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清冷。无数次,她和每每走在悠长的月光路,淋浴着这样的月光,叩叩叩,听得到彼此的足音。
她们在月光里相对微笑。
夜色那般甜美,青春似烂漫春花,恣意盛放。
关于栩然的退房潮轰轰烈烈炒了好几天,朵拉从电视新闻上看到,皓光坐收渔利,开盘当天所推出房源在一小时内尽数售謦,为安抚现场未购到房者的激动情绪,皓光又加推了168套房源,仍然在一小时内被认购一空。
非儿一边看电视一边啧啧惊叹,“你知道现在皓光一平米多少钱吗?7000起……估计下一期开盘,铁定上8000!”她兴奋得两眼发光,“真赚到了。”
朵拉说:“所以说,你家小李真的非常能干。”
非儿撇撇嘴,“运气好罢了,恰好碰着贵人。”
朵拉看她一眼,闲闲地说:“那人也还真不赖,这么简单就送个天大的人情给小李。”
非儿皱起眉头,坐到朵拉身边来,颇为担忧地说:“其实我也想过的,凭什么啊,我还提醒他来着,说不定人家有求于咱,你也知道,小李的工作性质毕竟有些特殊,弄不好人家恰好有人犯事什么的……不过小李说了,没的事!”
朵拉微笑一下,“你问也没用,男人的事不一定都告诉咱们女人。”
非儿叹口气,“也是。”
朵拉转过话题,“你们什么时候结婚?”
“下星期先拿证,国庆摆酒席。”
“终于结婚了。”
“是啊。”
非儿问:“你呢?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朵拉笑了笑,“争取在有生之年结。”
非儿顿时“呸”她一口,“狗屁!”
朵拉笑起来,“不许抄袭我的口头禅!”
非儿也笑,“每每怎么好久不见了。”
朵拉的心跳了一下,故作平静地说:“忙呗。”
非儿想一想,“也是。那天我发现都市频道新推出的那个什么大家都来淘的节目,每每在做嘉宾主持呢。”
朵拉淡淡地笑了笑,“她前途远大。”
朵拉曾经一时冲动,想删掉她的电话号码,可是手指摁在删除键上,怎么也按不下去。
自从那一晚走掉,她再没出现过,电话短信,全都没有。朵拉不无心酸地想起,这些年里,她们偶尔闹了意气,每次都是每每主动发条短信来:嗨,百货搞促销,八倍积分,去逛逛?要不然就是,想吃拉面,朵拉同学你请……
家里头的沙发上,还丢着她最心爱的发卡。那包抽剩的烟,保持着那一晚的剪影,安静且从容。
因为她,朵拉开始关注周一、三、五播出的《N市房地产》。电视上的周每每,愈发知性美丽,口齿也越发伶俐。
她真的会前途无量。
但已经不会再来和朵拉庆贺。
傍晚薇姐打来电话,说是今天和老公李伟正式签署离婚协议书。
“我还送了他一个惊喜。”薇姐说。
她语气平静,想必心情也已平复,朵拉颇感安慰,随意地问:“什么惊喜啊?”
“一迭照片。”薇姐说。
她的语气陡然间轻松起来,甚至夹杂着几许幸灾乐祸。朵拉有些诧异,“什么?”
薇姐说:“过来吃饭吧。庆祝一下我的新生。”
朵拉也不拒绝,挂了电话就吩咐非儿收拾东西,关了店门,两人在街头互道再见。她眼看着非儿连蹦带跳地走远,心里不无欣羡。
她打个车至悦喜。
薇姐已然坐在窗边等她,桌上摆好餐具以及诸多小吃,一看到她便扬起手,“这里,朵拉!”
