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朝一日,她总会知道这个人是谁。
他毁了她的幸福,欺骗了她的父亲。
家破人亡,如影随形的痛苦,这些,她都会一一回赠予他。
天气越来越冷。小小海城的冬天,比N市显得更为霜冬严寒,朵拉很不习惯,成天笼着厚厚羽绒服,感觉自己笨得像只行走不便的肥厚企鹅。
她问周每每,“会下雪吗?”
周每每说:“也许会。也许不。”
朵拉有点向往,“希望会下雪。我还没见过雪呢。”
过了两天,陈皓兴冲冲地踢朵拉的凳子,“天气预报说,这周可能会有降雪。”
朵拉皱着眉,“你就是爱偷听我们说话。”
陈皓的表情无辜得要死,“其实是你们的嗓门太大了,吵得我都睡不着觉。”
朵拉还是皱着眉,“陈皓,我最讨厌你上课的时候睡觉。你怎么老是睡觉。太丢人了。”
周每每立刻抢上来护住陈皓,“他爸爸嘛,晚上一喝醉就很烦人,陈皓哪有什么时间睡觉……”
陈皓打断了周每每,“好好好,朵拉,我保证,以后上课的时候再也不睡觉了。”
一直默不作声的周栩生啪地合上书本,一脸的厌烦,他粗暴地踢开椅子,径直向教室外走去。
陈皓指点着他的背影,“真是一个怪人。又冷又傲。”
同学们都这么说他。男生们统一讨厌他,他气质清冷,与众不同,学业又异常优秀,举手投足从容不迫,哪里只像个十八岁少年。女生们又统统对他充满好奇,她们喜欢交口传播与他有关的点滴,甚至连他衬衣上的袖扣都不放过,即便是周每每,也喜欢一口一个栩生,好像她和他很熟。
“听说栩生的身家背景很牛。”她说。
“听说他原来在N市最好的学校,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跑来咱们这小城市?”她说。
“听说……”
朵拉叹息一声,打断她,“我耳朵疼……”
元旦节刚过,朵拉就长了冻疮。一开始她自己也没发现,突然间就觉得脚疼,等晚上脱了袜子才发现,整个脚背都肿起来,摁下去就疼。
没法子再穿原来的鞋子,娜姨找来了一双布鞋。这是一双真正的纯手工缝制的布鞋,娜姨把它拿在手里半天,才笑了笑说:“从前听你爸爸说过,你奶奶最爱穿布鞋,你奶奶病重的时候,我自己做了这双鞋,想送给你爸爸……”
她微微眯缝起双眼,眼角堆起不容忽视的细纹。朵拉情不自禁握住她手,说:“谢谢你娜姨。”
谢谢你爱我父亲。
“我去宿舍找你爸爸,他就站在阳台上,和一个女生说话。不,是看着一个女生说话。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他那种样子。他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眼睛里全是欢喜……”娜姨惆怅起来。
不用说朵拉也猜得到,这双布鞋便是因此没送出去。
“是我妈妈吗?”朵拉问。
娜姨点点头,“你妈妈很漂亮。”
朵拉乖巧地安慰她,“娜姨你直至现在也很漂亮。”
娜姨笑,完全明白朵拉的意思,“他喜欢她,她再丑,再俗,再坏,再恶,仍旧是喜欢她,在他眼里,她的过错都值得原谅,她的顽劣都值得包容。我们对我们爱的人,都是这样。”她并不嫌弃朵拉年幼,她爱上朵拉的父亲,也不过如此年纪。大约这些话憋在心里太久,一时便情不自禁尽数倒出。她默默燃支烟吸上,“其实我很信命。信这世界,一切早已注定。”
未免不是一件好事,心态因此平和,愿望不能达成,并不会太过悲伤失望。
朵拉有点儿走神,她看过父亲年轻时的照片,不过也一平常少年,在朵拉看来,甚至还带一点笨拙的愚鲁。真值得庆幸,他竟然逢此厚爱。
娜姨亲自为朵拉套上鞋子,“外边好像下雪了,你要不要出去看看?”
