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刻,朵拉想给陈皓打个电话,可是转念间,还是关掉了手机。
大家已然成年人,她的推诿,她不信他不懂。
采访定在中午十一点,但临时又改到十点半,朵拉接到每每电话,匆匆收拾一下,就赶到了月光路居委会门前。
居委会门前零星地站着一些人,一些人是应约前来做采访的,另外一些人,就是好奇前来看热闹的。
每每一看到她,就直接把她扯了过来,手脚利索地给她捋了捋头发,说:“像平时一样就可以,没什么的。”
她示意摄影师,“好了。可以了。”
其实还算简单,每每的问话显然是照例,“这次月光路拆迁,您对拆迁条件还算满意吗?”
朵拉答,“还可以。”
“对昨天的事,你怎么看?”
朵拉犹豫一下,小心地答,“大家都激动了点儿。”
突然间每每问,“听说栩然房地产的周总动手打人,您当时就在现场,你看到周总动手了吗?”
朵拉愣了一下。
每每说:“您别担心,照着事实说就好了。”
所有的目光全积聚在她身上,朵拉骤然一阵紧张。
“他,他就是这么推了一下……”朵拉结巴起来。
每每表情冷峻,“那么说,他确实动手了,是吗?”
朵拉张口结舌。
周每每示意摄影师,“好,今天的采访就到这里。”她转头看一眼朵拉,“OK了。”
朵拉不安,“可是我刚才没说清啊,栩生他不是动手,是人家先故意推他,他是……”
每每打断了她,“我知道了。”她简短地说,“你先去忙你的吧。我们马上要赶回N市。”
“哦。”朵拉干巴巴地答应一声,眼睁睁地看着每每一行人收拾东西,上车,绝尘而去。
总有什么不对。
她觉得心里惶乱不安。
傍晚朵拉去了一趟海城高中。
正值上自习时分,穿着校服的男女生们陆续走过操场。朵拉被校警拦在门外,“马上就要上课了,不好意思。”
朵拉笑笑,退开来。
海城高中的校门拓宽许多,一眼看去,更气派了。校车缓缓驶至门口,教职工们接二连三地下车来。
“朵拉?许朵拉?”有人突然叫她。
朵拉怔了一下,打量着眼前的女人。她穿着工作服,显然是海城的教师。看上去有些熟悉,但是一时半会,朵拉怎么也想不起来她是谁。
女人笑起来,“朵拉!果然是你!我是朱老师啊!”
啊!
朵拉惊喜地一把抓住朱老师的手,羞赧得脸都红了,“天哪,朱老师,我一点也没认出你来。”
朱老师爽朗地说:“所以说,婚姻真是女人的天敌啊,你看,把我变成了这副模样。”
朵拉笑,“一听这话,就知道朱老师幸福着呢!”
朱老师笑咪咪地,“好些年不见你了,还是老样子嘛。你看看我,都变黄脸婆了。”
这话倒是真的,要不然朵拉也不会没把她认出来。她几乎胖了一号,肥胖让她的五官和身材一样,都变了形状。
“您有没有时间喝一杯?”朵拉试探着问。
朱老师抬手看看腕上的表,“我八点的自习课,可以。”
海城高中附近新建一条大路,道路两旁尽是各式店铺,朱老师熟门熟路,把朵拉带至一家小小冰吧。
“这里环境不错,我们常来。”朱老师介绍说。
两人在靠窗位置坐下,“怎么样,觉得海城变了样了吧。”朱老师说。
朵拉感慨万端,“差点全不认得。”
除了月光路。走进了月光路,她才觉得魂归肺腑,才算真正地意识到,她确实在这里,度过了最难忘的时光。
朱老师也感慨起来,“唉,看到你们才惊觉时光飞逝啊。”
朵拉笑,“古老师还好吧。”
一提到古老师,朱老师便笑了起来,“整个一个女儿控。一有了女儿,完全不把老娘放在眼里了。”
朵拉大笑。
“朱老师,你现在好有趣。”朵拉说。
“你直接说我变粗鲁了变俗了……”朱老师笑,“怎么样,朵拉,有男朋友了没?”