薇姐新做了头发,剪了个时髦清爽的碎短发,微微拨往一旁的斜流海,让她显得格外妩媚,穿了无袖蓬蓬裙,非常巧妙地突出了她胸部的丰满又恰到好处地遮掩了她略粗的腰围。
朵拉由衷地赞叹,“薇姐,你真漂亮。”
薇姐说:“因为要重新开始,不得不认真打扮。”
她们俩总花喝光三瓶葡萄酒。
薇姐再次询问朵拉,“你什么时候结婚?”
朵拉趁着酒劲,任性地说:“不结了。”
薇姐不赞同地摇摇头,“婚总要结,孩子要生,离婚没什么可怕的……”她咕咕轻笑起来,“你知道吗朵拉,这几天我一直在看心理医生。我想医生说得对,我其实已经不爱他,我爱的是我的习惯,恐慌的是一成不变的习惯突然被打破……”
朵拉笑起来,“薇姐,你越来越有进步。”
薇姐微微苦笑,“没办法……你不是想知道我送了什么惊喜给李伟吗?一迭非常精彩的照片。那小骚货,其实一直裹着另一个男人……”她得意地昂起头来,“臭男人一看到照片,立马呆了……”
朵拉吃了一惊。
虽然小美足与糖果屋仅一墙之隔,但她对糖果屋的两个女孩所知甚少。印象里,车晓晓比潘燕更为美艳动人,朵拉不只一次地纳闷过,如是尤物,怎么会屈居于小小糖果屋。现在想来,人的第六感永远异常准确,此刻不曾发生,将来总会。
“你怎么弄到照片的?”
“你傻啊你,这年头,有钱什么不可以弄得到。”薇姐不以为然。“对了,我私下查过李伟的银行账户,发现他的账户曾经打入过几笔不小的钱,再查下去,竟然是皓光给他的!”薇姐皱起眉头,“说入股皓光说了好久,但其实一直没有真正合作过。李伟有多少钱我不敢说,但要入股皓光他的钱一定远远不够,肯定会找我。但是一直没有……而眼下,皓光竟然还给他打钱……”
朵拉已经不觉得惊奇,“不奇怪,他效力于陈皓,陈皓给他钱,非常应该。”
薇姐显然不是很明白,抬起迷蒙的双眼,“嗯?”
朵拉抢过酒瓶子把自己的酒杯满上,“你醉了,薇姐!”
她也想喝醉。但越喝越清醒。
薇姐真的醉了,最后伏在桌上,不声不响,亦不动弹。朵拉推她两下,她跟着晃两下,朵拉只好召来服务生,“看好你们老板娘!”
她一个人摇晃着出门去。
时间尚早吧,佳美广场还很热闹。
两个小男孩尖叫着比赛滑轮滑,朵拉怔怔地看着他们玩良久。她轻轻把玩着手机。
已经四天三夜,周栩生一个电话也没有。朵拉很想打给他。很想。无数次号码都已拨够,但拨出键永远不够勇气摁下。
他如果明白她,谅解她,应该会打给她。
她又安慰自己,也许他忙。
也许他忙。
但从前,他无论多忙,也不会疏忽她。
突然间耳际传来一阵异响,在渐次宁静下来的夜,这声响显得特别突兀。朵拉吃了一惊,循声看去,发现异响来自悦喜,且悦喜门前迅速地堆聚了人群。
朵拉心里惊疑不定,立刻站起身来向悦喜走去。
原来是有人用花圃里的石子砸破了悦喜的落地玻璃,激昂的骂声响彻静夜,“李伟,你给我出来!陈美薇!出来!你们不得好死!”
人群议论纷纷。
肇事人是个年轻女子,头发蓬乱,看样子喝了酒,身子像是站立不稳,悦喜里跑出来几个服务生,厉声喝道:“干嘛?干什么?”“报警报警!”“这女人疯了啊!”
年轻女子扬起头来,歇斯底里地叫,“叫李伟出来!他答应给我买房的!叫他出来!玩了老娘就想这么算了啊,没门!给我叫他出来!那死老太婆呢?死肥婆,老公不要你你他妈能怪谁……”
路灯光微微打在她扭曲的脸上,朵拉看清了她的面孔,顿时大吃一惊,车晓晓!
