给我挚爱的塔塔小朋友的书,我感动直哭,可是一看里面都写特扯蛋的破事,跟爷一点儿挨不着边,就让你丫把书吃了。

——TATA

去上海前我先过趟北京,我西环广场转悠了一天,我知道你住这片楼,但我不知道你住哪间房。哈,你已经不在了,我在桥下抽了一包烟,我要适应没有你的感觉,我要学会失去第二人称。

SASA正点抵达浦东。没有鲜花,没有亲吻,甚至没笑容。我走到她前方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有变化,可一下子看不出来哪变了。

“你变傻了。”她说。

“我想起来了,你不是说你留了个爱米丽的发型吗?没看出来呀。”

她嘟着嘴说:“被他们揪掉了。”

“不是说真的吗,揪不掉的吗?”

“那是头发,头发揪不掉的,但发型是可以揪掉的。你做了个卷儿,一揪,直了,明白?”

“貌似明白了。”

“你怎么这么傻了?”

“因为这一年半,你在巴黎,我在长春嘛。”

“嘿嘿,你女朋友回来啦,我就说你不会傻的。”她凝眉想了想,“啊,跟我去拿行李。”

马蹄形的输送带在上面转了半天也没见一个行李箱,SASA说国际航班要慢一些。我说没关系,我们低头,并排,没拉手。

“那些书我得谢谢你,你让我知道了原来我还有点价值。”

“我看见他们把你的书卖那么便宜就不高兴,我让他们把书都买卖给作者,吓到他们了吗?”

“胆都吓破了。”

“是啊,要是贱卖了我们就自己留着,谁也不给。”她看看表,问我,“书的成本是几折?”

“六折。”

“我就知道还有漏网之鱼。”

“你别买了。你想啊,别人总会买的,这样就多一个人读过我的书。”

她摇着头,盯着传送带,说:“我又把事情办砸了。”

“没有,我真的特别感动。”

“我就是想给你一次惊喜,我欠你的,为什么总是弄不好?”

“这次真的很惊喜,”我握着她的肩,微笑道,“我打算结婚了。”

“跟谁?”她避开我眼睛,看我身后,“会邀请我吗,你答应你婚礼一定请我的。”

“肯定请,你不来我就不结了。”

“真好,”她笑起来,“我也要结婚了。”

“呃,”我放下双臂,“你的结婚和我结婚是一个意思吗?”

“当然是一个意思,你又傻啦?都是先领证,再婚礼呀。”

“还要领证?”

“哈哈,你没领就要结?谁当你新娘可苦死了。”

“你领了?”

“是啊,春节回来的时候就领了。”

“你别逗我,我刚是开玩笑的,我就是玩个先抑后扬。”

“什么?我没逗你呀。”

我背过她,顺着传送带走了半圈,什么他妈先抑后扬,我还没扬你呢,你先把我抑到底了。我走过来,指着她问:“你跟谁结婚?”

“宋宇亮。”

“对,就这山炮名字。那山炮棋都下不明白,你嫁给他?他傻逼似的说,不娶你也要娶别人,什么总要娶一个的。你嫁给这么一个傻逼烈士?”

“这些年我开始明白他说的对,我也是总要嫁一个的。我二十六了,你又不娶我。”

“谁他妈说我不娶你了?你哪只耳朵听见的?”

“你是没这么说,你说的是你干出孩子了就娶我,你是娶我还是娶儿子?”

“我不缺儿子!我开玩笑的!”

“你别对我凶,你没资格!我怀孕的时候你在干吗?你跟我说你不确定你爱我,你不确定你喜欢我,你就确定你打牌赢钱。”

“你怀孕你干吗不讲?你不讲我怎么知道!”

“我不想,我不想嫁给你。”她瞪着我,“你是写小说,你可以设计一百个人生。而我不行,从五岁到二十五岁我都在设计一个人生,而这个人生绝对没有穿妈咪婚纱这一节!”

“那是什么?”问完我就想到应该是大肚子婚纱。行李一件件滚出来。人们离我们远远的,我们周围十米没人。我放眼四周苦笑,放低声音,“那干吗要我来?我答应你了,但没想你答应我。时光仿佛倒退,你知道吗,我十六岁写爱情故事,结局都带抢新娘的,后来长大了发现,这个好俗,爱情片都是这么收尾。我就再也不那么写了。”

“我走了。”她转身朝门口走去。

“你行李没拿呢。”

“送你了。”她上了扶梯。

“哪个是你的?”

“剩下的就是我。”

“我带不出去。”

“告诉他们我身份证号码。”

“哪天结婚?”

“你自己查。”到楼下她回头望着我喊,“我读过我不知道那是你十六岁写的,要不然我不叫你来。”

婚礼在万沅大厦,我去得不早也不晚,赶人最多的时候。我学张珏,包一大红包,在名册里写上签名,他们笔录员比姚远那个专业多了,要我在红包上面也写名字。我签了个乱的,读者认不出这俩字念什么的那种。笔录员辨了半天,念出了我的名字,太专业了。

“呃,我换一下好不好?”

“不用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