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风雨茅庐:郁达夫大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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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2章 毁家诗纪(14)

十一月十四日平信均悉,我会再把你十四日的信寄还给你,请你仔细的再看看,而且请你看一看我十月四日寄上的信中,是说了什么事,而亦许不愿再写复信。什么第三者不第三者都是废话,大家把一切的气愤都丢弃了,来计划计划以后的家计。大局不意变化得如此之快,你不去香港,不去广州都成为塞翁失马,而你福州去得那么快,主席又偏去开会,亦是不幸之至。这是后话,且看主席回来后如何再说,总之,我们一家只须你心思好,待人好,不怕会饿死,到处都可以生存,这不必愁,宽你的心就是宽自己的心。为了汇来的款未到,急得我日夜不安,五日前曾有一电告你,三日前又一电问我们的行止应作何打算,时局如此,在电报上不能多说,一切已详廿五夜快函中,昨天实在因为急不过,马上坐了轿子到德农行中去问,据云本月中并无神州汇款到来,我虽颇为诧异,然亦无法可想,只得白化车钱今日悻悻而回。我真在怨你为什么不在心中汇来,时局日紧一日,不知这二百元,我还没有福气承受也。

此信到后,乞速设法将款取回,再以电汇湖南省银行转汉寿分行,因省银行在此间已成立办事处,颇为方便。匆匆写此,因刚自船上下来回家,又得你这两信,暂复,余晚上再写。

映十月廿八午后四时

达夫:

自常德回来后曾上一快函,内附常德农民分行的回信一张,想已收到?此二百元至今并未送来,而我身边只有百余元,战局日紧一日,欲走无路,欲留又非冒大险不可,人生至此真甜苦均已尝尽矣。不得已昨日去此间乡下——即你从前所赞成的那一位寡妇在教书的乡间——房屋,欲于万不得已时迁去暂避,穷人之出路只有这样一途,而最急者钱尚未到,不知你因何缘故不自邮局用汇票?不自湘省行转递?偏欲于汇款最慢之农民分行寄来,而一方面政治部音讯毫无,至此即可见朋友之高低也,深为日暮途穷者之一叹!较你所可怜他的养吾为尤甚,弟兄须帮忙,而妻子是可以不顾的,心急如焚,不能再写。如款退回,请束(速)自湘省转汉寿分行用电满怀对要!

映十一月一日 夜

应该说这些劫后的信札最能反映他们夫妇当时的心态,郁达夫重返福州,而郁达夫的家人却都还在汉寿。这时日寇侵我大好河山,敌氛甚嚣尘上。在战乱中,他们书信频繁,尽管这些珍贵的书信由于战乱大多遗失了。可从王映霞得到确认的这十封致郁达夫的书信中,他们夫妇的感情可见一斑。他们夫妇都想和好,回复幸福的往日,但是他们总是磕磕绊绊,旧事重提,夫妻间貌合神离,积冤并未化解。郁达夫对王映霞与许某人的过去耿耿于怀,而王映霞对郁达夫也是一肚子不满意,怨气冲天,并且声言过去了的那一事是对郁达夫的报复。郁达夫是最听不得妻子抱怨的人,他与妻子的企求完全不一样,妻子需要的是安静、平静、安全。而郁达夫这时却一投入工作就弃置一切于不顾。郁达夫也真亏了这样一个精明的妻子,不能说王映霞对郁达夫的埋怨没有道理,郁达夫有些方面确实是积习难返。比方他的喜欢买书、喝酒、对家庭的掉以轻心,而且他不能忘记妻子为报复他而产生的背叛。郁达夫在福州的随从室工作也不顺心,日本侵略军的飞机时常光顾福州,为了防止意外,随从室的工作通常是本末倒置,白天通常是不上班的,上班的时间倒在早晨、晚上与夜晚。郁达夫的心中又起了波澜,他并没有实现自己的诺言,依然酗酒,对王映霞与许绍棣之间的那种感情依然耿耿于怀,不能弃置于不顾。一到福州郁达夫就寄信给香港的《大风》旬刊陆丹林,告之自己的行踪,与新近的打算。郁达夫这时的打算还是准备回到政治部去,再游湘南湘西。他对王映霞对他的背叛,不能忘记,他附寄信给四首新做的诗,以伤心人独抱真这总题发表于十月的《大风》旬刊上。那是《风雨下沅湘遥望汩罗》、《郭沫若氏自长江战线归来,谈及寒衣与文人少在前线等事》二首、《建延道中赋寄》、《舟舶洪山桥颇多柳往雪来之感》(前一首与后两首分别列入《毁家诗纪》第十四、十六、十八首),以寄心志。

十月十二日,郁达夫又寄了两首诗给以前的禅友若飘和尚,更表明了了他在此事上作茧自缚,此时并没有原谅妻子王映霞,而有了遁世之心:

