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欠他一个解释。她的故作不懂。她的小小私心。她是真的害怕失去他。
傍晚六点,夕阳的余晖透过玻璃门,温柔地扑进店面里来。今天是每周上新日,朵拉和非儿已经忙碌了一整天,直到此时才真正空闲下来,彼此跌坐在软沙发上,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
正值一年之中最为柔美的初夏,傍晚的风微微拂起窗前白纱,玻璃门外,行人匆匆掠过,挂在墙上的电视机,正在播送最新一期的佳人时尚节目。
只听得非儿疲惫地惊呼一声,“每每姐!”
电视屏幕上,那个身段皎好,眉目秀美的女模特,可不正是周每每。许朵拉一瞥之下,也不由得动容,稍微坐直了身子,认真看起节目来。
原来这一期做的是网模专题。周每每是被采访的对象之一。
她在镜头前侃侃而谈,“其实我对能赚多少钱并不是太在乎,我是真心喜欢这工作,当然,对很多人来说,也许这还不是一份正经的真正可以丰衣足食的工作,但事实上我可以肯定地说,当你付出了努力,你真的能够得到相应的回报……”
非儿叹道,“每每姐怎么这么会说。”
朵拉不以为然,“还不是电视台事先准备好的发言稿。”
用脚趾头想就知道,周每每哪有那么智慧,不不不,她有智慧,但她的智慧绝对不是用这种方式表达。
非儿向往地说:“不过每每姐真的很漂亮。”
那倒是真的。
六年过去了,周每每一点没有长残,她越发地明媚逼人,最难得的是拥有一汪盈盈无辜的眼神,即便女人也顿有“我见犹怜”之感。
她一开始呢,只是迷上了淘宝,因为上面的衣服漂亮又廉价,衣服到手后她又爱去论坛里晒,不知不觉地,就混出了一点小名气,就有店家来找她,请她做一两期模特。她反正爱美爱现,又能赚钱,何乐而不为,于是爽快答应下来。这一做就一发不可收拾,如今竟然还上了电视。
朵拉说:“你很崇拜每每啊。”
非儿笑,“她是我的偶像。”
朵拉说:“好吧,姑娘,去准备泡茶吧,等下你的偶像要过来喝茶。”
话音刚落,玻璃门缓缓被推开,一个戴着墨镜的高挑美女跨进门来。
“哈啰!”她夸张地摆个POSE,扬手冲朵拉甩过来一个飞吻。“许大老板,今天的生意怎么样?”
非儿已经叫起来,“每每姐!”
每每轻佻地摸摸非儿脸颊,“小妞乖。”顺手从硕大的挎包里取出一小小塑胶袋,“送你的。”
“什么?”非儿接过来。
“内裤。无痕的。摸上去感觉就像没穿一样。”周每每说。
非儿有点不好意思,“每每姐每次都送我礼物。”
朵拉插嘴道,“反正又不用她花钱。顺手人情,别感激她。”
周每每瞪她一眼,“这也是我的劳动所得好不好。”
这一年来,周每每常常接受店家邀请前去外景拍摄,除了固定的现金酬劳,还会额外赠送本店的一些热卖品。
朵拉以为,这真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工作了。
但是每每睁大眼睛,试图证明其实这工作并不是人人能胜任的,“成天火车大巴轮流呆,坐都坐死人!”
朵拉只好退一步,“好吧,每每姑娘非常伟大。”
非儿起身去插上小电壶子。
每每倒在沙发上,踢开鞋子,长叹道,“累死我。朵拉,白马王子什么时候来解救我?”
朵拉横她一眼,伸手把她脱下的鞋子收拾好,“大小姐,我这里可是门店,请注意你的形象。”
每每说:“关门吧。”
朵拉答,“我需要吃饭穿衣。”
每每轻哼一声,“明天免费做你模特,网上帮你晒一下,起码赚件皮草。”
朵拉也跟着轻哼一声,“小姐,你已经说过N次……”
每每有点羞赧,眼珠一转,像是突然间想起来,“喂,你猜我今天在火车上遇到了谁?”
朵拉说:“嗯,性别男,二十八岁到三十岁,英俊逼人,腕上戴名贵手表,谈吐不俗……”
每每涨红了脸,顺手扔过去一个抱枕,嗔道,“要死啊。”她坐直身子,“我是说真的。我遇到了薇姐!”
朵拉吃了一惊,“谁?”
“薇姐啊!天哪,她简直脱胎换骨啊,要不是她叫我,我根本没把她认出来,打扮的那个美啊,她最近在N市也开了一家车行……她说过两天约我们吃饭呢!”