朵拉一阵惊喜,“真的吗?”
娜姨微笑地点点头。
朵拉趿拉着鞋子便跑出门去,因为心里有期待,脚上的疼痛便变得无足轻重了。
娜姨没说谎,是下雪了,但是只是与雨点有异的那种雪米粒,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其实还真算不上雪。朵拉有点失望,她想像的落雪的场景,是那种在电视上看到的,漫天飞舞的雪花,天地因此一片白茫茫。
大约是因为天气寒冷,连路灯光也显得格外萧瑟,朵拉呵了呵双手,正要转身回屋,突然间一瞥眼看到一个黑影,心里蓦地一动,站直了身体,凝神向黑影望去。
他没有选择站在路灯光下,如果不是太细心,还真难以发现他就站立在那儿。他两手插在大衣口袋里,一动不动,也不知道站了多久。朵拉能想像得出来,雪粒子打在他面颊上,又冰冷又疼痛的感觉。
她有点憎恨自己,因为喉咙不争气地发紧起来。
即便是在模糊的夜色里,他那副清冷的模样,也由不得人认不出来。
他显然也看到了她,有那么一刹那,朵拉还以为他会疾步上前来,抓住她的手,恳求她的原谅。
但是他并没有。他只默默地原地站着,默默地看着她。她其实并不能肯定他是不是真的在看着她,她只是这么感觉着。
雪粒子越发下得急了,敲打着屋檐和档雨棚,发出咯咯的脆响。朵拉觉得自己就快坚持不下去了,她甚至不由自主地张了张嘴,差点叫出他的名字。
就在这时,他转身走了。
他走得很从容,和他平时没什么两样。可是朵拉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就是有说不出的难受,像是目光犀利,穿破了厚重夜色,看到了他脸上的泪水,他心里的悲恸。
曾经他视她若珍宝,要这样漠然地走过她身际,他的心远比她所能想像到的要疼。
她差点就妥协了。只要她肯轻轻叫他一声,“栩生。”他便会回过头来,像从前一样抓住她的手不放。
她没有。他于是也没有。
雪粒子无声无息地停止了飘扬,路灯光变得格外清冽起来。他渐渐远去的身影在光影里格很是清晰,她有一千个机会叫住他。
脚上的肿疼分明起来,她蹲下身子,隔着鞋子柔软的布面捏了捏脚,疼痛让她情不自禁地皱起眉来。
这一夜她睡得很早。
她梦到了父亲。
非常小的时候,父亲最喜欢把她扛在肩上,稍大一点,就喜欢把她背在背上。偶尔会在她面前撒娇,“啊哟,爸爸没有力气背妞妞了,快点亲一个,亲一个爸爸就有力气了。”她乖乖地,就凑上前去,亲一下父亲的脸,父亲就呵呵笑。
许多人都明里暗里地劝说父亲再要一个儿子,他偌大家业,应该有个儿子来继承和发扬光大才对。常常是母亲不曾说话,父亲已经斩钉截铁地答道,“我有我妞妞就够了。”
偶然一天,朵拉听到母亲也在劝父亲,“不如,我们再生一个?”父亲说:“如果再生一个,我怕不能再一心一意只爱妞妞。”
朵拉在梦里也觉得心疼。父亲那么爱她,怎么会轻易抛下她就走?
她看到父亲了,他像从前一样微笑着注视着她。她欣喜若狂,紧紧抓住他的手,父亲温和地说:“朵拉乖,爸爸去去就回来……”
他骗人。
他轻轻挣开朵拉,朵拉哭泣着叫,“爸爸……”
她不安地焦燥地翻动着身子,额上渗出汗来,嘴里一直叫,“爸爸……”
突然一只温软的手掌覆到了她额上,“朵拉!朵拉!醒醒!”
