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风雨茅庐:郁达夫大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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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3章 毁家诗纪(15)

这一六口之家逃出大火长沙,乘拥挤的火车进入株州,在那里下了车。他们不能继续南下去衡阳。粤汉路已经失陷,他们又能到哪儿去呢?只有沿浙赣线进入江西、浙江,然后设法入闽。在那儿等了好几天,王映霞到株州车站去打听行李,听说长沙并未失陷,可是所有行李都已毁于大火。王映霞并未死心,可是株州也不安全,离长沙太近,且难民太多,于是他们希冀行李还会运来,于是转车去江西,在靠近南昌的向塘车站又等了好几天,但终于没有等到他们的行李。王映霞真想返回长沙或去株州、衡阳查找行李。她当然不知道,此时她即使到达长沙,也找不到他们的行李了!已经是十一月的天气,秋风萧瑟,已是晚秋天气可他们失去了行李衣物,天气渐渐冷了,该如何过日子?可确实是兵荒马乱,一个单身的漂亮的年轻女子,能查到丢失并听铁路当局说已经毁于大火的行李吗?

还在向塘车站,王映霞打电话给浙江云和的兄弟,告之兄弟母亲与自己的行程,准备送母亲去浙江兄弟处,可她的兄弟却在电话中告知福州的姐夫因久等家人不到,已有急电去省政府诸公及保安处、专员公署等,大意是说妻映霞已被某某诱拐至某处同居,请他们代为查找。而她的兄弟也以为她们一家已经失踪,曾到处托人查找。可这混乱中又到哪儿找?

郁达夫的确焦躁了。他可不知道妻子一家人万苦千辛,经历了一场大大的灾难。他只是从电话及书信、电报中知道妻儿已经在十一月十一日离开了汉寿,半个月了,现在却在茫茫人海中失踪了。她能到哪儿去呢?他以为她早已回到浙江了,在他的心目中,妻子一家可能早已到了浙江的江山或者金华、丽水一带了。他最担心的是她与许绍棣会面。他曾打了若干电报去浙。如他给浙江保安处处长宣铁吾的电报是这样的:

“映霞私奔来浙,弟将曳尾泥涂,恳兄有以处之。”

郁达夫是冷酷的,他太敏感,是彻底的自我暴露。他又一次发昏,再次给妻子造成重大的伤害。

浙省某公给郁达夫回了电报:

“电悉,未见前来。”

的确,当郁达夫致电浙江当局的时候,王映霞不仅尚未到达浙江,而且还是路阻湖南、江西,等候行李,还是一支妇女与童子军的队长。

在浙赣线上流浪,受尽苦难。郁达夫的所作所为,给艰难险阻中的王映霞又一次造成多大的创伤!

战时的火车极不正常,受了说不尽的辛苦,王映霞、母亲、三个儿子、奶妈一行六人到了十一月的下旬,才到达浙江的江山,这江山是浙西的边远小县,与江西、福建接壤。

不能再继续向前了,王映霞心里很是焦急,到哪里去呢?她的兄弟正在浙江省的云和,云和乃古处州的一个属邑,处万山之中,那里是现在抗日战争时期浙江省政府各厅的驻地。她的母亲、奶妈、孩子们跟随他们有了半年多的颠簸,她不想让她们再多作辛劳。她也不敢立即去金华、丽水、云和,她怕郁达夫多心,以免产生不可救药的错误。尽管她希望过平静的生活,可是平静的生活可得吗?

王映霞在江山暂时住了下来,一方面她立即打电报到福州,跟郁达夫取得联系;另一方面,离开长沙时的行李,特别是衣物,已肯定丧失,这时已是初冬天气,她必须使母亲、孩子还有奶妈的衣服重新缝制,于是在江山请了裁缝,做替换的衣物。王映霞很伤心,衣服尚可重新缝制,可历年来合家的照片、丈夫的情书、日记是再也找不回来了。不仅如此,自从兄弟那里得到消息后,她觉得丈夫那颗心是再也拉不回来了。

妻子在江山的信息,郁达夫从电报中得知后,他立即打了七、八次电话,催促她立即前往福州。郁达夫在电话中告知王映霞,他立即派车到浙江江山接他们一家。由江山进入浦城,王映霞并没有放心,虽然,这里是极为偏远的闽北山区,与闽、浙、粤、鄂、湘、赣入侵的日本鬼子相去已经甚远,将近一月的逃难,使她惊魂未定,因为浦城离福州已近,王映霞立即挂通了去福州的电话。问下一步怎么办。

王映霞此时当然还不知道郁达夫此时的心境已是胸有成竹。郁达夫此时已经与新加坡胡文虎的代表协商好,准备南下新加坡担任《星洲日报》副刊的主编,郁达夫没有在电话中直告,却提出了自己的意见:

“你带了大的孩子,明天马上动身来福州,还有两个小的,可以暂时交给母亲,带往浙江云和,暂且由她抚养……”