离愁蹙蹙走天涯,

闻道南台又驻车。

乱后重逢应失笑,

一盘清帐乱如麻。

莫叹泥涂曳尾行,

万千恩怨此事情。

念家山破从何说,

地老天荒曳尾生。

郁达夫也把这种心理写信给他的妻子,这使王映霞极为不满,产生了新的抱怨。她在十月十八日的信中明确表达了自己心中的痛苦。在过后的现存的几封信中王映霞都向郁达夫表达了自己心中的不满与愤怒……,王映霞对郁达夫满心不快,处处指责,并最后宣告,自己对他的仇恨之心,难以消灭。如果这时他们再各自约束自己,其感情犹可挽回,只可惜这乱世之中,他们都不能自拔了……

福建尚属平静。可十月廿五日武汉已告失守。在这前后,湘西、豫西、鄂西、湘南的难民又已全面向西逃遁,掀起了一轮新的难民潮。在十月中旬,汉寿的居民也开始了西迁。而王映霞一家却还住在这里,很不是滋味。郁达夫从福州汇款到长沙银行,可王映霞迟迟没有收到,这可把她急坏了,她于十月底,多次致信郁达夫,更多的是怨恨又无可奈何!

战乱,战乱,战乱!这日本帝国主义造成的人祸,给中国人民,也给郁达夫一家带来那么多的灾难与痛苦!湘江两岸到处震荡,难民潮流汹涌,把个王映霞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她只有向夫君通过书信、电报频繁催款。……

直到十一月的十日,王映霞几乎丧失耐心的时候,才收到郁达夫的来款,那时王映霞确如久旱的禾苗渴望甘霖了。广州、武汉相继失守,日本侵略者的嚣张气焰完全到达了顶峰。汉寿早已不再安全了,不再是桃花源了。王映霞已做好了最后的打算,一旦盘缠到达,立即返回闽浙……

王映霞遇到出生以来最大的困境,而这根本原因就是日寇猖狂,烽火连天,而丈夫又恰恰不在身边,一家六口,尽是妇女孩子,十月二十日,由于日军在大亚湾登陆,才一昼夜南国的大都市失陷敌手。十月二十五日,武装保卫大武汉在坚持了四个多月后,武汉失陷。湘西一带不再平静,而是首当其冲。居住汉寿的王映霞不是郁达夫,无论从勇气与人缘方面都相差一截,生活来源没有保障,而且举目无亲。又风传日本鬼子自占领武汉后,马上西进、南下,要进攻长沙……,王映霞在汉寿看到她认识与不认识的人,都开始搬家,她忧心如焚。她要立即返浙。

武汉失守后,长沙便暂时成为国民政府荟萃的地方。当局最高层和军事委员会的首脑们就集中在长沙。即使是第九战区陈诚的司令部也在十一月初移居长沙的东门,旋即移到南岳衡山。就是******、叶剑英的八路军办事处,郭沫若为首的第三厅也正撤向长沙,可是长沙也正危在旦夕,必须立即疏散……

王映霞凭着她极大的勇气与伟大的母性,在收到款项的第二天即十月十一号,离开了汉寿,翌日到达风声鹤唳的长沙,长沙正处于一片混乱之中。因风传日寇十三日进攻长沙,长沙的军政部门、民众一片惊惶。风传日寇的部队早已越过泪罗江顺湘水与铁道向长沙进逼。王映霞刚刚到达长沙,马上去拜见郁达夫的几个朋友,如郭沫若等几个人,他们在长沙还遇到了沫若夫人于立群,以及孙师毅、池田杏子等人。她们劝她立即转移,长沙已是危城一座,不宜暂住,长沙早晚要出事。王映霞大吃一惊,带着一家人,立即前往火车站。到了车站,他们看到的场面简直使人目瞪口呆,长沙的火车站挤满了人,连车顶上都坐满.了人,而车站外的人群还源源不断地蜂拥而来……

一家六口,只有王映霞才是年轻力壮。母亲年事已高,而三个儿子,一个比一个小。行李虽不甚多,可也带着这六口之家的衣物,还有郁达夫给她的数百封书信,她自己与郁达夫的有关文件,及生活必需品。那些东西太珍贵了,那是他们夫妻酸甜苦辣的见证啊!她不想丢掉。她在心情不佳时只要认真看看他以前给她的书信,一股怨气有时会一扫而光。她鼓足勇气,带着一只大皮箱,使劲地挤着要冲上前往株州的火车。可是挤不上去,人家不允许带着行李上火车。要她们把行李送上行李房托运。王映霞毫无办法,一个弱女子又有什么办法呢?

