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广播电视名家访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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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视觉文化传播:一种传播形态和文化生产的理论构建——访复旦大学新闻学院孟建教授(1)

■受访者:孟建

采访者:杨乘虎

本次接受采访的电视艺术理论名家是复旦大学新闻学院博士生导师孟建教授。他还兼任着中国高校影视学会常务副会长、复旦大学视觉文化研究中心主任。孟建教授的理论建树从广播电视新闻学肇始,其治学之路横跨了传播学、影视艺术学等学科,视野开阔,成果颇丰。近年来,孟建教授以“视觉文化传播”的跨学科创新理论构想实现学术转向,是当前国内视觉文化研究领域的重要人物。

视觉文化传播:一个学术新领域的拓展

杨乘虎(以下简称“杨”):在人们的视野中,虽然您的学术视野横跨多个学科,但始终是广播电视新闻传播研究领域的主要人物。几年前,您的学术研究转向“视觉文化传播研究”,出人意料,也令人耳目一新。这种变化是基于什么缘由?

孟建(以下简称“孟”):说起来,我的影视研究是从电影开始的。上个世纪80年代,1982年(77级)大学刚毕业,我就来到北京参加全国首届高校影视教育的培训班,也就是那个时候成立了中国高校影视学会。转眼20多年了,影视研究本身形成相当的规模,但是也出现了一些“审美疲劳”,下一步,影视艺术研究的创新从什么角度出发?这是我在影视艺术研究中感受到的困惑。2000年,我到美国去访问,有幸联系到了全美视觉文化研究学会的主席马彦博士,她向我介绍了国际视觉文化研究的最新发展状况。后来我邀请她来中国讲学。她有一个讲座给我印象很深,就是《〈卧虎藏龙〉的视觉文化文本分析》,她分析片中苍鹰的形象和美国的图腾的关系,人物的服装和兵器的选择如何对应美国人的刻板印象。从视觉文化的角度切入,对影视文化符号进行独特解读,让我感到这是影视研究方法论的彻底革命,必然会带来思维方式的变革。从那时起,我进一步开始关注视觉文化领域的研究。

杨:视觉文化研究是近几年在中外学术界都颇受关注的跨学科、跨领域的研究。长期以来,影视研究延续的是艺术路径,当电视的生产与传播研究需要在文化层面拓展疆域的时候,视觉文化展示了更新的视角,提供了一个学科扩容和深化的增长点。

孟:正好在这个节骨眼上,我的工作发生了变化,复旦大学把我作为广电学科的学科带头人引进。复旦大学希望引进的人才要报一个创新课题,要求是:能够在这个领域保持全国一定的前沿学术地位,或者是一个全新的领域。这个时候我就思考,是选择一个全新的领域,还是在传统的领域继续做研究?我在考虑视觉文化研究,但是从什么角度呢?如果从哲学的层面研究视觉文化,我没有足够的优势;但是如果将视觉文化发生、传播的过程,放在一个传播学的框架里来考察,就可以调动我在传播学研究和影视研究两方面的学术积累。我们这一代人要面临创新的道路选择,那肯定是要更加深思熟虑的,最终,我将研究主体明确为视觉文化传播,把视觉文化与传播结合起来。复旦大学不仅认可了这一研究选题,而且,还给了我最高的引进人才研究经费。在学校的关心下,我负责组建了复旦大学视觉文化研究中心,这是一个以视觉文化研究为对象的,以影像研究为主导的校级研究中心。

事后有人问我,影视研究做得好好的,现在转向了,就不怕边缘化吗?其实,我可以说是离经没叛道。很多人忽略了,匈牙利著名的电影理论家巴拉兹很早就用“视觉文化”来进行电影研究,在其早年出版的《电影美学》中他就预言过“随着电影的出现,一种新的视觉文化将取代印刷文化”。