几个服务生已经上来架住她,“要发疯走远点!”
她挣扎着,还在骂,“李伟,你不是人,你这个流氓,你是畜生!”
朵拉忍不住上前,服务生认识她,有人叫声,“朵拉姐!”
朵拉脸色潮红,自己都觉得难堪,“这个……我认识她,嗯,我送她回去吧。她醉了,别理她……”
“哦。那好。”几个服务生松开手,“那就麻烦朵拉姐了。”
朵拉点点头,伸手挽住车晓晓手臂,车晓晓抬起头来,看清朵拉,笑嘻嘻地叫,“咦,朵拉!”
朵拉很努力地拉扯她,试图让她站直身体,“你家在哪儿,我送你回去。”
车晓晓一听,便挣扎起来,“我不回家……”
朵拉猝不及防,被她一把甩得脚下一个踉跄,车晓晓自己也顿时坐倒在地,呜呜哭起来,“我没有家……”
朵拉极力忍耐着,上前去搀扶她,这才发现她唇角乌青,惊问道:“你的脸,怎么了?”
车晓晓被这么一问,顿时放声大哭起来。
围观的人群慢慢散去,但路过的人们总是驻足观望一会,指指点点,朵拉连头也不敢抬,像自己与车晓晓成了同道中人。
“他打我……他竟然打我……他说过爱我的……”车晓晓喃喃道,又哭起来。
朵拉终于气馁,取出电话来打给周栩生,“栩生,我有个朋友喝醉了……”
“你在哪儿?”
“佳美广场。”
“我马上到。”
喜悦缓慢地涌上心尖,像水面荡开的涟漪,暗光中,她顿时容光焕发起来。这刹那里,她几乎要深深感激车晓晓了,她赠她一个多么堂而皇之的借口啊。
周栩生果然很快赶到,车晓晓已经伏在朵拉膝上,似醉非醉,似睡非睡,嘴里一直在喃喃地说些什么。
江叔与周栩生一块前来,朵拉已经太久没有看到这位大叔,其实还是略微小惊喜了,“咦,江叔。”
江叔露出一个熟悉且亲切的笑容,“朵拉,好久不见。”
周栩生摸摸鼻子,“你这个朋友,我怎么没见过……”
一看到他,朵拉的那股子任性顿时就上来了,于是冷哼一声,“我的朋友你全都认识吗?”
周栩生完全不应战,抬抬下巴,示意江叔,“扶她上车。”
好不容易把车晓晓塞到车里,周栩生轻咳一声,“唔,送她去哪儿?”
“还能去哪儿,我家呗。”朵拉不耐烦地应道。
周栩生自后视镜里看她一眼,对江叔说了朵拉家的地址,车子一径直驶至朵拉家楼下,不等周栩生开口,江叔已自觉把车晓晓负在背上,一直把车晓晓背进朵拉家中。
车晓晓被放倒在沙发上,眼也不睁,翻个身倾刻熟睡。
朵拉说:“谢谢江叔。”
江叔笑而不语。
周栩生说:“那我们走了。”
她顿时生气起来,冷冷应道,“随便你。”
江叔眼见情势不对,退后一步,强忍着笑意说:“我先走一步。”
周栩生点点头。
江叔退出门去。
朵拉没好气了,“你不是说要走吗?干嘛不走?”嘴里不依不饶地追问着,眼里已经涌进来热泪。
周栩生看也不看她,淡淡道,“那我走了。”
他当真掉转身往外走。
门轻轻磕上。
朵拉怔了下,顿时疯了似地拉门冲出去,“周栩生!”