王映霞被蒙在鼓里,也不知道郁达夫何以这么急匆匆地要她带上大儿子去福州。她心里很不高兴,郁达夫在她逃难的途中又一次伤害了她的心。但在此时她又能到哪儿去呢?云和,她是绝对不能去的,她答应到福州去,她也同意母亲先带着奶妈、两个小儿子到云和去,她不能让母亲再去福州。沿海的所有大城市都已失陷于小日本,福州的失陷只是时间问题。难道要让自己的母亲再次逃难吗?何况这福建的浦城与浙江省的云和甚近,只要经过浙江省的龙泉县就到达云和县境了。

何况届时可以请自己的兄弟到浦城迎接……。以后她也可以暂住云和,两家可以遥相照顾。王映霞当天晚上就与母亲商量好,一些行李不带,只带了大儿子阳春——郁飞一起乘车到达福州……

王映霞携带她的长子郁飞到达福州,已是十二月初。此时郁达夫南去新加坡的决心已定。不仅仅如此,郁达夫还为王映霞母子一起办好了一同去新加坡的护照。当天,郁达夫请一个朋友到车站去迎接王映霞母子,这使王映霞十分奇怪,这是从未有过的事啊!这是为什么呢?

晚上,郁达夫与王映霞见了面,郁达夫告诉妻子:

“我已经答应了新加坡《星洲日报》之聘,马上就要到《星洲日报》去报到,并且也为你们母子二人领好了护照。”

王映霞大吃一惊,到新加坡?那可是万里迢迢啊!为什么要到新加坡?她担心另几个儿子、母亲、兄弟,而且她还没有同母亲协商,听了达夫的话,她差点昏了过去,她不能答应!如果她带上大儿子前往新加坡,母亲与另外的两个儿子将久久不能见面。

郁达夫决计要走,这一段时间他想了很多,也写了很多诗,他跳不出恶劣的心境。他的去国之因,已经感受到国内政治气候的不谐和,再就是家庭的变故在心中始终有很深的创伤,而这创伤远远没有平复。

他要到新加坡去,为避开家庭的不和,避开耻辱,希望能换一个环境,以弥补家庭的缺憾。还有,为了国家,他决心远赴海外宣传抗战,帮助祖国,向海外侨胞筹款,他始终爱着自己的祖国,也挚爱着自己的家庭,他准备投身南荒……

王映霞对郁达夫的自作主张大为不满,两人之间又起了争执。郁达夫一气之下又是彻夜不归。王映霞更生气,她要携带儿子返回浦城,前往云和。郁达夫的朋友劝住了她。而王映霞同意到新加坡去。王映霞同意去星是有条件的。郁达夫一口答应。

郁达夫前往新加坡,在福建是一件颇为体面的事。福建、广东一带的民众下南洋甚多,是一件光彩的事,何况是南下宣传抗战的大事呢?

在临行前的那一段时间内,郁达夫夫妇差不多每天都参加饯行的宴席。

郁达夫还有一件不公开的使命要做,据说新加坡的侨领陈嘉庚他们怀疑陈公洽将军亲日,东南半壁江山独有福建基本完整,这不能不使侨领们怀疑。郁达夫决心为陈仪主席做必要的解释,陈仪将军与郁达夫可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朋友。

一九三八年的十二月十八日,郁达夫携妻带子从福州出发,航海前往新加坡。临行前,郁达夫一家在陈仪将军的饯行席上向主席道别。

郁达夫竟有了几分醉意,是由妻子与儿子扶持着跨上去闽江口的川石岛换乘英商和丰公司的丰庆轮前去香港。郁达夫又何曾料到此去是一条不归路!南洋之行,正好被朱似愚不幸言中,也正应了他自己的那一句诗谶:“此身已分炎荒老!”

丰庆轮在波涛汹涌的台湾海峡上行驶了一夜,郁达夫在波涛中醉了一夜。郁达夫的心情是极为复杂的,王映霞的心情也是极为复杂的。

王映霞的心中是此次万里投荒,命运如何?老母、兄弟,还有两个小儿子是越来越远了,她想哭泣,到南洋的新加坡,究竟为了什么?她心时产生了极深的烦恼。郁达夫的心情更为复杂。远适星洲,为了什么?

为了国家亡国在即,为了民族面临危机,也为了裂痕深深的这个家!他不能忘却耻辱,那是奇耻大辱!也许他是一气才下南洋……

郁达夫凌晨醒来时,丰庆轮已到达厦门,只见岸上是荷枪实弹的日本侵略军的巡逻兵,白天船泊厦门与鼓浪屿之间的海面,郁达夫心里十分愤怒,两年前,他从日本经台湾,来厦门时,那还是一方乐土,可如今只能望空凭吊,台湾、厦门先后落人敌手!夜晚再度起航,黎明时已到达广东的汕头,他们一家随船在汕头上岸观光,粤北山区那时还未失陷,又过了一夜,轮船直抵香港。