杨:从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开始,视觉中心主义一直贯穿了西方哲学的始终,而视觉文化研究恰恰就是从质疑视觉中心主义开始,从确立看与被看的辩证法入手,确立自己的领地。视觉文化研究的学术脉络是与摄影术、电影、电视等影像媒体的跨越式发展交织在一起。

孟:当时我们的第一步工作就是把视觉文化研究的源流脉络梳理清楚。视觉文化研究在国外涌动着两股潮流:在美国和英国,进行视觉文化研究的以文艺美学家居多;在欧洲(主要是西欧)进行视觉文化研究的,以哲学家居多。我研究了主要的后现代大师,他们怎么看待视觉文化的,结果一个惊人的发现跳到了我们面前:几乎所有的后现代哲学家都不同程度地关注了视觉文化问题。为什么哲学家,特别是后现代的哲学家都不同程度地关注了视觉文化问题?为什么哲学家,特别是后现代的哲学家几乎都关注并进入了视觉文化研究领域?这一方面是诧异,就是人家研究得这么深入了;另一方面也很欣喜,他们没有和传播结合得很紧密。所以说,把视觉文化研究和传播结合起来研究,我们绝对不落后,完全可以和世界在一个起跑线上。

视觉文化传播的语境与表征

读图时代·景象社会·景观影视

杨:作为一种主导性的文化形态,视觉文化对传统文化的形态与理念的涂改,甚至是颠覆依然还处于进行时态,这个过程既是一种新型文化形态的主体建构,也是视觉文化表征的运作与实践。这对于大众传媒的生产和传播体制都将产生着重要的影响。对于这样的文化语境,我们能否做出一个判断?

孟:我觉得还是从人类的生存环境来看。美国学者乔治·格本纳提出,人类社会生存的环境由三类环境总体构成:自然环境、社会环境、符号环境。而显现着现代文化特征的社会,某种意义上说,是各种符号系统通过传播而构筑的社会现实。一切能够提供观看信息的媒介,如电影、电视、戏剧、摄影、绘画、时装、广告、形象设计、网络视听……甚至X光、虚拟影像都在构筑着视觉文化符号传播系统,它正在成为我们生存环境的更为重要的部分。所以,去年联合国通过人类文盲的三条新标准:第一种是业已存在的文字文盲;第二种是信息识别文盲;第三种文盲是计算机文盲。而第二种文盲,就包括了视觉文化,特别是影像的方面。其实,早在上个世纪80年代,美国学者阿尔温·托夫勒就在他的成名作《第三次浪潮》中提出了三种文盲概念。他说,随着社会的演进和科技的发展,人类将产生“文字文化文盲、计算机文化文盲和影像文化文盲”。时间的说服力就在这里。

杨:当看电视成为一种生活方式,我们的视觉经验就变成了经过电子信号处理后的技术影像构成,而人的生存也演变成一种影像化生存。正是视觉的狂热和景观的堆积,将人类的日常生活置于一种视觉优势形成的威胁之下,控制之中。

孟:举个例子,英国伦敦的犯罪率之所以下降,与伦敦街头装了大量的摄像头有关,如果没有遍布街头的摄像头,想要抓获伦敦大爆炸案的嫌疑人几乎不可能。上海市也计划在几年内装数万个摄像头,引起社会的哗然。我们暂且不去考虑安装摄像头会不会涉及法律隐私,其实法国的哲学家福柯早就提出来,人类的观看行为可以称之为“全景敞视监狱”的观察,到处都是观察,它监视的不是个体,而是社会中的每一个人。看看电视的传播效应和影响力,就能知道人们已经如此深刻地为媒介,尤其是视觉媒介所控制;同时人们又满怀着强烈的窥视欲,对性的窥视,对异域的窥视,所以不管是单向度的接受还是有机的抵抗,生活在今天的人们都无法拒绝符号对当代生活的有效的支配。即便是装修新房,客厅的设计完全是依照视觉观察的,以电视机为中心的,由此展开所有的布局设计,目的就是为了更好地观看,视觉文化已经渗入到社会的各个领域。