周栩生站在楼道里,昏暗的路灯光让他的表情模糊不清,朵拉只觉胸腔疼痛,呼吸也变得困难,声音暗哑,“你……”
突然间,周栩生微笑起来。
她的泪水汩汩而下。
他上前来拥抱她,她心里委屈,在他怀里使劲挣扎,“你不相信我……你怪我……”她呜咽着。
他微微俯下头来,温柔地亲吻她脸上的泪。
“你爱我,朵拉……”他坚定地说。
他只想确定这件事。他只需要确定这个。即便世界蹋了,他也只想拥有这个。
公司里确实很忙,但当然这并不是主要的。他想的其实只是,这丫头,多年来他总是忍让的那一个,对于他的付出与坚持,她受之若饴,却非常吝啬地回赠他一点。
这才是让他耿耿于怀的地方。
她的泪水止也止不住,“我恨你……”她口齿不清地说。
他把她搂上身来,半抱着进了门,伸脚踢上门,嘴唇须臾不离她的。
“你爱我,朵拉……”他再次重复着说。
好吧。
我爱你。
朵拉攀紧他脖颈。
突然间沙发上的车晓晓狠狠扬了一下手臂,扫落小几上杯子,杯子掉落地上,哗啦碎裂。
突如其来的声响让情意绵绵的两个人吓了一跳,朵拉的牙便咬着了周栩生的唇,周栩生吃痛,“啊”地一声惊叫。
朵拉赶紧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她伸手抚摸他微微渗出血印子的伤处。
他看着她,轻轻在她嘴上啄一下,“那个,我们进房里去好不好……”
嗯,不好。
她动了动嘴唇,但不知为何,实在舍不得他。紧紧手臂,把自己的身体更贴紧了他。
半夜里朵拉醒了,突然想起客厅里还有个车晓晓,趿了拖鞋出房去。
车晓晓已经醒了,正端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那包被周每每丢下的烟,已经被她抽得仅剩下一支。
朵拉走到她身边坐下,“好些了吗?”
车晓晓看也不看她,狠狠吸口烟,“朵拉,我是不是自作自受?”
朵拉也不客气,答道,“是啊。”
车晓晓微微一笑,“太辛苦了。他说,一定要有房子了才结婚,他不要我受委屈。太难了,朵拉。我们俩人拼死拼活,也不知要到哪年才买得起房子。我读书少,也找不到什么好工作,他呢,一年到头就那点死工资,死抠紧抠才攒下一点钱,还不够买两平方……我想去找兼职做,人家看我什么都不会,就趁机欺负我,动手动脚……我一横心,干脆……”
朵拉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轻轻咳嗽一声,问,“你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
车晓晓置若罔闻,“他答应给我买套房子……”
朵拉站起来,“我去给你煮碗面。”
她走进厨房里。
她能做的其实也就这么多。每个人的人生都是自己选择的,千万别动不动说没办法,迫不得已,这世上没有那么多无奈的事。真正无奈的,无从选择的,只有父母子女。那一点血缘,才是让人真正束手无策的存在。
她总不乐意想起来这个,因为觉得愧疚。她怎么可以和逼死自己父亲的凶手的儿子在一起?
可她爱他。
她真自私。
汤锅里的水“扑”地腾出锅来,她赶紧关火,盛面。等回到客厅,车晓晓已然不见人影。
朵拉搁下碗,奔到阳台上,微微月光下,车晓晓孤单地渐行渐远。
手机“叮”地一声响,“谢谢你朵拉。祝你幸福。”
朵拉感伤起来,她曾与她不过一墙之隔,偶尔还嬉笑打闹,但从此后各在天涯,也许终其一生不会再重逢。
身后传来周栩生的脚步声,一双温柔的手臂轻轻揽住了她。朵拉突然觉得恐慌,这人世这么无常,她真的不知道,是否会在某一街道拐角,她就与他失散。
周栩生凑到她耳边,轻声说:“我们什么时候结婚?”
朵拉裂裂嘴角,轻声说:“我们真的会结婚吗?”
他像知道她在想什么,笃定地答,“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