朵拉也高兴起来,“呀,太好了。”她的目光掉向窗外,“真的很久很久没看到她了。”
暮色渐次降临,灯火陆续闪亮起来,窗外的行人渐渐模糊成一个个影子,夜色多好,谁也看不见谁脸上的悲喜。
真的很多年过去了啊。
直到如今,半夜里她还常常会被惊醒,双耳犹只听到那瞬间里,车子冲出桥面时发出的绝望的轰隆声。她曾经细细回想过,其实那一天,根本不曾有任何声响,他悄无声息地就离开了海城,离开了她。可她却仿佛听到天地间唯一声巨响,其它的所有,都消失了。
她恸哭过。他说话不算话。他说过,他们永远不分开。她视他为知己,视他为手足。失去他,她痛彻心扉。
她还欠他一个解释。她的故作不懂。她的小小私心。她是真的害怕失去他。
每每像是知道她想起了什么,声音也放轻了,“我也常常想起他。”
这是多年来,她们第一次提起他。
朵拉想像过很多次。
如果有一天,她们再提起他,可能会哭,可能会哽咽得不能成言。但绝对没有想过会是在这样一个平淡无奇的时刻。
“薇姐说,一年前,陈伯伯回到了海城,开了一家小店,过得还不错。最近半年来,和一个老太太走得很近。大约是第二春来了。”每每说。
陈皓死后,陈父也离开了海城,断断续续地,有人说他在外头打零工过活,有人说看到他倒在路边,像条死狗,也有人说,他靠乞讨为生……
朵拉听得难受。但周栩生说:“一个人既然能坚持着活下去,一切都会好起来。”
当时她还在心里憎厌他,觉得他未免太过冷酷,说的话一点感情味也没有。
呵。那又怎么样呢。她和他不过也一样,都是无情的人。高考结束后,他们都考进了N大,至于海城和月光路,她再也没有回去过。有关于月光路的消息,基本都从每每那儿来。每每的母亲仍然居住在月光路,每每赚到钱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房子好好装修了一遍。母亲过得也不错,离婚的阴影终于消褪大半,凭借从前的底子,在一家颇具规模的私企做会计管理。朵拉看过每每用手机给她拍下的照片,年近五十了,倒比从前更显年轻漂亮。
光阴真正似箭。朵拉比从前更长高五厘米,拨过两颗智齿,大学毕业后辗转做过公司文员,超市收银,保险推销,她攒下五千块钱便开始在淘宝上淘便宜鞋子,在市中心租了一个格子铺,仗着物美价廉,人流量大,生意还算不错,自己又很省,短短一年,手上终于小有积蓄,于是决心盘间小铺面,自己做自己的老板。
店面确实是小,但毕竟开在热闹的大学城附近,无论如何每天都小有业绩。
不过朵拉至爱的,却是隔壁的那家店。
糖果屋。
和朵拉的“小美足”一样,小小一间店面,朵拉的装修简洁单纯,它却温馨有爱,才在店门前,就能嗅到屋子里散发出的浓郁奶香。当初朵拉最后决定把店开在此地,大半原因倒是为着它了。
偶有空闲,朵拉喜欢到糖果屋里打转。听说老板是个年轻女孩,两年前去了深圳,留下店子让两个店员打理,人像是不太在意店子的效益好坏,天长日久也不过问。但两个店员却一直尽心职守,店子的生意不错。
两个店员,一个名叫潘燕,一个名叫车晓晓。没多久就与朵拉混熟,偶尔窜过来,讨要玫瑰花茶喝。两女孩都长得明眸皓齿,店里常有英俊男孩光顾。偶尔朵拉站在门前,看到几个男女抵头轻笑,顿觉自己苍老无比。
明明是同龄人。
每每的手机响起来,她看一眼,不理。
朵拉叹,“很吵,接吧,姑奶奶。”
猜想是一些狂蜂浪蝶。周每每最不缺的就是这个。偏偏她天天还哼,白马王子到底什么时候来。像有钱人哭穷。
每每说:“不认识的。”
但手机固执地响了又响。
每每不耐烦地接起来,“喂,您好,您哪位?”
表情虽然不耐,但语气却礼貌有加,果然是职业病使然。嗯,做人需得这态度,再厌憎,也要一脸堆笑。
朵拉想起“小美足”初开业之际,曾经接待过一个美貌姑娘,脾气不是一般地坏,从头至尾不肯正眼看人,翘着腿不停挑剔鞋子的左不是右缺陷,最后只挑一双凉鞋带走。
朵拉服侍她得腰酸背疼。一站起来就看到周栩生站在门边,冷冷地看着她。
她自己先心虚,“这种客人很少的。”
他紧抿着嘴。
他根本不喜欢她做这个。但他忍住了。她可能不一定会懂,当他看着她隐忍的甚至稍微带些卑微讨好地兜售她的那些鞋,他的心就像被锯齿划过般一阵阵地抽疼。
每每挂了电话,眼神奇异地看着朵拉,“有家房地产公司想找我代言。”
朵拉眼睛一亮,“真的?”
每每点点头,又微微蹙起眉,“但是好像是刚入驻N市的一家新公司。”
“百度一下呗。”朵拉拿过手提来,“叫什么?”