她只得与母亲、奶妈、儿子从里面挤了出来,挤到同样拥挤的行李房去寄运行李。艰不容易才把行李安顿了,六口之家只得在等待第二天的火车,在火车站待了一夜。第二天午后,好不容易携老扶幼登上前往株州、衡阳方向的火车。王映霞这才松了一口气。望着完好的_家丸,她不知怎么说才好。只有她自己才知道,为了这个流离失所的家,她付出了多少代价……

火车才驶出长沙,王映霞松了一口气,可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可她做梦也想不到的是,此时的长沙却正面临一场真正的浩劫!他们的行李、衣物、珍贵的书信、日记却永远滞留在长沙,遇上了长沙大火!

就有王映霞一家刚刚逃离这是非之城长沙之时,长沙发生了一场震惊中外的“长沙大火”!

那时郭沫若、******、洪深……也正在长沙!他们在比王映霞更晚的时候撤出长沙。郭沫若撤出长沙时,长沙已经成为一片火海,而这长沙大火与黄河决口一样,竟是最高当局为了遏制日军的进攻,人为地放火造成的惨剧。郭沫若后来在《洪波曲》中记述了那一惊心动魄的人祸场面!

“十二点钟的时候,张曙把放映队第三队的大部行李都押走了。行李就剩下第三队的一小部分和第四队的全部,另外还有一大桶汽油,只消再来一趟大车便可以运完了。

这时的行李已经完全搬出街头,张肩重在外面看守,洪深在里面守着电话。人则时而跑进跑出地两头照看。在火车站候车的人时常有电话来,等了一天,火车还没有开。但军事上并没有什么消息。

戒严着的,连人影都没有的街头,渐渐有些异样了。有些穿蓝布制服的警察预备队三五成群地出现。奇妙的是有的人提着洋油桶,有的人又提着小火炉,身上都挂着步枪。在我们正搬行李上车的时候,这样的人已经来催过我们。——快点吧,是不是快完了?我们问他们是做什么的?他们不做声,又各自走开了。

一点钟后,立在操场上看见市内有两三处起火,敌人进城了吗?但又听不到枪炮声。洪深所守护的电话都不灵了,失掉了作用,和四处的通话都不灵了。我们到街头去看,这时三五成群的警备队更多了。有的其势汹汹来干涉我们,问我们是什么机关?有的更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拿枪托去撞各家人家的门。我走出大街去看,三五成群的警备队每隔十家光景就是一队,一样的装束,一样的背着枪,提着洋油桶与小火炉。街头的火已经更多了。天心阁已经燃起来了。天心阁是长沙城内最高的地方,那儿一起火,便好像是举起烽火一样,城内的火柱接一连二地上升,三五成群者更加活跃起来,撞门的撞门,开桶的开桶,都在准备放火!

——你们到底是做什么的?我大胆地喝问着。

——奉命放火!那些人异口同声地回答。

——敌人进了城吗?

——早就杀过泪罗了!

火头愈来愈多,我赶回学校去。洪深也从校内赶出街头来了。我们估计两部卡车几分钟内就可以回来,火车站上的人是必须得把他们救出的。我和张肩重便坐上了小汽车赶到车站叫等车的人赶回水风井,以便搭卡车逃难。

然而火势齐头爆发,一霎时满城都是大火,冲向车站的街道,两边成了火巷,我要司机向前冲去,司机几乎要骂起我来了。

——冲!你想做肉弹子!这瓦斯令经得起大火里一烘,你的车子还不炸?

谁有办法呢?一街都是火海,一街都是人海,一街都是车子海!

放火的人似乎很有计划的为逃难者开了一条路,有那么一条街却没有放火,人和车子就像流水归了槽一样都涌向这儿。车子便立地陷入重围,只能进不能退。进也是像蜗牛一样,慢慢地在前面移动着。……

沿途的情景,真是惨目。公路上拥塞着逃难的人,拖儿带女,扛箱抬柜,哭的,叫的、骂的,裹着被条的,背着老年人的,负着伤的,怀着胎的,士兵,难民,杂乱成一片。喇叭不停地叫,车子不断地在撞,狼狈的情形直是没有方法可以形容。

……,,

真是惨不忍睹!其实就是同在政治部下的第二厅厅长杜心如,作为当局的心腹,也在慌乱中丢下装有第二厅的关防、官章、私章、密码电报纸、军委会的电报纸等的小皮箱呢!官员尚且如此,民何以堪!长沙大火一把火烧掉了半座古城,而且日寇还没有出现……

王映霞是在上车后两个钟头之后听说这一消息的。她听后真是乍喜乍惊。喜的是一家五口终于在火口中突围,惊的一家行李——衣服全部在这逃命中遗失,他们还将失去比衣物更为重要和珍贵的物件——那是郁达夫给他的两百多封信件,还有他们一家数年来的生活照片、日记等等。她只想哭,但面对母与子,她只能强颜欢笑。她还抱着一线希望,梦想着他们的一切不至于毁灭在大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