朵拉蓦地惊醒过来。
娜姨拧亮了台灯,“做噩梦了?”
朵拉只觉浑身汗津津的,半晌说不出话。
娜姨转身出去,稍臾端来一杯热水,“来,喝点儿水。”
朵拉接过水杯,轻声问,“那天,是谁去看望过我爸爸?”
娜姨一怔,说:“小孩子家,问这个干嘛。大概是你爸爸的朋友吧。”她轻描淡写地。
朵拉抬起头来,直视着娜姨,“其实您和我一样,都有怀疑,是吗?”
娜姨躲避着她的目光,匆匆说:“快睡吧。明天还要去学校。”
朵拉固执地追问,“是谁?”
娜姨犹豫一刻,答,“我不知道。”
朵拉点点头,把水喝光,搁好杯子,躺下继续睡觉。
娜姨关了灯,并没有立刻离开。良久,才听到她轻声说:“朵拉,你要好好生活下去。有些事情,不懂得也许更好。”
总有一天。她会弄懂一切。朵拉咬咬唇。
期末考刚结束,朵拉便接到了来自某汽车美容店的通知,即日起,她将成为该店的一名服务生。
娜姨很吃惊,立刻说:“不许去。”
朵拉很固执,“我可以做的。不就洗洗车嘛。总不会比做高等函数更难。”
娜姨没好气,“我说了,咱们有钱。”
朵拉出其不意地抓过娜姨的手,“我们真的有钱吗?那你的手,怎么弄成这样?”
她清楚记得,初见娜姨时,娜姨的手分明柔嫩不似四十岁人,可这才多长时间,娜姨的手变得又粗又糙,她忍不住偷偷跟踪娜姨,这才发现原来娜姨竟然在街头的一家茶餐厅打了份工,娜姨收拾桌子的时候,朵拉就站在玻璃门外,眼睁睁地看着娜姨几乎是有点笨拙地擦拭桌子,收拾碗筷。
娜姨触电似地缩回手,躲闪着说:“总之,你不能去。”她声音哽咽起来,“朵拉,你告诉我,从小到大,你做过什么?你会做什么?如果是因为跟了娜姨,就要受苦,娜姨怎么对得起你爸爸!”
朵拉强忍着泪水,“就是因为从前没有做过,所以从现在起,娜姨,我要一样样地学习。相信我,娜姨,我可以的。以后,我变能干了,我还要照顾你……”
娜姨猛地把朵拉搂在怀里,轻声啜泣起来,“你爸爸说过,会有钱打进账上来,是真的有,但和他说的数字完全不一样……”
朵拉挣开娜姨,目光倏地变冷,“娜姨,你是说,只要我父亲认罪,就有人会付他一笔钱,那笔钱可以保我一生幸福无虞。”
娜姨凝视着朵拉,半晌才淡淡微笑起来,“朵拉,其实太聪明真的不是一件好事。”她显然不愿意多说,“无论如何,说什么都只是猜测。所以,算了,朵拉。”
朵拉心里乱糟糟的,像是抓住了些什么,又像是更糊涂了。但毫无疑问的是,那个去看望过父亲的人,是所有事情的始作俑者。
朵拉深吸口气,说:“娜姨,我听你的。”
没关系。有朝一日,她总会知道这个人是谁。他毁了她的幸福,欺骗了她的父亲。家破人亡,如影随形的痛苦,这些,她都会一一回赠予他。
“车行天下”虽然挂着汽车美容店的牌子,其实只是一间小小洗车店,来来去去的也只是些低档小汽车和货车过来洗车,价钱便宜,因此也不太计较车子洗得是不是特别干净。
但朵拉干得很认真。没几天,所有老顾客司机都知道车行天下来了一个认真的小姑娘,不太爱说话,不爱笑,但干起活来毫不马虎。
老板娘很胖,其实才三十出头,因为胖,就有点儿现老,人人都叫她胖婶。
只有朵拉叫她,“薇姐。”
胖婶听到这个称呼,愣了老半天。
朵拉后来才明白,胖婶惯来咋咋呼呼地,穿着不讲究,满嘴粗口,她身体像是有点隐疾,和老公结婚多年也没有孩子,老公为此颇有怨言,据说在外头养了个乡下来的年轻姑娘,胖婶对此睁只眼闭只眼,整个人越发粗态毕现,经年顶一头乱糟糟的短发,不像三十岁,倒像五十岁。
也许因为那声“薇姐”吧,胖婶与朵拉顿时亲近许多,许多时候胖婶便会在朵拉面前叹息,“做人没意思。”
一开始朵拉并不答腔,她自己也无穷心事无处排遣,更何况大人的世界分明距离她还遥远,她不合适发表意见。
但胖婶叹了几次,朵拉便忍不住说:“薇姐,换个发型吧。你头发厚,做个大波,一定好看。”
胖婶半信半疑,在朵拉面前磨蹭两天,才开了口,“朵拉,你陪我去做头发好不好?”