郁达夫是第一次来到香港,下榻思豪酒店。这块英国的殖民地,郁达夫早已听同事们谈起了,何况近段时间,他的许多好友都从大陆来到香港。他们原打算在香港游览几天,不料来得好不如来得巧,第二天傍晚即有意大利劳德公司的皮亚康马伯爵号邮船离港前往新加坡,如果错过这一班船,不知要在港等待多少日子,郁达夫委托友人在匆匆的一天半之内办好离境和乘船的手续。他还在香港会晤了《星岛日报》社长胡好,他是胡文虎、胡文豹兄弟的家族中人,知道郁达夫应邀往新加坡,带领达夫一家游览了虎豹别墅。郁达夫在港时间虽短,还在这里会见了他的好友诗人戴望舒与叶灵风、楼适夷等,他们当时正在《星岛日报》主编《星岛日报·星座》,他也会见到好友陆丹林,他与陆丹林是在上海认识的,可陆丹林是在炮火中逃离上海,避难香港,并且正在主编《大风》季刊,郁达夫还为陆丹林题了《红树室书画集》一绝……

二十二日,郁达夫一家在香港北侧的九龙半岛码头上乘上海——

******航线的意大利邮船赴新。朋友们一直把他们送上海轮。

郁达夫是为编辑《星洲日报》副刊而来的,目的是为努力宣传抗战。

郁达夫来新当然有多种思想,也是有还当年宿愿的意思,他早就想到三宝太监当年下西洋的地方一游了,如今有此机会,正好来此南荒。

坐上意大利的邮船,郁达夫的心情是好的,他们坐着排水量两万四千吨的白色巨轮,驶入南海。而且坐的是二等舱,且船上亦有几位同去《星洲日报》的朋友。只是可惜妻子晕船,儿子倒是极为快活,他可不知道这远游究竟意味着什么,船经马尼拉停泊了半天,郁达夫虽没有过境签证,还是颇费周折带着妻、儿去参观菲律宾大学,跨出马车时,郁达夫对妻儿说:

“这儿是菲律宾的土地啦!”

郁达夫陪着妻子走进菲律宾大学,游了一圈。他因妻晕船,为她调节新鲜空气,而他的妻子又实在因晕船犹如在梦中——

郁达夫是愉快的,快要到新加坡,他写了不少的诗,又开始写他南洋的第一篇作品《岁朝新语》,宣传抗战,认为日本的总崩溃即在眼前,但愿我们中华民族的全民,没有一个悲观主义者出现……

但郁达夫此时的心是灰色的,在前往新加坡的途中,他写下了一首诗,反映了此时此际的心情:

星洲旅次有梦而作

钱塘江上听呜榔,

夜梦依稀返故乡。

醒后忽忘身是客,

蛮歌似哭断人肠。

一九三八年底的十二月二十八日下午,郁达夫、王映霞及他们的长子郁飞踏上了对他们来说是非常不幸也是非常不寻常的土地——新加坡。

迎接他的是又一次苦难!

§§§第三章 为谁憔悴客天涯?

生同小草思酬国,

志切狂夫敢忆家。

张禄有心逃魏辱,

文姬无奈咽胡笳。

宁辜宋里东邻意,

忍弃吴王旧苑花。

不欲金盆收覆水,

为谁憔悴客天涯。

——《小草》

六陵遥拜冬青树,

笑掷乾坤再出家。

铗有寒光消郁怒,

集无名句比秋笳。

朝云末劫终尘土,

杨爱前身是柳花。

参透色空真境界,

一瓶一钵走天涯。

——《感怀》

以上两首诗是郁达夫刚刚到达新加坡前后与人唱和写成的诗句。

郁达夫到达狮城,名人南来,前来拜访的当地文化界人士自然不少。郁达夫一家十二月二十八日刚刚到达新加坡,暂住在星岛的南天酒楼。

第二天,《星洲日报》上就以《为努力宣传抗战,郁达夫将加入本报工作》为题,刊登了文坛消息:

自武汉放弃后,我国文艺作家之集中武汉者,实践文章下乡,文章入伍标语,分赴各乡各镇,以及海外各处,努力宣传工作,以期必胜、必成之早日实现。郁达夫近亦由武汉退出,先去湘西及武汉外围前线视察二月,后复经闽各战场巡历,现亦由闽转粤,偕夫人王映霞女士及子飞由港抵星,不日将人本报工作,以后将每日有关于抗战文艺界之详情报告。南洋各埠之关心文艺诸君,若欲知祖国文艺界现状者,可就本报探知一切也。

郁达夫是二十年代、三十年代中国文学界大名鼎鼎的一代大师,是创造社的台柱子,左联时期中国文坛的骨干人物,与鲁迅、郭沫若、茅盾他们不仅是好朋友,而且齐名。即使是远在新加坡的文学青年都了如指掌啊。他们为郁达夫的南来感到高兴,对郁达夫的到来将使华侨文艺界的振兴寄予厚望。

须知新加坡是南洋惟一的一个以华人为主的城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