朵拉不好意思地笑笑,“唔……”
朱老师含笑注视她,叹道,“周栩生确实是个不错的男人。”
朵拉更不好意思,继续含糊道,“唔……”
朱老师说,“当时你们班上,现在最有出息的也就数周栩生和陈皓了。听说陈皓没死,是真的吗?”
朵拉点点头,“是啊……”
朱老师叹息,“这孩子真是!我记得他出事之前,和周栩生打了一架。要不是我看到,周栩生准被他打伤……”
朵拉吃了一惊,“啊?他们为什么打架?”
朱老师摇摇头,“我也不知道。陈皓像发了疯似的,对周栩生拳打脚踢的,周栩生也怪,不闪也不躲,任他打……我恰好路过,才把他给喝住了。”
朵拉心里惊疑不定,嗫嚅道,“我都不知道这事……”
朱老师看看腕上的表,“哎呀,时间过得真快,不知不觉就快八点。朵拉,我得走了。”
朵拉也随着朱老师站了起来,颇有点依依不舍,“朱老师有空带宝宝去N市玩嘛,我请你们吃饭!”
朱老师笑,“好好好。”她拍拍朵拉的肩,“那我走了。”
“好。朱老师拜拜。”
“拜拜。”
晚上朵拉煮了绿豆粥。
周栩生来的时候,电力缓慢的电炖锅,到这时才开始缓缓冒出热气。
周栩生问,“这粥什么时候才可以吃啊。”
朵拉有点尴尬,“嗯,快了吧。”
周栩生很正经地说:“我估计可能要煮上一整晚。”
朵拉的脸刷地红了,“要不我给你冻在冰箱里,你明早过来吃。”
周栩生不语,人靠近来,不由分说地搂住了朵拉的腰,下颌搁在她肩上,“一看到你我就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朵拉顿时一惊,问道,“你有很多烦恼吗?”
周栩生笑了笑,“也不算很多。”
朵拉还要再问,他已经不耐烦,一只手搂住她的腰,另一只手便不老实地自她T恤里伸了进去。朵拉羞得耳根子都发热起来,扭捏着身子不肯,他却不肯放过她,微凉的唇跟着挨近来,轻轻亲吻她的头发,她的脸颊,她的耳,她的颈……
她呼吸渐渐急促,但仍然想起来要问,“你以前,干嘛跟陈皓打架?”
周栩生的身子一震,“陈皓都告诉你了?”他的唇毫不放松地沿着她的胸线渐渐往下。
她努力支撑着身体,“你怎么那么坏……”
他赞同,“我真的很坏,其实朵拉,我很怕,我怕他会抢走你,即便是现在,如果他肯开出条件,只要他离开,我也乐意答应他。”
朵拉使劲推开他一点,睁大了眼睛,“你不是这种人。”
他看着她,“我是。为了许朵拉,我就是这种人。”
她也看着他,动了动嘴唇。她很想狠狠地骂他一顿,但是眼前渐渐浮起一层雾气,她轻声说:“其实不需要的……”
“我只是万万没想到,陈皓他竟然要以这样的方式消失。”他叹息着说:“这些年来,我一直等着他出现。我知道,他会出现的。”
不仅仅是为了朵拉,还为了他。
支撑少年陈皓坚持下来的,除了对少女朵拉的想念,必然还因为在周栩生那里受到的屈辱,他盼望的,便是终有一日能加以讨回。曾经被周栩生践踏与收买的尊严,没有一刻被他遗忘。这世道确实不公,周栩生拥有一切,而他一无所有。