“皓光。”每每答。
百度很快给出答案,皓光于2008年在香港注册成立,短短两年已在内业小有名气。
“怎么一眼挑中N市?要来内地发展,多的是好地方。”朵拉也疑惑起来。
非儿凑上来,“做房地产啊,当然来N市最合适。眼下全国一线城市的楼市都过热过高,所谓树大招风,如果国家要出台调控政策,首当其冲肯定先拿一线城市开刀。N市不错啊,楼市刚热起来,发展空间还很大,城市不大,绿化又好,现在很多人都跑来N市买房。要我说啊,这皓光啊,有眼光,有远见!”
朵拉和每每诧异地看着她,“一个卖鞋的,怎么懂的这么多?像地产专家。”
非儿顿时得意起来,“哼,小瞧我了吧。”她笑起来,“我想买房都想了一年多了,这一年来,每天都密切关注这方面的信息,你说,我能不专业点嘛。”
每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刚才那人在电话里也说了,给我的条件很优厚的。让我明天中午十一点过去面谈。你说,不会送我一套房子吧。”
朵拉呸一声,“你想得美。”
非儿却叫,“那也不是不可能的哦。至少你买房就非常便宜!哎哟,每每姑娘,不如这样,你帮我买,我有重谢!”
每每也被说得兴奋起来,“要是有了自己的房子,我就可以把我妈接来和我一块住了。省得和那臭男人三天两头要碰面。”
朵拉啼笑皆非,“喂,什么臭男人啊,那是你爸。”
她听每每提起过,几年过去,每每父亲和母亲又恢复了邦交,好像隔三岔五地还喝喝茶什么的。听说那个狐狸精,多年来对每每父亲仍然保持着若即若离的态度,成年男子哪有太多耐性,每每父亲的剃头挑子也渐渐冷却下来,细一思量,顿时就觉得前妻的诸般好来。
每每轻哼一声,“好了,就这么说定了,明天就去皓光。那么现在,咱们就先去庆祝一下吧。走走走,打烊!”
三人收拾完毕,一块走出店面,恰好车晓晓正站在“糖果屋”门口,一看到她们仨,顿时两眼放光,“又去腐败。”
朵拉不禁有点羞赧。
她真是一个不长进的生意人啊。在每每的威逼利诱下,她没有一次是扛得过去的。“小美足”动不动就店门紧闭,要说生意不受影响那是假的。朵拉其实也想买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但这样子懒散的生意做下去,也就够个小丰衣足食,至于房子,还是太奢侈了点儿。
可是又不能说。要一说,全世界都会惊讶,“你还买什么房子?”
周栩生的母亲是最早涉足房地产的本土企业家,几年下来,旗下的“栩然房产”做得有模有样,赫然成为N市数一数二的楼市大亨。周栩生大学毕业后,就直接被母亲委以重任,他也不负母望,一年后成功竞下N市城东新开发区最佳地块,即将打造全市最大规模的超大生态型住宅社区,取名“栩然春天”,首期将于八月开盘,起步价5888元/平方,听说消息一被证实,短短几个月预约客户已经上万人次。
她明明有这样的天时地利,却连非儿也从没向她开过口。
连非儿也看得出来,她不想搭借周栩生。
不搭借他任何。
她想开店,攒钱攒得很辛苦,找门面找得很辛苦,租住的房子,她也磨破脚才找到。她一个人折腾着。不肯哼苦哼累。
他的好。她知道。他对她的好,她也全知道。
可是,陈皓成了她的心病。
这心病让她无法心安理得地投入周栩生的怀抱。仿佛距离周栩生远一点,对陈皓的歉疚就会轻一点。
她很傻。她知道。
每每堆她一把,“车来了!”
一辆出租车嘎然停下,她们仨挤上车去。
“去佳美广场。”每每说。
佳美广场的后巷,就是一条热闹非凡的小吃街。街道很窄,房子也很破旧。好多年前就说要拆迁重建,但一直未见动工。
朵拉和每每对它有超乎寻常的偏爱。
它让她们想起了海城。想起了月光路。海城的老鼠巷。那些过去的,永远不再来的年少时光。
车子刚停下,每每的手机响了,她微微背过身去,对着手机说了几句,然后回过头来,颇为抱歉地说:“朵拉,我得马上赶回去。这次拍的照片,店家的U盘给弄丢了,她十点要上新,让我赶紧给她把照片发过去。”
朵拉说:“好,你去忙你的。我和非儿吃。账算你的哈。”
每每笑,“咄。这人。”
她重新坐上车去。
朵拉和非儿去吃麻辣烫。
晚上九点,手机“叮”地一声响。
周栩生发来短信,“晚上有雨,记得关窗。”
这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习惯。每晚九到十点之间,他必发过来一条短信。这么有规律,简直让朵拉疑心这是他向移动订制的一项服务。
通常她并不回他。
她把手机搁回包里。
天气尚未真正炎热,但非儿已经吃得满头汗,她口齿不清地问:“朵拉,你为什么不恋爱?”
朵拉怔了一下,答,“我想等一匹更健壮的白马。”
非儿失笑,“你那匹还嫌不够健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