当然好。
从前的许朵拉,吃喝玩乐,穿衣打扮最是长项。
恰好陈皓开了新车来。噢,可爱的陈皓。因为朵拉的新工作,陈皓买了辆车,一辆非常破非常旧的二手吉普,据说花了四千块。
“我姑姑说,我想要什么她都给我买。”陈皓说。
朵拉咧咧嘴角,“你姑姑真疼你。”
陈皓侧侧头,“确实。”他目光里隐含笑意,“姑姑一辈子没结婚,没有孩子,所以特别疼我。”
朵拉顺口问,“你姑姑是不是很漂亮?”
陈皓愣了一下,说:“我没见过她。她每周固定给我写邮件。”陈皓皱皱眉,“细想起来,我连她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呢,只听爸爸说她很漂亮。”
朵拉说:“他们兄妹的感情一定很好。”
陈皓很肯定地说:“那是肯定。”
朵拉拍拍他的肩,“今天你自己洗车吧,我要陪薇姐去做头发。”
唔,陈皓的车,买来就是拿来洗的。天天洗。这样朵拉因为他,每天可以拿到提成两元。
胖婶很喜欢陈皓,陈皓一来,胖婶就推搡着朵拉,“去去去,快去帮陈皓洗车!”
胖婶在美发店里坐下了才说:“我年轻的时候,老公对我也很好。”
朵拉刷地红了脸,喃喃地想要辩解,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胖婶的头发做足一下午,效果显著,等美发师最后取下她颈上围巾,为她最后拢拢头发,满意地说声,“好了!”连胖婶自己都迟疑起来,一只手不知所措地撩着头发,“朵拉……”
朵拉衷心赞叹,“好漂亮,薇姐,从现在起,你得要求每个人都叫你薇姐。你的人很美,名字也很美。”
胖婶,噢,不,薇姐,她最后又在朵拉的撺啜下买了套新衣服,又逛遍整条步行街,买下一个硕大的呼拉圈。
两人在初降暮色里回到车行天下。还有两名小工在擦洗一辆面包车,陈皓和另一名小工阿强坐在屋前,就着小小火盆烤火取暖。一干人一看到朵拉便叫起来,“朵拉!”再看向薇姐,顿时迟疑起来,“……胖婶?”
平时鲁莽粗放的胖婶,像初涉人生的少女一般,紧张略带羞涩,眼睛只看着别处。
朵拉笑咪咪地说:“大家鼓掌欢迎,咱们的薇姐!”
陈皓最先反应过来,率先拍起手来。阿强看了他一眼,也迟迟疑疑地跟着鼓掌。
薇姐很是不好意思,头一扬便说,“我请大家吃麻辣烫。”
另外两个小工恰好完工,一听这话,顿时欢呼起来,“哦耶!薇姐万岁!”
陈皓趁机说:“薇姐,不如我也来你这儿打工吧。”
朵拉推他一把,“你凑什么热闹嘛!”