杨:所以说,作为一种物质性力量,影像不仅占据了电视内容生产与消费的中心,而且也构筑了媒介的话语特权。对于受众而言,影像实现着对世界的影像化掌控。受众凝视着电视,当有所厌倦时似乎可以选择逃避,转换频道;但是无论调试到哪个频道,都在电视/传者的注视,甚至是监视之下,视觉中心主义和人类的理性达成了一种共谋,构成了看与被看的辩证法。

孟:美国著名的社会学家丹尼尔·贝尔曾经断言:“当代文化正逐渐成为视觉文化,而不是印刷文化,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尤其指出:“声音和影像,尤其是后者,约定审美,主宰公众,在大众社会中,这几乎不可避免”。这个时代,视觉为人们看见和希望看见的事物的欲望提供了许多方便,在当下,计算机的普及、数字和网络技术的发展以及多媒体产品的日益丰富,更使视觉文化传播成为21世纪文化中的一种主导性力量。

所以我给视觉文化下的定义是:视觉文化是指文化脱离以语言为中心的理性主义形态,在现代传播科技的作用下,日益转向以视觉为中心,特别是影像为中心的感性主义形态。由此引发出来对视觉文化传播的理解,就是指通过形象媒介,特别是影像媒介,对广义的可视形象实施传播而形成的一种文化现象和传播形态。视觉文化传播时代的来临,不但标志着一种文化形态的转变和形成,也标志一种新传播理念的拓展和形成。当然,这更意味着人类思维范式的一种转换。

杨:法国哲学家居伊·德波正是洞察到了这一点,他深刻地指出,视觉文化“不是形象的一般的积累,而是以形象传播为中介的人们之间的社会关系”,即所谓“读图时代”。

孟:用海德格尔的原话来说:“从本质上看,世界图像并非意指一幅关于世界的图像,而是指世界被把握为图像”。这是对视觉文化所构建的文化传播形态的一种深刻理解。其后,让·鲍德里亚的“符号价值观”,居伊·德波的“景象社会”,利奥塔的“图像体制”,关于视觉文化的观点陆续亮相。在视觉文化研究中真正形成巨大影响的,引人注目的基本上是体现着后现代特征的一批哲学家。刚才提到的法国哲学家居伊·德波,写下了视觉文化研究的代表作《景象社会》,不仅大胆宣布了“景象社会”的到来,还提出了所谓视觉文化的四大特征:一、世界转化为形象,就是把人的主动的创造性的活动转化为被动的行为;二、在景象社会中,视觉具有优先性和至上性,它压倒了其他观感,现代人完全成了观者;三、景象避开了人的活动而转向景象的观看,从根本上说,景象就是独裁和暴力,它不允许对话;四、景象的表征是自律的自足的,它不断扩大自身,复制自身。

从理论上看,影像构成的积极意义也许在于:影视以其触目惊心的镜头,打破了传统艺术的贵族气息,将整体分解为碎片,然后在这些碎片中窥见那些已破碎,而不可复聚的整体的本质;进而在视觉的重新组合中浮现出日常生活碎片本身的真实,这种震撼力是空前的。当然,它的消极意义也很明显:艺术的韵味变成了“平面”,人类生活的时空发生了裂变,一切优美、宁静、精神性的东西遭到了零散化。艺术成了强化废墟和精神碎片的传媒,以至无力重建精神维度与艺术价值。影视大众传媒对大众消费欲望进行着生产与再生产的同时,也在实施着丢弃深度,丢弃精神的感官革命。

杨:其实,景象制造的奇观一直人类文化中矢志追求的一种视觉经验和审美体验,它的神圣就在于将仪式空间从日常生活中切割开来。而在今天,这种空间的分隔被消弭了,陌生化消融在日常化中。从景观电影到各种选秀,影像调动全部的手段,倾尽全力制造的视觉盛宴,浮世绘,竟也都像影像流一样,转瞬即逝,体验经济引发的审美消费热潮改写了传统审美体验的主导性特征和内在规定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