他耿耿于怀,不肯向命运向这样的人生低头屈就。
这些,朵拉未必懂。但周栩生心知肚明。
朵拉动了动身子,“唔,我手机响……”
“别理它……”周栩生毫不放松地亲吻着她。
她软弱地挣扎一下,“可是……”
没有可是。他嫌她太吵,干脆用唇封住了她的。
半夜里突然刮起了大风,未关好的窗户被吹得哐啷响,周栩生被惊醒了,床头的台灯拧到最低档,此刻发出些许淡淡的弱光。周栩生一侧头,便看到朵拉的手机搁在床头,微微亮着红光,不时发出轻微的叮声。
有未读短信。
周栩生伸出手去,便想拿过手机。但瞬间里,他改变了主意,缩回了手。
风声凛冽,大雨也随之倾盆而至。周栩生轻轻从朵拉身下抽出手臂,穿上拖鞋,走到了窗边,伸手便要关窗。手扶在窗框上,目光不经意地掠过窗外,一时间,整个人便僵住了。
熟悉的电线杆下,默默地站立着一个瘦长的人影。
是陈皓。
他看不清他,但他知道是他。
灰暗的路灯光在雾茫茫的雨线中更显微弱,陈皓不知在那儿站了多久。
周栩生平静地关上窗。
一刹那间,所有的风声,雨声,全都消失了。他拿过朵拉的手机,轻轻地摁了关机键。
朵拉翻了个身,手横过身边,大约是触手之处空荡荡的,她受了惊吓,情不自禁叫一声,“栩生!”
周栩生立刻上前去,伸手握住她的,“我在这里。”
她的手被他握在掌中,唇角顿时露出放心的笑容,再度沉沉睡去。
周栩生把她的手机搁好,顺手把床头灯关了。
整间屋子顿时陷入了无边际的黑暗,窗外偶尔掠过闪电,周栩生默默立在床头,仍然能看到在那一闪而过的光亮中,那个寂然伫立的身影。
一回到N市,朵拉就直奔“小美足”。这两年来,“小美足”成了她生活里的一部分,俨然她的孩子,少见它一日,竟然也颇为牵肠挂肚。
非儿还没到,朵拉索性给她发了条短信,“姑娘,这两天放你假吧。不用到店里来了。”
非儿的回复很是简短,“老板万岁!”
朵拉不禁好笑。
“小美足”开张没多久,非儿便前来应聘,朵拉其实很心虚,自己店小,开的薪水实在不足以提上台面,但非儿坦承贪图轻松,工作环境简单,至于薪水,自己没学历也没什么经验,其实在哪工作也差不多。
结果天长日久相处下来,两人倒脾性颇为相投,说是雇主和打工仔,其实情同姐妹更确实。
朵拉打开电脑,播放一点音乐,开始愉快地收拾起货架来。
正忙碌着,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停了手,侧头看看——一辆白色宝马车,正大刺刺地横亘在店门前。
朵拉走出门去,车窗缓缓拉下,露出陈皓微笑的脸,“嗨,朵拉。”
朵拉也笑,“呀,陈皓,你怎么这么早。”
她心无芥蒂,他只好也装做大方,“过来看看你啊。还欠你一份生日礼物呢。”
朵拉赶紧摆摆手,“不用不用,自己人,不用客气。我看到你的电话了,不过太晚了就没打给你。”
陈皓半真半假地开着玩笑,“下次不许这样哦。”
朵拉笑着答应,“好好好……”她踌躇一下,“要不要进店里坐坐,我给你冲杯咖啡?”
陈皓打开车门下车,笑道,“早等你说这句话。”
朵拉不好意思,“不过没什么好茶。”
这倒是真的。店里虽然像模像样在在角落处摆放一张茶几,上头搁的茶具其实算是附庸风雅,所泡的茶方子都由时尚杂志或者网上搜索而来,功效不是美容就是瘦身。
反正陈皓茶翁之意不在茶,朵拉便泡杯玫瑰花茶给他。
他并不介意,但也不过微微啜上两口,然后似乎轻描淡写地说:“每每非让我给她带巧克力”。
朵拉愣了一下,说:“隔壁有得卖的”。
陈皓看了她一眼,又垂直眼脸,默默沉思一会,站起身来,“公司里忙,我先走了。”
他在糖果屋前犹豫一会,还是踏进了糖果屋,稍倾,便从糖果屋走了出来,手里拎一小小精美礼品袋。
看到朵拉,他抬起手冲朵拉扬了扬。
呵。
朵拉唇角缓缓地,露一朵微笑。
这样应该最好。是吧。
她安慰着自己。
一整天平静无事,门外天气晴好,朵拉只觉得心情从所未有的轻松,那些积郁在心里的结,仿佛变细微了。
傍晚时分照例人烟安宁,她溜到糖果屋里八卦,糖果屋里只有潘燕在,朵拉随口问,“怎么,今天你上整天班?车晓晓请假了?”
潘燕答,“不做了,丫的。”
朵拉挑挑眉,“哦?”
潘燕叹息一声,“好像傍了个有钱人。”
朵拉敏感地听出来潘燕的言下的怜惜,皱起眉头,“你的意思是……”
潘燕答,“正是。那男人有老婆的。”
朵拉轻轻“啊”一声。
潘燕顺手递过来一颗糖,“来,吃颗糖。”
朵拉摆摆手。
潘燕瞥她一眼,“吃啦吃啦。不就是一颗糖嘛,无聊了就放在嘴里嚼两下。”
朵拉愣了一下,犹豫着伸手,接过了糖。
“晓晓说,有时候想得到幸福,需得走一点捷径。”潘燕也丢颗糖至嘴里,“不过我更喜欢这样,嚼着糖等待。是我的总会来,是吗?朵拉?”
朵拉缓缓剥开糖果,微笑起来,“我觉得是。”
“有些坚持会开花结果,但许多坚持总在中途夭折。人各有志,不必勉强。”朵拉又补充一句。
潘燕笑了,“朵拉你像哲学家一样。”她侧侧头,“不过我爱听。”
晚上的生意有些清淡,朵拉心血来潮,便关了店门,打个车去悦喜。
车至佳美广场停下,朵拉远远便看到悦喜门前围着好些人,听声音,便在吵闹些什么,一个男人的厉喝声尤其尖利,“滚!别他妈给脸不要脸!”
朵拉心里涌上一阵不详的预感,立刻三步两步小跑着,挤进人群中。
果然便是薇姐和她老公李伟正纠缠在一块,她头发散乱,裙子也被撕扯掉一个角,她死死拉着李伟衣角,“老公,求你看在我们多年夫妻的份上,露露还小……”
李伟不耐烦地要甩开她,无奈她硬着抓着他不放,他终于不耐烦,反手挥过去一耳光,“三八,放手!”
人群一阵哗然。
朵拉箭步上前,一把扶起薇姐,“薇姐!”一眼瞥见,薇姐嘴角霎时肿起,渗出乌血。朵拉又惊又气,“喂,你怎么动手打人!”
朵拉身子纤弱,站在健壮的李伟面前,赫然比他小了一圈。但他显然对朵拉颇为敬畏,声线顿时低下来,“谁让她这么烦!”
突然间薇姐挣开朵拉,扑到旁边一女子脚下,一把搂住女子脚踝,“我求求你,这世上男人多的是,你还年轻,还有的选择,不像我,我大把年纪了……”
朵拉这才注意到,原来这场闹剧并非两主角,而是三主角,她一下明白过来,敢情是李伟有了外遇,这才闹将起来。
女子打扮时髦,长发微垂,挡住半边面孔,身影颇为熟悉,朵拉不由得多打量几眼,陡然间便惊叫起来,“晓晓!”
那年轻女子正是车晓晓!
朵拉第一念头便是,呵,这世界,真正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